第278章 螞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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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舟做了一個夢。

    與其說是夢,  更像是劇本開始前的過渡劇情。

    他被埋入了一片窒閉的空間,仿佛有千鈞的力道壓在他的胸前,  逼得他無法呼吸。

    他隻能窮盡全部力氣,竭力推開壓在自己胸口和身前的重負,像是求生的螞蟻,艱難擺動著須觸和節肢,試圖鑽出硬質的土壤,在無限的黑暗中找出一線生路來。

    終於,新鮮的空氣和陽光在漸趨疏鬆的土壤間緩緩透出。

    南舟終於來到了陽光之下。

    他短暫地享受著自由的歡愉。

    但兜頭而下的陽光很快帶來了劇烈的、燒灼的痛苦。

    南舟的身上開始著起大火。

    他想要逃離陽光所及之處,可他的力量根本無法觸及天塹之外的太陽。

    無處不在的陽光,在他身上燃起了滔天的烈火。

    烈火向天,  信信的火舌一路翻卷,  也始終無法觸動太陽分毫。

    南舟用盡最後的一點氣力,向上望去,想要看清太陽的所在,  好在四周找出一片蔭蔽之地。

    隨即,  他發現,  那高懸於他不可及之處的,  好像並不是太陽。

    ……而是一麵凸透鏡。

    這是很多人在兒時玩過的遊戲。

    在童聲笑語中,一隻落單的螞蟻無處可藏,被凸透鏡折射的陽光牢牢瞄準,身上慢慢騰起青煙,  直至被燒得肢體痙攣蜷曲。

    對螞蟻來說,  這是一場絕對的劫難。

    可對人來說,這不過是一場略帶殘忍的遊戲罷了。

    在如焚的餘痛中,南舟雙手撐住床板,猛地翻身坐起。

    幾秒鍾後,  南舟又緩緩躺了回去。

    他並不急於睜開眼睛。

    他用單手胸口,調勻呼吸,讓自己的感官快速從幻境迷障中恢複正常,免得又把幻境誤當了真實。

    然而,在睜開眼睛的一刹那,南舟發出了一聲質疑“……嗯?”

    眼前的一切都過於熟悉。

    牆上自製的掛曆,顯示日期是8月18日。

    桌上是攤放開來的日記。

    畫到一半的水彩旁擺著還沒來得及清涮的調色盤。

    南舟轉身掀開枕頭,下麵是一本《夢的解析》。

    他第一時間抬起手,做了一個手勢,喚醒了遊戲菜單。

    背景中的生命樹已然枯萎,徒留一樹老枝,一切的生機和希望,都被他們交換成為了最後一張卡片。

    ……這證明他依然在遊戲之中。

    而當強烈如潮汐一樣的耳鳴褪去後,一個熟悉且婉轉的啁啾聲在窗外響起。

    南舟抬腿下地。

    那雙他永遠也穿不壞的拖鞋就放在他記憶裏的位置。

    他把拖鞋踢開,襯衫微敞,徑直走向窗邊,拉開虛掩的窗戶。

    一室原本黯淡的天光驟然大明。

    南舟注意到,他的窗外沒有蘋果樹了。

    而那啁啾的聲源,也在瞬息間被他捕捉到了。

    ——那是一隻圓圓胖胖、黃毛短喙的小肥鳥。

    從他有記憶開始的每天早上,這隻鳥都會固定出現在他的窗前。

    南舟計算過,它每天早上6點整會在自己窗前逗留50秒,鬧鍾一樣風雨無阻,單為了來叫幾嗓子。

    唱夠50秒,它就會自行離開。

    即使南舟拉開窗戶,它也不會有任何生物應有的驚嚇反應,兀自唱它的歌,準點來,準時走。

    少年時期的南舟也曾嚐試過把這隻鳥捉進房間裏,不許它離開,想看看第二天會發生什麽。

    這隻沒有自我意識、隻遵從既定指令的鳥,撲棱棱地在屋內飛了一天一夜,從東到西,不知疲倦,一聲未鳴。

    少年南舟也一夜未眠,守著它,想看看會發生什麽。

    第二天早上6點,啁啾聲準時在緊閉的窗外響了起來。

    少年南舟帶著一點歡喜,奔到了窗前,以為自己真的改變了什麽。

    在拉開窗戶前,他回頭對那隻停留在書架上的小黃鳥認真宣布道“我給你找了另外一隻鳥。”

    他沒有能夠一個陪伴他、理解他的生物,可如果有一隻新的小鳥能跟這隻鳥做朋友,那也是很好的。

    然而,當他拉開窗戶時,窗外是一片空空如也。

    在他一個恍神時,屋內的鳥從窗戶的縫隙中俯身衝出,穩穩落在窗上它站熟了的地方,引吭高歌。

    那悅耳的啁啾聲響足了50秒,就撲扇著翅膀,轉身離去。

    永無鎮裏,從來就沒有、也不會有第二隻鳥。

    就連第一隻鳥,也是薛定諤的鳥。

    在他打開窗戶前,誰也不知道外麵的是鳥,還是6點鍾準時響起的叫聲。

    ……

    這回,他推開窗,又見到了那隻鳥時,南舟是一點也不驚訝的。

    他甚至禮貌地和暌違許久的小黃鳥打了招呼“你好。”

    隨即,他單腳踏上窗框,毫不猶豫地縱身從樓上躍下。

    人為製造失重心悸的感受,是催逼自己從夢或者幻覺中醒來的最好手段。

    當他雙腳穩穩落地、而周圍的景象仍一成不變時,南舟輕輕噓了一口氣。

    所以說,不是做夢,也不是幻覺。

    除非他身處在一個非自殺而不得醒的深度睡眠中,否則,這就是他要過的副本了。

    ……他回到了永無鎮。

    一切尚未開始的地方。

    如瀉的陽光灑在他身上,帶來無窮無盡的溫暖。

    南舟想,舫哥在哪裏?

    他的隊友們呢?

    是各自分散在小鎮裏,還是根本不在這個副本之中?

    南舟回憶了今天的日期。

    好在這是極其普通的一天,不是光魅集體活躍的極晝之日,也不是會帶來衰弱的滿月之日。

    就算銀航他們失散在了永無鎮中,白天的永無鎮居民,也不會對他們造成任何傷害。

    更何況江舫來過這裏,他是認路的。

    南舟想試著在這裏等等他。

    那麽,遊戲副本的任務又是什麽?

    似乎是接收到了他的這份疑問,副本的任務說明姍姍來遲。

    那個聲音不同往常,呆板木訥,透著一股無機質的冷感。

    【親愛的玩家,南舟,你好。】

    【歡迎進入副本螞蟻列車】

    【參與遊戲人數1人】

    【副本性質……沙沙……逃離……沙……】

    【祝您遊戲……沙……愉快……】

    突然,那個仿佛快沒信號的聲音,清晰而低沉地笑了一聲。

    那種機械的笑,足以讓人瞬間毛骨悚然。

    【您在遊戲裏,真的會感到愉快嗎?】

    【您的一生就是一個他人筆下的可笑的故事,這種事情,您應該很習慣了吧。】

    【真是可悲。】

    【隨便吧,努力逃離這裏吧,即使如此,也不過是逃進下一個故事罷了。】

    【除非,你能找到車票,搭上駛離悲劇的列車。】

    【發車時間為12小時後。】

    【盡量趕上列車吧,不過,趕不上也沒有關係。】

    【因為這裏本來就是你的家啊。】

    南舟靜靜地聽完了規則陳述,麵色絲毫不改。

    他根本沒注意到這是高維人在借規則之口對他冷嘲熱諷。

    該思考的人生,他早在小時候逮鳥的時候就思考完了。

    他隻注意到了這嘲諷之後的信息量。

    第一,“立方舟”確實是被拆分開了。

    現在的永無鎮隻有他一個人,舫哥、銀航、陳夙峰和元明清,恐怕都被拆散了,正在為成功登上那列不知停在哪一站的列車尋找車票。

    第二,不管其他人領受了什麽任務,他暫時的任務目標就是逃離這個世界,並找到所謂的“車票”,搭上列車。

    以及……“螞蟻”?

    南舟不由得想到了自己蘇醒前經曆的那場過於真實的幻夢。

    在那個幻夢裏,他就是以螞蟻的視角被活活燒死的。

    那是某種隱喻嗎?

    亦或是某種提示?

    想到這裏,南舟長舒了一口氣。

    誠如那個聲音所言,一覺醒來,孤零零地回到原點的感覺必然不怎麽好。

    好在南舟的苦惱從不表現在臉上。

    他的思考,也從不會耽誤他的行動力。

    他戴上了那副“死生由命”的眼鏡。

    下一秒,一隻布製的人偶就扶著十數米開外的一棵樹,憨態可掬地探出半隻腦袋來。

    南舟推了推眼鏡框。

    千仞傀儡絲線以南舟的瞳孔為原點,向四周擴延開來。

    南舟清楚,想要從正規途徑逃離這個世界,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在永無鎮裏活了二十四年,也探索了二十四年。

    要不是《萬有引力》歪打正著地為他敲開了一條通往外部世界的縫隙,他恐怕要一輩子困死在這裏。

    經過無數次的探索,他早已知道,有一個方形的透明框,將他牢牢套在永無鎮裏。

    那也是把他和江舫所在的人類世界涇渭分明地分割開來的第四麵牆。

    南舟當然不會指望第四麵牆上會憑空裂開一條縫隙。

    既然現在蘋果樹還沒種下,那當前的時間點,必然是在《萬有引力》正式開服之前。

    想借其他玩家離開,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目標就反而變得簡單起來了。

    ……找出這個世界有沒有少掉什麽東西,或是多出什麽東西。

    這必然包含著逃出世界的核心線索。

    在正常世界裏,這是絕對無法完成的龐大工作量。

    好在,永無鎮大小有限,運行規律,是一部精密運轉的機器。

    當作者不安排劇情的時候,永無鎮的居民們就是一群有血有肉的行屍,像是那隻小肥鳥一樣,按部就班地從事著作者要求他們做的一切。

    主婦永遠在買菜,學生永遠在上課,小孩子永遠追逐打鬧,無憂無慮。

    而《永晝》漫畫完結於南舟的19歲。

    在那之後,作者對於副本的絕對控製力大幅削弱,而擁有了一定的實力的南舟,也終於能對副本裏的人物造成一點影響了。

    但即使如此,正常狀態下的永無鎮居民,隻會對他們的紙片腦袋中能理解的事物做出有限的反應。

    換言之,哪怕布製的人偶滿街亂竄,或者公然進入他們的家,他們也不會對這些客人表露出一點驚訝之情。

    南舟放出了所有的人偶,在全地圖打開了視域,借靠他們的眼睛,以盡量高的效率在全鎮的每個角落展開搜索。

    既是尋找出口,也是尋找車票。

    至於他自己……

    南舟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以他開門為信號,自然觸發了每日“問好”的劇情。

    兩張帶著笑意的臉從不同的房間內探出。

    爸爸“回來了?”

    媽媽“回來了?”

    一模一樣的開場白,司空見慣的笑臉。

    南舟一如往常地跟他們打招呼“嗯。”

    ……真是許久不見了。

    他以自己的房間為圓心,同步展開了搜索。

    有了人偶的幫忙,南舟搜索的時間被大大縮短了。

    大約1個小時之後,南舟通過一隻人偶的眼睛,在自己就職美術老師的學校畫室的桌子上,找到了一個通體漆黑的鐵盒。

    盒子相當精巧,是個50x25的矩形盒,表麵雕鏤著精細繁密的暗紋,上麵落了一把鎖。

    易水歌製造的人偶有粗有精,找到盒子的人偶偏偏雙手都呈圓球狀,哆啦a夢似的,根本不可能執行開鎖這麽精密的動作。

    南舟當然可以讓人偶把盒子遠距離破壞,以防盒子裏有什麽機關陷阱。

    然而,盡管盒子不再是那個盒子,但南舟一眼就認出來,上麵的那把鎖,就是他和舫哥、銀航過的第一個副本【小明的日常】裏,那把鎖住了發·票盒子的黃銅小鎖。

    ……一模一樣。

    他沒有貿然破壞盒子,而是讓人偶把盒子帶回了家裏。

    悄悄苦練、開鎖技能已經達到5的南舟,很輕鬆就開啟了這初級的小鎖。

    他伸手扶住了盒身。

    盒子觸手是一片冰似的冷。

    他撥開掛耳,扭轉鎖體,將鎖取下後,又掀起了黃銅片。

    他並沒有急於打開,而是用指腹抵著銅片,想這麽快就能找到麽?

    他還是疑心盒中有什麽乾坤,便靜靜地等著。

    直到又一個小時後,確認小鎮裏除他眼前的盒子外,再沒有一件奇特的東西後,南舟反手掀開了盒子,定睛看去——

    映入他眼簾的一切,讓南舟臉色微微一變。

    ……他看到了一個等比例縮小的、一模一樣的永無鎮。

    原本處在封閉黑暗中的盒子,因為他掀開了盒蓋,在刹那間陽光普照。

    南舟好像就是那個為人世間注入陽光的神明。

    當陽光投射入眼前的盒子時,南舟隻覺驟然一陣頭暈眼花,身心一道沉淪下去,跌入了一片無底的黑暗中。

    將他喚醒的,又是再熟悉不過的鳥鳴。

    再睜開眼時,隻見一隻小黃鳥正蹲在窗欞上,高一聲低一聲地鳴唱。

    四周還是永無鎮的建築,自己卻已不在房間內了,而是在他家對麵的一片林地中。

    他手中的盒子也不見了蹤影。

    南舟還未從愕然和不解中脫身,不遠處,他自己的窗戶便被人從內推開了。

    緊接著,南舟呼吸一窒。

    他看到了自己。

    ……一模一樣的自己。

    那個自己把身體探出窗外,手裏抓了一小把玉米粒。

    小肥鳥停止了歌唱,扭著圓滾滾的身體來啄食,並乖巧地任南舟撫摸它額頂軟綿綿的絨毛。

    仿佛它來唱歌,隻是為了討這一把早餐。

    南舟有些發呆。

    在他來的那個“永無鎮”,小肥鳥從來沒有這樣讓南舟喂食過。

    ……也沒有這樣主動停留超過50秒。

    南舟隱身於樹幹之後,背貼著粗糙的樹皮,微微張開嘴,用嘴輔助呼吸,才能勉強讓自己呼吸的節奏和聲音不要太重。

    他不得不去想一些別的事情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這裏……是哪裏?

    是盒子裏的世界?

    他算是從原先的世界裏逃出來了嗎?還是——

    下一刻,另一件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篤篤的敲門聲,從他家門口方向傳來。

    溫柔帶笑的青年音在他身後響起“南舟,我做了早飯,要來吃嗎。”

    南舟的心難得地狂跳起來。

    他探頭出去,發現自家鄰居的庭院和大門敞開著。

    一個穿著睡衣的身影則站在他家門口,背對著他,一頭銀發沒來得及好好打理,隨意而柔順地披在肩膀上。

    僅憑著身影,南舟就認出來,那是江舫。

    ……不。

    準確來說,是盒中的江舫。

    作者有話要說  上新啦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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