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螞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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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盒中的南舟,  姑且稱之為【南舟】,從內打開了門。

    照麵後,  他一句話沒有說,把臉頰枕靠到盒中【江舫】的肩膀上。

    隻看一眼,南舟就明白了【南舟】在做什麽。

    他太了解自己的行為模式了。

    ——這種無來由的親昵動作,說明他的身體已經蘇醒了,精神還在沉睡。

    對南舟本人來說,這種情況堪稱稀有。

    隻有在極少數極少數安全的日子裏,太陽高懸,街巷寂靜,父母和妹妹離開家裏,  他才會放空心思,  混混沌沌、漫無目的地在家裏遊逛,摸摸這個,看看那個,  直到精神恢複過來,  才會站住腳步,  回到一個人的房間去。

    ……可這並不合理。

    一分鍾前,  他還看見南舟在窗邊喂鳥。

    他明明是能做出連貫且有意識的動作的。

    而盒子裏的【江舫】,顯然住在這個【南舟】家的隔壁。

    他也接受了這冷著麵孔的漂亮青年的撒嬌,主動攬住他的腰,帶著【南舟】一步步退下台階,  輕聲逗著他說話“還沒醒啊?”

    “今天的早餐是什麽,  你猜猜?猜錯有懲罰的啊。”

    “煎雞蛋?猜錯了。”

    “懲罰就是明天早上才給你做。”

    南舟望著輕靠在【江舫】懷裏、睡得頭發一角淩亂地翹起的【南舟】,想,那並不是自己。

    那也不是舫哥。

    他把這個世界的【南舟】看得無比仔細。

    他環在【江舫】頸項上的右手中指和食指上裹著繃帶。

    左手的指甲雖然經過了精心的清洗,但仍然看到他小拇指指甲有一道新鮮的裂口,  露出了一點粉紅色的肉,指甲縫裏也藏匿著數道血絲。

    【江舫】沒能注意到這一點,因為剛一開門,【南舟】就合身擁了上來。

    他單臂摟著南舟,拉開了自家小院的白色柵欄門。

    從柵欄門和花園來看,江家應該在最近進行過一次翻修。

    但唯一沒有粉刷修葺的就是外門廳的廊柱。

    因為柱子上麵分別刻著兩個人的名字。

    從1米高的位置開始,兩個小孩就手牽著手,在上麵留下自己成長的印記,就這麽比著個頭、望著風長了起來。

    南舟試圖消化眼前的信息。

    自己打開了一個在永無鎮裏找到的盒子,進入了一個【江舫】和【南舟】共同長大的“永無鎮二號”。

    那麽,現階段的目標,還是以找到盒子和“車票”為主要目標,同時對這個二號小鎮進行探索麽?

    南舟忍不住想,如果二號世界裏也有一個可開啟的盒子,在那個盒子之後,會是第三個、第四個世界嗎?

    每個世界,都會生活著一個同樣的【南舟】?

    一股莫名龐大和澎湃的虛無感,像是一隻從天際探出的巨人之手,牢牢攫住了南舟。

    他解釋不清這種心緒是怎麽來的,他隻是抬手捶了錘胸口,好通過外力來緩解這種感覺引發的不適。

    南舟拿出了墨鏡,正要戴上時,忽覺身後有異。

    他倏然轉身。

    隨即,他正麵對上了一雙烏黑深邃的眼睛。

    ……一個女孩子。

    樹木卡住了她的視野,因此她沒能看到,另一個和她眼前的人長得一模一樣的【南舟】,剛剛進入了【江舫】的家裏。

    少女梳著兩尾辮子,額頭上勒著一條運動發帶,像是一隻漂亮豐盈的蘋果。

    她一手背在身後,另一手俏皮地指著自己的臉蛋,笑語嫣然地提問“南老師,什麽時候近視到要戴眼鏡了啊?”

    南舟望著少女。

    他記得她。

    她是【永晝】裏的千張麵孔中的其中之一,也是南舟教過的、繪畫天賦最高的一個學生。

    同樣,她也是最麻木的一個學生。

    她從來不和人有任何交流,不管是視線上、肢體上、語言上。

    與此同死,她也是一隻光魅。

    可即使如此,她也是光魅中的獨行俠。

    她比任何小鎮居民都有創作天賦,也比任何人都麻木不仁。

    這兩種矛盾,隻有出現在一個紙片人身上,才具備一定的合理性。

    南舟曾無數次希望能畫出那樣出色畫作的學生,身體裏能有一個完整而美麗的靈魂。

    然而他的這名學生從不響應,甚至從不叫他一聲“南老師”。

    而在這盒中的二號世界,她美好得和南舟的設想一模一樣。

    見南舟不答話,她笑盈盈地探出頭去,學著南舟窺探的姿勢,看向了【江舫】的房屋方向。

    緊接著,她很是老成地歎了一口氣,眼裏似乎在說“果然如此”。

    南舟從她的舉動中讀出了某些信息。

    於是他低下頭,刻意避開她的視線,作欲言又止狀。

    果然,少女管不住她的嘴了。

    “南老師,告訴他嘛。”她踮起腳來,體貼地拍一拍他的肩膀,“江哥那麽喜歡你,他不會介意你是光魅的。”

    南舟抿唇。

    少女的話,他明白了【南舟】為什麽會做出充滿違和感的行為了。

    在這個二號世界裏,變化的不僅僅是人物關係。

    世界觀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

    在《永晝》最初的世界觀設定中,普通人是不知道小鎮內存在“光魅”這種怪物的。

    即使是光魅自己,白天的時候也會完全忘記自己的身份。

    他們甚至在麵對被自己咬死而橫屍街頭的屍體時,會害怕到要叫一個朋友才敢走夜路。

    在真正的“永無鎮”中,知道一切真相的,隻有被設定“擁有自我意識”的南舟。

    在白日世界裏,南舟是唯一一個有著完整意識的人。

    在月光世界裏,他們恐懼南舟,服從南舟,卻隻能以野獸的形式溝通。

    從日升到月落,從出生到長大,南舟始終是一個人。

    而在這個二號世界,npc也擁有了相當的自我意識和個人性格。

    大家對“光魅”這種怪物的存在有所覺察。

    同樣身為怪物,【南舟】有了抱團的機會。

    走在大街上時,至少有某個光魅可以在擦肩而過時,向身為同類的【南舟】投以會心的一笑。

    第二世界裏【南舟】的苦惱,恐怕是因為和他共同生活在這怪誕小鎮中的【江舫】是正常人,而他是怪物。

    他必須要費盡心思隱藏自己手上的傷,隱藏一切可疑的痕跡,盡可能把自己偽裝得混沌、善良、迷糊、無害。

    他做這一切,隻是希望隔壁一起長大的哥哥【江舫】還願意每天早上叫他去吃早餐。

    盡管仍有苦惱,第二世界的【南舟】至少不是孤單一人。

    ……至少他的學生,他的同類,能夠理解他的糾結不安。

    這個盒中的小鎮,比真正的《永晝》多了更多的人情味。

    南舟低下頭,有點羨慕地想,如果可以,他也想要有這樣的生活。

    南舟模棱兩可地回答少女“……讓我再想想。”

    因為是等比例複刻,少女並沒有發現南舟不是她這個世界裏的【南老師】。

    她無所謂地擺擺手“老師,你加油,我要去買顏料了。”

    眼看著路過的少女背著畫板,邁著歡快的步伐,要從自己身邊離開,南舟出其不意地抬起手來——

    ——輕輕拉了一下少女的羊角辮。

    少女“?”

    南舟說“沒事。”

    他又頓了頓,前言不搭後語道“……你這樣,就挺好的。”

    少女“???”

    少女微微歪頭,搔搔臉頰,流露出一點詫異的神色。

    但她很快釋然地笑開了,衝南舟擺擺手,一蹦一跳地離開。

    在背過身去後,南舟的神情轉冷。

    他用手中茶色的墨鏡,在不遠處的樹幹上投下稀疏的光斑,把注意力轉回到副本本身。

    在第二世界,他的任務也還是尋找盒子嗎?

    盒子之內,是不是還會存在著第三世界,以及更深層的世界?

    不斷打開盒子的自己,究竟是在接近出口,還是穿過無窮的平行世界、朝著地獄無盡下落?

    這種不知是上是下、是進是退的感覺,足以把一個正常人逼瘋。

    但南舟的好處就是不會特地去鑽牛角尖。

    此路不通,他就換一條路去想。

    高維人為自己擇定的副本,一定有盤算,也有意義。

    他們難道隻是為了看自己上下不得、難以抉擇的樣子嗎?

    不,換個思路吧。

    比如說,真正的過關方法,真的是找到每一個盒子裏隱藏的新盒子,並不斷進入嗎?

    或許,他可以嚐試,動手殺掉副本裏的核心人物【南舟】呢?

    要是李銀航在這裏,聽到南舟的分析,必然會吐槽,神他媽的“換個思路”。

    但南舟認為這的確具有一定的可行性。

    他清楚,自己是《永晝》裏的核心人物,是《永晝》這個故事本身存在的根本基礎。

    《永晝》講的就是一個覺醒了自我意識的漫畫人物的故事。

    隻要他死了,《永晝》世界便再無存在的意義,隻會馬上崩解。

    不過,問題是,崩塌會帶來什麽?

    是通往那架駛離悲劇的班車車票?

    還是在遊戲世界中永久的迷失和墮落?

    南舟背靠著樹,思考了半分鍾,並得出了下一步的行動方向。

    他還有9個多小時的時間。

    這足夠他找到下一個盒子。

    南舟戴上了眼鏡,控製著人偶,在第二世界中展開了第二輪搜索。

    和繪畫少女的邂逅,讓南舟得到了相當多的信息,其中就包括這個世界的npc會對周邊的異常現象產生正常的反應。

    換言之,人偶不能在青天白日下肆無忌憚地滿大街亂竄了。

    好在,人偶的靈活性,完全取決於操作者。

    人偶四散開來,隱遁入街巷之間。

    憑借他們的雙眼,南舟又獲得了更多的信息。

    除了人物關係和世界設定產生了變化,這裏依舊還是一個封閉的小鎮,外圍麵積沒有絲毫拓寬。

    隻是街巷的布局、房屋的裝潢,都隨著npc覺醒的自我覺醒而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因為和記憶中的街巷、商店有所不同,讓南舟本就困難重重的潛入調查越發顯得捉襟見肘。

    南舟並沒有因此焦慮。

    他守著那棵大樹,在視線被多線切換的同時,想起了第一個世界裏鐵盒出現的地點。

    ……在學校畫室的辦公桌上。

    南舟神情一動。

    他略略站直了身體,翻開了自己從上個世界帶來的日記本。

    ……不出意外的話,按照日記上的計劃表顯示,他現在應該在學校的畫室裏。

    南舟猛然轉身,望向了【江舫】的屋子。

    ——盒子,會出現在南舟日常軌跡的必經之地。

    ——不管是哪個【南舟】。

    ……

    同一時刻。

    【江舫】在廚房裏清洗碗碟。

    電視裏無聊的肥皂劇處於暫停狀態,恰好定格在男女主溫存的片段。

    【南舟】盤腿坐在沙發上,平靜地和眼前滿眼情·欲的男女對視,耐心等待【江舫】回來,好陪他把從小到大、看了足足有一百二十五遍的肥皂劇繼續看下去。

    直到他的餘光瞥到了茶幾下擺放著的一個鐵盒。

    鐵盒上刻著精致的紋路,觸手生寒。

    黃銅鎖片上套著一把小小的鎖頭。

    【南舟】用受傷的食指撥弄了一下鎖頭。

    這種強度的小鎖,對他來說,隻消一扯,就能輕易破壞。

    他好奇地晃了晃盒子,感覺也就是一個普通鐵盒的重量,裏麵空無一物。

    既然是空盒子,又為什麽要鎖起來?

    【南舟】舉起盒子,在半空中仔細端詳。

    ……從來沒有在小鎮裏見到的東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