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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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學校會計鄒貴州在廁所裏“談判”過後,加林鬱悶了好幾天。
其實他與鄒會計平日關係還是不錯的。鄒貴州名為“會計”,實際上履行的是學校會計、出納、總務主任多重職責,學校的後勤工作、老師們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該他管。這兩年,因為學校裏隻有王加林和方紅梅兩個人常住,鄒會計對他們也比較關照。經常到他們的宿舍裏坐一坐,噓寒問暖,詢問他們生活上的困難,想辦法幫助他們解決。
鄒貴州家住關王村。他父親是花園鎮退休教師,他就是頂替父親接班到牌坊中學工作的。家裏還有老母親、農民老婆和一女兩男三個孩子。女兒在牌坊中學讀書,進校就一直在王加林的班裏,現在正參加暑假補課,馬上就該上初三了。兩個兒子還在關王村上小學。
因為自己學曆不高,書讀得少,鄒貴州對三個孩子寄予較大的希望。鄒貴州沒有承擔任何一門課程的教學工作。他不會教書,因此格外尊重書教得好的同事。在他看來,王加林和方紅梅年齡雖小,卻都是有能力、有本事、有前途的人。形成這樣的認識和印象,除了學校領導和老師們的評價和議論以外,還有學生和家長們的反映,特別是他的寶貝女兒,上小學時老是挑老師毛病,現在回家卻總是嘰嘰喳喳地說王老師這好,方老師那好,吵得他耳朵都起繭子了。
在廁所裏與王加林打嘴巴子官司,鄒會計的本意是開個玩笑,沒想到加林卻當真了。兩人因此還搞得不愉快。那天一走出廁所,鄒貴州就後悔了。回到家裏與農民老婆說起這件事,老婆還把他罵了一頓。
說真心話,他壓根兒就沒有逼王加林還錢的意思,更不會強行從加林兩口子的工資裏扣款。
鎮教育組把七月份的工資撥下來之後,鄒貴州沒有等加林來找他領工資,就拿著工資單和現金直接送到了加林的家裏。
王加林簽完字之後,等著鄒貴州拿出他寫的借條扣錢。
鄒貴州卻給了加林他們兩個人的全額工資,並且非常大度地說:“下個月再扣吧!我知道你們眼下比較困難。”
加林突然感覺鼻腔發癢,似乎要打噴嚏一般,眼淚也差點兒流出來了。
鄒貴州收好工資單和圓珠筆,連同手裏的現金一起裝進黑皮包。他問加林為什麽不去武漢看看小方,然後就笑著離開了。
是啊,我為什麽不去武漢看老婆呢?現在手裏有錢了,我真的應該去一趟湖北大學。這樣想著,加林馬上開始考慮起去武漢的事情。
方紅梅這次麵授學習共25天時間,7月底結束。加林打算7月25號出發去武漢,玩個四五天,然後夫妻倆一起回家。當然,依他對老婆的思念程度,他即刻就想動身,但去那麽早在那裏呆著也無聊。他又不是函授學員,也不可能跟著去聽課。一個大男人,無所事事地天天圍著老婆轉,時間長了別人會笑話的。何況,這些函授學員中還有好多是他和方紅梅在孝天師範學校的老同學。
加林不急著出發,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正在趕著寫一篇題為《兒子難做》的小說,想完稿後帶到武漢,親自送到《長江》文學雜誌社去,當麵聽聽編輯的意見。
放假以來,他一直在寫這篇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無論將來能不能發表,他覺得這篇東西寫出來都是有價值的。
現在人們一談起他的家庭,總會問這問那。你爸在雙峰鎮,你媽怎麽在保定呀?你說你有一個在北京上大學的姐姐,怎麽總不見她來看你呀?你都工作了,怎麽會還有兩個那麽小的妹妹呀?諸如此類的問題,回答起來都不是一時半會能夠說得清楚的,加林因此非常煩。他想把這些“答案”都寫進他的小說裏,讓別人讀過小說就一目了然,免得總想刨根問底,東問西問的討人嫌。
因為有事情做,從早到晚安排得滿滿當當的,加林暫時忘記了學校既不安排他補課、也不安排他照校的煩惱,也沒有感覺到像學生們打抱不平的那樣,認為他在學校裏“蠻吃拚”。
白天,加林把家裏所有的門窗都打開,讓空氣對流,讓室內敞亮。他隻穿著一條短褲,趿一雙塑料拖鞋,袒胸露腹地坐在客廳正中央,趴在那張小方桌上奮筆疾書。晚上,也會在白熾燈下把這項工作延續到大半夜。有那麽幾天,他一日三餐都吃野菜煮麵條。後來,實在是咽不下去了,才騎車去花園鎮買點兒蔬菜和豆腐回來改善生活。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多長時間沒有吃魚吃肉了。現在發了工資,也該嚐嚐葷腥了。
在王加林焚膏繼晷地抓緊時間寫小說的時候,他的鄰居程彩清老師家裏也是熱鬧非凡。
負責“照校”的程老師白天一般都是關起門來睡覺,為晚上你死我活的牌場鏖戰養精蓄銳。除了偶爾上街買菜以外,家裏雜七雜八的事情以及照看女兒月月的任務,通常都由他老婆程芸承擔。
每當暮色降臨,一些神神秘秘的人員就會出現在校園裏,向彩清老師家裏聚集。接下來,就是通宵達旦的豪賭。
參加抹牌賭博的“鬥士”中,經常會出現牌坊中學教師的身影,包括校長羅成福、副校長丁伯華、會計鄒貴州、英語老師趙乾坤和其他幾個好這一口的年輕教師。他們有的是在學校裏補完課或者帶完班之後沒有回家的,有的是吃完晚飯之後專程從家裏趕到學校裏來的。不論是輸是贏,這些人總是顯得特別快活。散場之後,大家總是談笑風生,一起回顧“戰況”,總結經驗教訓。有時還在彩清老師家裏聚餐,大呼小叫地猜拳行令,喝得麵紅耳赤的。
他們頻繁地在彩清老師家裏進進出出,很少有人光顧一牆之隔的加林家。這讓加林經常產生迷惘和困惑。
這些同事同樣沒有大專文憑,他們為什麽不擔心學曆不能滿足中學教師的要求呢?他們不讀函授、不上電大、不搞進修、不參加自學考試,每天上個直班,八小時之外基本上不摸書本,不是照樣活得自由自在、過得有滋有味?
就說彩清老師吧,論文化知識水平,可以算作半個白癡,但他一人養活全家,吃穿住用並不比你王加林差呀!特別是贏了錢的日子,他家的收錄機總是開得震天價響,放著流行歌曲,有時夫妻倆還扯起嗓子對唱呢。唱累了,實在是不想唱了,彩清老師就會推出嘉陵摩托車,帶著程芸和月月去花園鎮。
逛完街回到學校,就到了程芸“走秀表演”的時候了。她要麽拎著尺把長一條的五花肉,要麽端著已經剁好的豬排骨,要麽提著一條足有兩尺長的草魚或者鯉魚,從家裏出發,走過操場與校舍之間的甬道,到食堂門前的水管處清洗。每次剖魚時,銅錢大的魚鱗和魚內髒散落在水池裏,有時把水池的出水口都堵塞了。
都是上班過日子,別人都能夠那麽輕鬆快活,我為什麽要過得苦行僧一般呢?王加林時常捫心自問。拿到了大專文憑又怎麽樣?還不是繼續在牌坊中學教書!寫作那麽難,自己起點那麽低,又沒什麽生活積累,天天在家裏閉門造車,能夠寫出什麽名堂!就算僥幸在報刊上發表幾篇作品又能怎麽樣?能夠改變你農村教師的身份麽?能夠離開牌坊中學麽?能夠跳出花園鎮麽?
可是,不讀書寫作,業餘時間又能去幹點什麽呢?也去抹牌賭博?沉溺於這種無聊的遊戲,簡直就是浪費生命。紅梅的本科函授已經學了一年,再過四年,她就能夠拿到本科文憑,如果那到時我王加林還是中專學曆,臉往哪兒擱?工資還沒有老婆拿得多,別人會不會笑我吃軟飯?不說比紅梅強,我最起碼不能與她差距拉得太大呀!所以,還是得努力,要爭氣。
想起老婆,思念又如老虎鉗子一般鉗住了加林的心,腦子裏全是紅梅的身影。每時每刻,他都巴不得伸手就能把親愛的老婆攬入懷中。
天真熱啊!太陽像火球一樣高懸在空中,射出的萬丈光芒照得人睜不開眼。空氣似乎在燃燒一般,烤得大地都在冒煙。除了提水、洗衣、洗菜、上廁所這些必須出門辦的事情以外,王加林白天通常都是呆在家裏。門窗全部打開,一條短褲遮羞,赤身裸體抵抗高溫。或看書寫字,或在客廳地麵鋪上涼席睡覺休息,或忙著準備飯菜填飽自己的肚子。到了晚上,他才會去外麵放放風、透透氣、乘乘涼。如果實在熱得受不了,他就來到學校辦公室,打開吊扇,躺在辦公桌上睡覺。
這天傍晚,學校裏突然停電了。本來就很荒涼的校園霎時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顯得陰森森的,讓人覺得恐怖。加林手裏拿著一把蒲扇,到操場上的水泥乒乓球台上坐下。本來想浴著晚風乘乘涼的,結果討厭的蚊子從四麵八方向他襲擊,根本就不允許他靜下身來。無奈,隻有回家,點上蚊香強迫自己睡覺。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可怎麽也睡不著,而且大腦越來越清醒。
折騰了個把小時的樣子,他又點著蠟燭,起床看書。看著看著,還是覺得太悶,於是拿出蒲扇,走出學校,到部隊抽水房裏,與廣廣聊天。聊得實在是無話可說了,他再返回家裏,再次強迫自己睡覺。
還是睡不著。幹脆去武漢吧!這樣一個人在家裏太受煎熬了。
產生這個念頭之後,他又點燃蠟燭,開始準備去武漢必須帶的東西。錢,糧票,牙膏、牙刷、毛巾、換洗的衣服……一樣樣清好,裝在雙肩包裏之後,他再次回到床上。
似醒非醒,似睡非睡,腦子一會兒又清醒了。突然記起小說手稿《兒子難做》還沒有完成,又點著蠟燭,趴在床上接著寫。用方格稿紙謄抄看來是來不及了,但至少應該帶個完整的稿件到武漢,去征求編輯的意見。
趴著寫了一會兒,感覺腰酸背疼,而且蚊子不時向他攻擊。他又穿上背心和長褲,坐到客廳的小桌子上寫。
寫著寫著,渾身冒汗,衣服都濕透了。他又把衣褲扒掉,還是赤膊上陣,一邊與蚊子戰鬥,一邊構思著小說的情節。
換過兩次蠟燭之後,小說終於結尾了。他如釋重負地伸了伸懶腰,把一大摞潦潦草草的手稿塞進雙肩包裏。
大功告成,再應該可以安心地睡覺了。回到床上,卻依然睡不著。
手表好些天沒用了,發條沒上,一直“罷工”。也不知到了幾點鍾,離天亮還得多久。這樣想著,加林就準備去辦公室看看時間。帶上辦公室的鑰匙,又拿了一盒火柴在手裏,他又走出家門。
天上掛著一輪皎潔的明月,照得大地如銀似水。
加林進辦公室後,劃著火柴看了看牆上的掛鍾:淩晨四點半。
既然快天亮了,他就不想強迫自己睡覺。回家把拖鞋換成球鞋,準備到校園外麵的田間小路上跑步。興衝衝地衝出學校大門,外麵卻看不見一個人影兒。
青蛙鼓噪,昆蟲此起彼伏地鳴叫,更加烘托出四周的寂靜。加林又心生膽怯,有點害怕了。不遠處,還傳來惡狗凶猛的吠聲。他打退堂鼓了,又返回校園,回到家裏。
睡覺肯定是睡不成了,但又不知道幹什麽是好。
看到地麵上堆著的幾條髒短褲和幾雙臭襪子,加林終於找到事做了。拎起塑料桶,去學校後麵提水回來。把髒衣服扔進腳盆裏,加入洗衣粉,倒水泡上。找來一個小凳子和搓衣板,他開始搓洗這些天積攢下來的髒衣服。
衣服洗完,晾到門口的曬衣繩上之後,東方的天空已經泛出魚肚白。加林回廚房看爐子,爐膛裏的蜂窩煤隻有兩個眼兒是紅的,基本熄滅,已經沒有重新燃著的希望。
他不得不開始生爐子,做早餐。
過完早,加林再把門口的衣服收回家裏掛著。然後,背起雙肩包,鎖上家門,步行去花園鎮趕南下的列車。
這是王加林第二次去武漢。
因為第一次去武漢時曾遭遇小偷——也就是他和方紅梅一起采購結婚用品那次,加林心理上的陰影還沒有完全散去。這次出門前,他除了留夠買車票的錢以外,多餘的錢都縫在了換洗衣服的口袋裏麵。而裝換洗衣服的雙肩包,則一直背在胸前,雙手緊緊地捂著。
武漢真大啊!雖說去過一次,但論起武漢這座特大城市,加林還是辨不出東南西北,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通過看地圖,他才弄清楚武漢的總體布局:萬裏長江穿城而過,漢江在此與長江交匯,把城市分割成漢口、武昌和漢陽三個板塊,形成隔江相望的武漢三鎮。
三鎮近在咫尺,但由於江水阻隔,往來卻不方便。直到1957年,連接武昌蛇山和漢陽龜山的武漢長江大橋建成通車,加上前一年在漢江上修建的江漢橋,武漢三鎮才得以連為一體。
武漢長江大橋是“萬裏長江第一橋”,而且是鐵路公路兩用橋,上層為公路橋,可以走汽車、電車、自行車和行人,下層是雙線鐵路橋,可以同時走兩列火車,橋墩間跨度很大,可以通過萬噸遠洋巨輪。這座橋的建成不僅讓武漢直接受益,而且連接起了中國南北的大動脈,串起了被長江分隔的京漢鐵路和粵漢鐵路,形成了完整的京廣鐵路線,對整個中國發展的促進作用也不可小覷。
難怪偉人毛澤東在大橋建成時激動萬分,奮筆疾書,留下了“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的壯麗詩篇。
加林第一次到武漢就是走長江大橋過的江,這次他準備坐輪船。因為長這麽大,他還沒有坐過輪船。他想感受一下坐在輪船上乘風破浪是什麽滋味,體驗一下在江中觀看武漢三鎮是什麽模樣。來武漢之前,他已經在地圖上查詢過從漢口乘船前往武昌的路線。
列車到達漢口火車站,加林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車站。
站在車站廣場,他馬上被這座西洋風格建築所吸引。據說,漢口火車站為法國人設計,建成於1903年。它不僅是京漢鐵路上最有特征、最具代表性的標誌性建築,而且曾是亞洲最現代化、最壯觀的火車站,在亞洲地區首屈一指。火車站采用混合結構形式,中間是候車大廳、兩側是配廳和輔助用房。候車大廳呈正方形,四角均設有鍾樓,內部用四根拱柱支撐,大廳的頂部為穹頂,體形簡潔、空間開朗。基座采用花崗岩,與上部的白牆、大玻璃窗戶形成強烈的對比。建築的鍾樓為20米高的塔堡,堡頂采用鐵鑄成,呈流線紡錘形。建築的牆麵、窗洞、簷口都用線條與幾何圖形的雕飾,使得整棟建築華麗生動,具有很高的藝術效果,看上去給人一種美的享受。
不過,加林沒有太多的時間欣賞這件“藝術品”。他還急著坐輪船過長江,去武昌那邊的湖北大學看老婆呢!
出火車站沿京漢大道直行了一刻鍾的樣子,然後左轉進入南京路,又走了十幾分鍾,就到了長江邊上的粵漢碼頭。
買好船票,加林趕緊沿江堤往下跑,因為他看到一隻大船已經停靠在江邊,船裏站著坐著好多人。
他氣喘籲籲地進入船艙,站在一大群推著自行車或者摩托車的人們中間。可是,左等右等這艘船就是不開。後來,江麵又開過來一艘船,與這艘船並靠在一起。這艘船的大鐵門突然嘩啦啦地打開,人們爭相擁出鐵門,擠到剛剛停靠的那艘船上。
加林這才意識到,那艘久等不動的“船”,實際上是不開行的。它是供人們候船用的,相當於火車站或者汽車站裏的候車室。
唉,真是個土包子!他自嘲地笑了。
上船之後,加林爬到二層。盡管有空座位,他也不坐,而是找了個能夠看得見外麵的窗口,欣賞長江上的風景。
如此開闊的江麵,讓加林心潮澎湃。他沒有見過大海,此時卻有置身大海那種壯懷激烈的感覺。
唯一讓他感到遺憾的是,江水並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樣清澈,完全不能用碧波萬頃來形容。渾濁的江水如同黃色的泥漿在翻滾,江麵還漂浮著樹枝、雜草、塑料泡膜等雜物。他從課本上知道黃河“一碗水半碗沙”,沒有想到長江也快成了這個樣子。水這麽髒,遠處居然還有好多人在遊泳。這讓加林有點兒想不通。
是因為長江是母親河,人們才不在乎它的髒麽?正如人們所講的“兒不嫌母醜”?
經過二十多分鍾的航行,輪船終於停靠在了武昌徐家棚碼頭。王加林上岸後,馬上尋找公交車站,轉乘公交車前往武昌車輛廠。從武昌車輛廠步行了好長一段路,這才看到“湖北大學”幾個鎦金大字。
站在學校大門口,加林突然感覺自慚形穢,幾乎沒有勇氣走進這所高等學府。我既不是這所學校的老師,也不是這所學校的學生,連函授生都不是,有什麽資格進入大學校園?門衛會讓我進去麽?別人會不會恥笑我?
還好,門衛對進出校園的人員並不盤問。人家還非常熱情地回答加林的詢問,告訴他成人教育學院該怎麽走。
到了成教學院,才聽說函授學員住在學生宿舍。在學生宿舍樓,加林碰到了好幾個師範時的老同學。
大家見到加林,就知道他是來找方紅梅的。嘲笑他沒出息,意誌那麽不堅定,問他是不是在家裏想老婆了,熬不住了。
徐磊告訴他,女學員住在大學附小裏,獨門獨院,進出都得登記。那裏是男學員的禁區,沒有學員證,別人未必會讓他進去。
說完之後,徐磊非常仗義地提出,帶加林去找方紅梅。
到了大學附小,證明徐磊是在誇大其詞,危言聳聽。加林進入女生宿舍沒有遇到任何障礙,非常順利地找到了他老婆。
紅梅看上去比在家裏時瘦多了,見到老公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她說剛剛給加林發了一封信,叫他早一點兒來武漢,沒想到兩個人想到一塊兒了。
因為快到吃午飯的鍾點,紅梅拿起碗筷,準備帶加林去學生食堂。徐磊也返回男生宿舍去拿自己的碗筷。
湖北大學的夥食顯然比孝天師範學校要好得多。能夠單獨點菜,還有免費供應的菜湯。不過,打飯同樣要排好長的隊,菜的價格也比較貴,一盤清炒茄子就要三角錢。
吃飯時,紅梅饒有興趣地談起了這十幾天的學習和生活。
她說,麵授學習比中學生抓得還要緊。每天上午下午都有課,晚上還要自習兩個鍾頭。有專門的輔導員檢查督促,守在教室裏記考勤。
“你來了,我恐怕也沒有時間陪你出去玩。”紅梅略帶歉意地對老公說。
“沒關係。我自己到處轉轉。”加林毫不介意,“下午我準備去趟《長江》雜誌編輯部,帶了篇稿子想讓編輯看看。”
“你去吧!晚上還是回這兒吃飯。”紅梅說,隨後又補充了一句,“睡覺就去男學員那裏擠一擠。”
加林心有不甘地望了老婆一眼,隨後又認同了這種安排。
他不可能睡在女生宿舍裏,更不可能帶著紅梅去外麵的旅館開房。忍忍吧!反正過幾天就要回家的。
飯後兩人都沒有午睡,肩並肩,一起去學校操場上轉了轉。
坐在樹蔭下的石凳子上,紅梅這才告訴加林,她有兩個月沒來月經,估計是懷孕了。
聽到這兒,加林顯得比較平靜。在他看來,結婚後懷孩子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更何況,他們一年前已經打掉過一個孩子了。
不過,當他仔細推算紅梅懷孕的日子時,心裏又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因為那時他曆經一個多月病魔的折磨,剛剛從醫院出院回家,身上還長著疥瘡。打了那麽多吊針,吃了那麽多藥,病又沒有完全治愈,藥物和身上的病菌會不會對胎兒帶來不良影響?
想到這一點兒,加林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兒。擔憂和焦慮,完全抵消了即將成為父親的喜悅。
“應該不會吧!哪有那麽巧的事情?”紅梅聽過加林的顧慮,帶著僥幸的心理安慰他。
“但願不會有什麽事!菩薩保佑我們生個健康聰明的寶寶。”加林附和著紅梅,但心裏的石頭並沒有真正落地。
對於一個文學愛好者來說,讓自己的作品在報刊雜誌上發表是最直接的願望。而決定他們的願望能否實現的人,或者說,裁決他們命運的人,則是報刊雜誌社的編輯。對這些掌握著自己作品生殺大權的編輯們,文學愛好者的敬畏和崇拜是不言而喻的。
編輯就是他們心目中的神!
王加林就是懷著一顆敬神的虔誠之心,前往《長江》雜誌編輯部的。
尋找這家文學雜誌編輯部辦公的地方並不順利,或者說,相當不容易。加林知道《長江》雜誌社與省文聯在一起辦公,所以他一路打聽的是省文聯在哪兒。
結果,他問了無數個人,別人都是困惑地搖搖頭。
按說,省文聯級別也不低呀!而且是這麽有名氣的單位,大家怎麽都不知道呢?加林百思不得其解。
花了近兩個小時,走得腿都發軟了,加林才在一片綠樹叢林中看到了省文聯的招牌。
這是一棟新建的辦公樓。遠離鬧市,位置偏僻,基本上坐落於荒山野嶺。這裏是作家詩人雲集之地,都是寫東西的人,當然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王加林這樣在心裏解釋。
門房兼做小賣部。
早已舌敝唇焦、喉嚨幹著冒煙的加林買了一瓶汽水,咕嘟咕嘟喝完之後,才向賣東西的小姑娘打聽《長江》文學雜誌編輯部。
“在文聯三樓。門上有字的。”小姑娘幹淨利落地回答。
加林於是用手抹了抹頭上和臉上的汗水,屏住呼吸,如同朝覲一般,開始前往他心目中的“耶路撒冷”。
到達三樓時,他的心髒怦怦直跳,詢問別人哪個是小說編輯時,聲音都有些發抖。
“你找周編輯嗎?來來來,你隨我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先生把加林帶到三樓最頂頭的一個房間。
房門開著。裏麵擺著四張桌子四把椅子,但隻坐著三個人。有一個座位是空的,空座位的主人恰恰是加林要找的人。
老先生問在座的三個人,知不知道周編輯去哪兒了。
大家都是麵無表情地搖搖頭。
老先生於是叫加林坐在周編輯的座位上。他又急急忙忙地去其他房間尋找。
問遍了三樓所有的辦公室,還是不知周編輯的去向。老先生返回時有些生氣了。他自言自語道,周編輯太不像話了,上班時間總不守攤子,動不動就開小差,又不與其他人打個招呼。
屋子裏的“其他人”都比較讚同老先生的觀點,也同仇敵愾地把周編輯抨擊了一通。
老先生問加林找周編輯有什麽事。叫他留個電話或者通訊地址,他們會讓周編輯主動與他聯係的。
王加林於是打開雙肩包,從裏麵拿出自己的“寶貝”。
把小說手稿遞交給老先生時,他有些抱歉地說:“時間太緊,還沒來得及用稿紙謄抄。”
老先生接過小說手稿翻了翻,又退還給加林。告訴他,還是必須用方格稿紙謄抄。那樣便於統計字數,便於編輯審閱和修改。
“這是投稿的基本要求。”老先生微笑著強調,完全沒有通融的餘地。
加林隻好怏怏不樂地起身告辭。
返回湖北大學的路上,他的情緒異常低落,與剛才去時判若兩人。
這就是文聯?這就是文學雜誌編輯部?那些印製精美的文學雜誌就是出自這些人之手?陳舊的、油漆脫落的辦公桌,年久失修、坐著有些晃動的靠背椅,擁擠不堪、雜亂無章的辦公室,舉止猥瑣的老先生,冷若冰霜的編輯,令人壓抑、毫無生氣的氛圍……這裏,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地方?這些,就是自己向往以久、孜孜以求的生活?
難怪已改行當律師的湯正源談起“文聯”“作協”這些機構時,總是表現出不屑一顧的神情,說這些單位無權無勢又沒錢。
這次不愉快的造訪,讓王加林對自己的理想信念產生了懷疑。他開始思考自己到底應該向哪方麵發展這個問題。
顯然,他不願意當一生的教書匠。盡管他在理性上承認教師是一個崇高的職業,但每天備課、上課、改作業的日子,絕對不合他的心意。這樣默默無聞地終其一生,想起來他就不寒而栗。這兩年,他一直在做著“作家夢”,幻想著通過自己的努力加入作家協會,爭取調到文聯、文化館,甚至是鄉鎮文化站工作。萬沒有想到,連神聖的報刊雜誌編輯部都是這樣慘不忍睹。
因為神像轟然倒塌,加林感到萬分的失落,痛苦、鬱悶又迷茫。他現在就像一艘在大海裏航行找不到燈塔指引的輪船一樣,突然之間迷失了前進的方向。
如果不朝寫作方麵去發展,自己還能在哪些方麵做出成績呢?
當科學家肯定不現實。去興辦實業,爭取當個企業家?或者做生意,爭取當個成功的商人?似乎也不可能。一個吃了上頓愁下頓、連溫飽都沒有保障的人,哪兒來的本錢經商辦企業?再說,他也沒有這方麵的細胞和勇氣。改行從事行政工作?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他那種“萬事不求人”的臭脾氣,也不適應在官場上混。
這樣看來,自己簡直一無是處!加林因此更加苦惱。
回到湖北大學時,已經過了吃晚飯的鍾點。
因為害怕女學員們看稀奇古怪一般地審視他,加林沒有去附屬小學找老婆,而是直接去了男生宿舍,他想先把自己睡覺的地方確定下來,再去食堂看看還有沒有吃的。
已經吃飽喝足的男學員們正在享受晚自習之前難得的休閑時光。有的在洗澡,有的在洗衣,有的在打撲克,有的在下圍棋,有的在走象棋,有的在吹口琴,有的在唱歌。喊的喊,叫的叫,鬧的鬧,整棟宿舍樓比集貿市場還要熱鬧。
加林在二樓走廊上遇見了老同學徐磊,毫不見外地提出了同床共眠的請求。
徐磊欣然同意,帶著加林去宿舍認了個門。
學生宿舍的格局與孝天師範學校基本相同,都是沿牆擺放著雙層高低床,中間留出過道走路。唯一不同的是,宿舍裏多出了一個洗手間。加林跟隨徐磊進去時,一個男生正站在洗手間裏撒尿,嘩嘩啦啦的聲音很響,連廁所門都沒有關。
盡管這樣,比起他們在孝天師範學校的光景,還是要文明得多。那時,他們白天大小便去學校的公共廁所,晚上小便則是站在宿舍外麵的走廊裏,直接向門前的樹木和草地“掃射”。
落實了晚上安身的地方,加林就想去學生食堂碰碰運氣。萬一沒有飯賣了,再去街上吃碗炒粉或者熱幹麵。
從男生宿舍前往學生食堂的路上,他意外地遇到了老婆方紅梅。
紅梅上身穿著白襯衣,下身是藍底起紅花的百褶裙,配上肉色絲襪和白涼鞋,給人一種亭亭玉立的感覺。
她說,下課後在宿舍裏等了好半天,也不見加林回,最後才一個人去了食堂。她揚了揚手裏的碗筷,說,剛剛吃完,準備回宿舍,看來又得向後轉了。
加林笑逐顏開,擁著老婆重新返回學生食堂。
這餐飯他們邊吃邊聊,吃了好長時間。當然,主要還是紅梅在演講。她說,女函授學員們笑她找了個“小朋友”。這樣不太好,因為想在老公麵前撒嬌都不可能。
這些長舌婦們對王加林的評價是:臉麵還可以,皮膚也蠻白,就是身個有點兒矮。得知加林中師畢業,目前既沒有學函授,也沒有讀電大,更沒有搞進修時,大家都驚訝地伸舌頭。
“你還是準備一下,去考個脫產進修吧!”紅梅提議說。
加林知道,老婆也想顧及他的名譽,擔心他在外人麵前抬不起頭。但是,脫產進修必須有指標呀!鎮教育組的領導們怎麽會把這樣的好事給他呢?
他含糊其辭地答應了一聲,沒有繼續討論這個話題。
紅梅又說,她晚上不去自習了,陪加林在學校裏麵轉轉。
“別呀!我可背負不起拖老婆後腿、影響老婆學習的罪名。”加林調侃道。
紅梅笑著說:“沒關係。我讓錢芳幫我請個假,就說我病了,身體不舒服。”
“你得的是相思病。”加林戲謔道,“而且病得還不輕!”
“去你的!”
就這樣,兩人從學生食堂裏出來後,把碗筷送回女生宿舍,就一起在校園裏麵軋馬路了。
雖說是暑假,仍然有不少沒有回家的學生。有的在圖書館裏用功,有的在操場上打球,有的在林**閑逛,還有的在僻靜的樹林裏談情說愛。
加林和紅梅也像那些成雙成對的情侶們一樣,邊走邊聊,卿卿我我。後來,他們幹脆坐在了足球場的草坪上。
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兩人不再說話。彼此都能聽見對方的呼吸,感受到對方的心跳。如同兩塊磁鐵,他們越靠越近,終於抱在了一起。
加林的手馬上不安分起來,自然而然地伸到了老婆的襯衣裏麵。
紅梅求之不得,任憑老公的手掌在她的雙乳上撫摸。
後來,她幹脆仰麵躺在草地上。加林的手又從上麵遊移到了下麵。
這些並不能讓他們滿足,還是覺得不解恨。於是,兩人又不約而同地站起身,相擁著走向操場邊的小樹林。
進樹林後,加林就急不可耐地掀起老婆的裙子,扒下了她的內褲。
……
彎彎的月亮羞答答地笑著。滿天的星星調皮地眨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