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今朝海棠香(3)(她以為召應恪早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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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召應恪早走了。
“你為什麽……”她不解看他,輕聲問,“不早告訴我?”
謝騖清終於拿了筷子,瞅著麵前的幾個小碟子,說:“當時那麽多人在場,隻能讓他等。我不是那麽大度的人,眾人皆知。”
他額外沉默地夾了塊桃花酥。六塊花瓣缺了一塊一瓣,一眼望去,空落落的。
“你先去,”他放了筷,“我也該走了。”
“這奶酪我最喜歡,不想浪費,”她拿了勺子,輕聲說,“謝公子如果有事,請先走吧。見不見他是我的事,或者說,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
謝騖清盯著她瞧了好一會兒,下了坐塌,推開門。
何未用心攪拌著奶酪,餘光看到他似乎對著自己輕一點頭,就如此走了。
還說請他吃東西。
從頭至尾,就僅僅嚐了一塊桃花酥。
謝騖清坐在車裏,看著夜色。
方才在譚家菜,召應恪讓林副官最後傳過來的不止一句,第一句是等何未,第二句則是替人傳話,提醒謝騖清不要忘記今晚的要約。召應恪剛才做了老狐狸們的幕僚,這件事還沒幾個人知道,但謝騖清知道。
謝騖清坐在汽車後座上,閉著眼,想到走時何未一直低頭,用白瓷勺攪碎奶酪的側臉,隻覺得從未有過的挫敗……他從出生,甚至在舍棄謝騖清這個名字後,都未曾有過這種挫敗感。昔日在戰場上爬過還燒著的木頭和屍體,戰壕裏拚命用手刨著混著血的土找能用的彈夾,斷著一條腿摔下河道、抱著還喘著氣的兄弟去搶救……還有單槍匹馬摸去蘆葦叢裏搶火炮,被甩到滾燙炮筒上燙掉整塊後背皮肉的那些行走在陰間的日子都過來了,卻被困在了……
他抬頭見月,見這個人間的繁華京城。
車窗外的冷白月光照出了不遠處的德勝門。
德勝門,古時征戰出兵的大門,取旗開得勝之意……他入京那日曾想,日後離京,勢必要從此門走,暢快地走。
月下的德勝門俯瞰著謝騖清,謝騖清仰頭靠著座椅,同樣回視著它。
“公子爺從上車就沒說話,”林副官特地讓司機下車,今日親自開車,“為了二小姐?”
他似隨意回了句:“為何不說是為了稍後要見的四小姐。”
“何二小姐……”林副官跟隨謝騖清多年,對他的了解比旁人多,“和旁人不同。”
後座的人像沒聽到。
“那日在百花深處,公子爺你有意遲了十分鍾,就為了讓白公子先見上何二小姐?”
……
後座人照舊不回答。副官握著方向盤,試圖從後視鏡裏看謝騖清。
謝騖清閉上眼,輕聲道:“你一把年紀了,該考慮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不然每日盯著我身邊的女人們,難免要胡思亂想。若我們能活著回去,我給你做主,讓二姐為你介紹一位年齡正當好的。”
林副官最怕被說媒,平日此招極靈驗,今日……似乎這位副官也變得大膽了:“卑職跟著公子爺出生入死多年,難道不值得聽一句真話嗎?”
謝騖清笑笑:“你出生入死多年,隻想換一句這種輕飄飄的真話?”
“說句自誇的話,”林副官的眼裏倒影著著京城燈火,看著這些從不屬於他們的繁華,“卑職從跟了少將軍,便自認是忠良之輩,日後必會死得重於泰山。死都被安排好了,為何不能由著自己高興,聽一句輕飄飄的真話?”
長久的沉默。
林副官想,今夜怕問不出了,謝騖清是不會給人機會窺探到內心的。
“你說那些,不過想問,我是否心裏有何未。”謝騖清竟意外開了口。
他合著眼,良久後,輕聲說:“她值得與人白首終老,不該年紀輕輕就去陪著一抔黃土。”
自此,車內再無交流。
晚上的酒宴是大排場。
可惜席間的貴客謝騖清不大想應酬,有人在他身邊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京城的美食啊,堂字號的名聲最大,當然,還有八大樓、八大居,公子可不能不去。”
謝騖清卻想到那個餑餑鋪的招牌叫果子幹。
他一人坐著不動,來往的人如走馬燈上一般,神態各異,衣著各異,均是麵容模糊,記不住半個。說話的人換了幾撥,有個心氣高的聽說謝騖清是個學貫中西的儒將,以西語和他暢談文學,見他不言語,笑著換回母語問:“為何謝公子不說話?”
謝騖清抄起酒杯,潤了潤喉:“給你講個坊間傳聞。早年張香帥門下有不少才子,有一位年輕人是公認的才學過人,一見到前輩沈曾植先生就開始滔滔不絕地暢談所學,沈先生自始至終不語。那位年輕人奇怪,就問,為何先生不說話?”
桌畔出現了一位穿著西裝馬甲和白襯衫的青年男人,接話道:“沈先生回答對方,‘你說的話我都懂,而你要懂我的話,還得讀二十年的書。’”
謝騖清微抬眼,見來人。
文氣重的一個男人,麵容清俊,生得高眉深目,目光尤其亮。雖不知身份,但猜得到。
“後來那年輕人痛定思痛,潛心國學,成為了如今名揚天下的辜老先生,”召應恪給了傳聞一個結局,“謝公子是想勸你回去潛心讀書,勿要自滿自得、白白辜負老天爺賞的天賦。”
那人訕訕,悶不吭聲走了。
召應恪對謝騖清微頷首:“謝公子。”
謝騖清微點頭,沒說話。
“舍弟之事,”召應恪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聲道,“多謝。”
“你該謝何家,”謝騖清不帶情緒地提醒他,“日後記得還上未未的人情。”
兩人交談到此為止,遠處被眾人簇擁著,姍姍來遲的主人家,終於讓謝騖清離開了座椅。謝騖清上前,被對方熱情擁住,連聲的“世侄”讓眾人熱淚盈眶,把謝騖清的背影也變得模糊了,融進了這層疊交錯的燈影裏。
翌日清晨,正明齋餑餑鋪的第一個客人是個武官。
老板尚未到,隻有一個夥計拿著抹布擦門框,武官進來便指明了要鋪子裏的好東西,卻不是熟客,描述的話語也奇怪:“一個白餅子,酥皮的,上邊拿紅章子蓋了個‘玫’,一個是六瓣的,像桃花,粉桃色。還有一個……像個老虎或是貓的爪子,該是豆沙餡的。還有奶酪。”
夥計按對方字句,裝了白酥皮玫瑰餅,六瓣桃花酥和佛手酥。
唯獨奶酪不肯給:“那要堂食。”
“可以加錢,幾倍錢都可以。”
夥計搖頭。
武官無奈,卻有禮貌地笑笑,並不強求:“小哥兒稍等,我問問。”
夥計往出瞧,見武官出去對著轎車的窗內低聲說了兩句。車門開了,下來一個身形消瘦的男人,那人有雙讓人過目難忘的黑色眼眸,渾身上下每一個動作和步子都透出了宿醉的疲態。他一低頭避開高處的綠布包裹的門楣,對夥計輕點頭招呼。
夥計在此處多年,大人物也曾見過,卻沒被這等人點頭招呼過。
“堂吃吧。”武官對夥計說。
那人一言不發,徑自往裏去了,熟門熟路的。
夥計呆了一呆,追上前引路,見他挑了最裏邊的一個角落隔間。武官再不肯讓夥計靠近,將綠紗門合上半扇。
夥計去後院取今日第一碗奶酪,在想,幸虧這是晨起,不是深夜。那位公子哥給人的感覺像戲詞裏唱得一露麵便能攝人三魂七魄的那種……幽穀佳人,不同的是,他是個男的。
那日後,謝騖清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更簡單說,是在她能接觸到的圈子裏消失了。她曾有幾次去六國飯店,熱鬧的地方難免有人叫一聲謝公子,但看過去,均不是他。
轉眼到了新一年。
白謹行去年年底因一張通行證名震京津,不久遍傳出了他那兩張船票的情話,求而不得的心情在故事裏渲染得十分感人,驚羨了一幹京城名媛,包括何家那邊的姐妹們。
沒幾日,剛到京的鄧家小公子相親後,對何未一眼定終身,川流不息地送花到何宅,更是惹來了前所未有的嫉妒意。和謝騖清比起來,鄧家小公子才是前途無量的,既不像白謹行已舍下功業、決意留學,又不像謝騖清那般高不可攀、風流難懂。
“自打紫禁城大婚起,我們家的風水也變了,”均薑剝著杏仁,往小白瓷碗裏丟,“小姐的姻緣線都纏成一團了。”
“可、可不麽,”扣青眨了下眼,認真道,“旱、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我以為小姐是旱的那個,沒成想是澇的那個。”
“蓮房?”均薑伸手,在蓮房眼前晃。
蓮房回神,臉一紅,端著滿碗的杏仁出去了。
“怎、怎麽了她?”
“二老爺回來了,”均薑抿嘴笑,“你說怎麽了?”
在東麵院子的大書房裏,何未摸摸臥榻的熱度,太涼了。她對方才進來的蓮房說:“二叔這裏沒有人照料不行,你過來幾天。”
蓮房輕點頭。
榻上穿著老式深藍袍子的何知行被蓮房塞到懷裏一個黃銅袖爐,他因消渴病,眼不大好用了,但還是辨出了麵前的就是蓮房:“不像話。怎能讓蓮房過來?她一個女孩子。”
“我是女孩子怎麽了?”蓮房竟搶在何未前麵說了話。
“女孩子還要嫁人的,”何知行好脾氣地柔聲說,“不好到我的屋子。”
“我本身就是……”蓮房止住,她從不提過去,但見何知行兩鬢的白,竟頭次主動說,“本就是八大胡同的丫鬟,從未避諱什麽。”
何未眼睜大了一些,瞥二叔和她,被蓮房今日大膽震懾,企料還有後一句。
“老爺的身子和那些男人也沒什麽不同,過去我都見過。你怎麽就金貴,不讓人看。”
……
二叔是瞧不清楚,可她看得明明白白,蓮房說到中途麵頰憋得通紅了,眼也是紅的。何知行,大拇指在黃銅袖爐的側壁上摩挲著,無奈笑了:“你這姑娘啊……”
“就這樣吧,今日過來吧,等冬天過去就回去。”何未對蓮房揮手,可不能再讓這姑娘留下了,再說下去二叔怕要昏過去。
蓮房頂著一張打翻了胭脂的臉,去收拾了。
何未想試探二叔對蓮房的心思,未啟口,何知行已靠在那兒,問她:“白謹行見到了?”
欸?她沒說,二叔怎地知道了?
罷了,先解釋沒結成婚的事。
她把裝著那塊表的木匣子遞給二叔,二叔沒打開,隻是笑著拍了拍,感慨說:“看來注定的。時辰沒對上,心意也沒對上。”
她還沒講,二叔怎地又知道了?
“他見了你一麵,便給他父親去了電報,說這親事不能結,你太像他家的四妹了。而且,你也沒看上他,”何知行笑著說,“他父親罵了他一通,說既姑娘家沒瞧上你,就趕緊走,不要胡亂糾纏。”
“何時的電報?”她問。
“十二月二日。”二叔答。
那是初見之後?何未驚訝,原來一開始兩人的感覺就是相似的。似兄妹。
“他第二份電報發給兩家長輩,也到了我這裏,”何知行拍拍身前的一疊電報,“稍後你從這裏翻翻,該在此處。”
“說的什麽?”
“約莫是,他要等等再走。他一個朋友給了意見,說你先前被召家傷過的,這一回須你先開口說。等你一下了決心,他立刻就走。”
何未笑了:“虧我還被兩張船票的話感動了一下。”
何知行跟著笑:“這也是他那位朋友的主意,讓他務必想一句羅曼蒂克的話,可令人感動的,蓋掉你被召應恪拋棄的傳聞。”
這她真沒想到。那兩個人合夥將她一個給騙過去了……幸虧白謹行老實,真把要做什麽說什麽都如實稟告了長輩們。否則,她恐怕要一直被瞞著。
二叔難得被勾起結識的心思,“那位小友,可還在京?”
“誰?”何未下意識問,但潛意識已知問得是謝騖清。
何知行帶她長大,不必看她麵上的神態,從聲裏便知她在佯裝:“對二叔還要敷衍嗎?”
“沒敷衍,”她低頭,揪著裙上的細小絨毛,今日她穿著開司米呢料的連身裙,這料子夠她揪一輩子……“許久不見他了,離京了也說不定。”
“這樣,”何知行遺憾,“他讓我想到一個人,還想當麵問問。”
她抬頭:“二叔認得的人,有我不知道的嗎?”
“姓謝,說是字山海,”何知行笑了,說,“十年來隻打過兩次交道,不知怎地,見是姓謝,便聯係到一處了。”
何未今朝第二回睜大了眼:“是……生意往來嗎?”
何知行微頷首:“而且是不記賬的生意。”
從不走賬麵的,隻靠腦子記的生意,曆來是何知行和哥哥口述給她的。
“好像,”何未輕輕地,魂遊一般地說,“就是他。”
何知行長途奔波而歸,須先休息。
何未回了書房,便提了聽筒,撥鄧元初的辦公室電話。他最終兩樣沒選,鄧家不想小兒子經常在外拋頭露麵,讓他去了財政部。接聽電話的是同辦公室的人,見是何未,笑著讓她留下話。何未隻說想見麵,便掛斷了。
近黃昏時,鄧元初迎著風雪來,立在抱廈那兒,對久等的何未笑了笑,脫口就想叫嫂子,隨即吞回去了,笑眯眯地乖順地站著,等扣青為他拍幹淨了雪,亦步亦趨追著何未進去了。
她將書房門推上,鄧元初先問了句:“嫂子有要緊事啊?”
……何未無奈,抿抿唇:“你不能叫我嫂子的。”
“曉得,人後叫一句。”
“我和他沒關係。”
“曉得,下次不敢了。”鄧元初鄭重道。
何未揣著許多疑問,不再糾纏稱呼,輕聲說:“我二叔想見謝騖清,他最近在哪?”
鄧元初一聽這話,驚訝了:“你不知道嗎?”
知道什麽?
鄧元初到何未身邊坐下:“這一個月,清哥被關著,我以為旁人不知,至少嫂子知道。”
她心頭一震:“關在何處?”
“眼下被放出來了,”鄧元初低聲道,“前兩天剛回百花深處。”
鄧元初將來龍去脈為她簡略地講了,去年年底,謝家大小姐與其先生在廣州火車站遇刺,為護妻,先生連中三彈,於當夜不治而亡。謝騖清得知消息,未有任何表現,四日後,一夜內相關人等死了十三人,謝騖清更是在當晚的飯桌上掏了槍,將出賣大姐行程的關鍵人物一槍斃命,跟著謀劃此事的兩人也重傷而亡。他則被人關了起來。
各方博弈下,謝家承諾到此為止、不再追究,謝騖清才被放了出來。
全程消息被壓得密不透風,外界風平浪靜,她還在熱鬧地迎接新年。
……
何未全程聽完,心裏悶得不行。她看窗外,天已黑了。
“若想去,我陪著。”鄧元初識破她的心思。
她第三回到百花深處,沒有主人的邀約。
鄧元初陪她進了院子,廂房門口,上回送信的年輕武官正用不鏽鋼的小錘子砸著地麵上的冰,另外一人提了半桶熱水潑去冰上,噝噝冒了白煙。倆人一見何未,全停下,互相推搡著,想讓對方叫謝騖清,可都激動地說不出話。
何未徑自邁上石階,推開簾子後虛掩的木門進去了。
屋裏沒開燈。
她立在黑暗裏,剛才邁出去兩步,臥房裏的人已察覺:“誰?”
她想說話,眼前先起了霧。
腳步聲跟著近了,近到珠簾前,黑暗裏不見麵容的一個影子,隻見得他的一個身形輪廓……她低頭想藏眼中的熱意,可轉念一想,如此黑,誰瞧得見。
“明天……是臘月初八,”何未抬起頭,隔著眼前的水霧看他,“我想找你陪我過節。”
他的影子立在那兒,一動不動。
“剛才是假話。我能不能……說句真話給你聽?”她笑,帶著輕微的鼻音輕聲說,“來的路上我就想著,隻要能見到,怎麽都要抱你一下。倒不是因為想怎麽樣……”
她眼睛酸得難受,卻不想讓眼淚掉出來。
忽見滿室的黑裏,他的影子微微動了一下,向她走過來。
她屏著息,看著影子越來越近……腳下站都不敢用力,像踩著薄冰,稍一用力就要碎。直到男人的手掌壓到她後背上,抱住她,她才像站得實了。
原來……她眼睛更酸了,原來他真的很瘦,抱實了才能覺出他受過多少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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