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雪夜照京華(3)(鄧元初眼更紅了。接下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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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元初眼更紅了。
接下來就是他們師生的事了。
她尋了個由頭,從包廂處出來,讓他們單獨談。
候在二樓樓梯口的老板見何未出來,笑著寒暄:“二小姐近來不大見到人,是不是常去廣和樓,忘了我們了?”她笑:“去年年底去了天津,在九叔那裏住了許久。”
“九爺可還好啊?”老板一聽九先生何知卿,麵上笑意更濃。
“好得很,遛鳥玩貓,還有嬸嬸陪著,比在京城自在多了。”
“那敢情是好,”老板道,“早年我到北京城,九先生的宅子每日裏都是流水宴,一年四季不停不休的,也不管來的是誰,富貴還是落魄,隻要上門都有一雙筷一杯酒,那等光景再見不著了。如今的顯貴不像顯貴嘍,還是九先生這種老派的像樣子。”
“難得見人回憶這個,過去都說我九叔傻。”她笑。
“說便讓人說去,自有人記得九先生的好。我至今都記得餓得吃不上一口飯,在你九叔府裏吃的那個醬肘子,能記一輩子。”
老板見她眼望四處,跟著熱情問:“二小姐出來,是想吩咐什麽?”
“他們在裏邊談事情,我便出來了,”何未看包廂後邊的散座兒,“想找個位子坐一會兒。”
老板笑:“讓何二小姐坐了散座兒,明日傳出去,都要戳我後脊梁了。我先去看看,哪家包廂是您的熟人,稍後引您過去坐一會兒。說不準能談上一樁生意。”
“有勞了。”她感謝。
說話間,上海商會的副會長走過來:“二小姐若不嫌,去隔壁包廂就好。那裏隻有我們商會人,有空位,先委屈二小姐坐著,等一等謝少將軍。”
“怎能說是委屈,”她笑著道,“怕打擾你們的家眷。”
“倒沒什麽,我們會長的太太也在。二小姐過去了,也許有的聊。”
副會長極力要求,何未不好拂了主人家的麵子,去了隔壁。
隔壁包廂男男女女坐滿了人,最前麵並排四個最好的位子卻隻坐了一位太太。副會長介紹何未時,那位太太毫不避諱,始終看著何未。
她被瞧得不自在,要說在應酬局上被人看早習慣了,但這位的目光實在不遮掩。
“這位便是我們商會會長的太太。”副會長道。
何未就勢禮貌打量了對方兩眼。
這位太太打扮和何未相似,都是時下歐洲最時興的連身長裙,頭上還帶著珍珠刺繡的寬發帶。她生就一雙月牙眼,自帶著三分笑意,眼裏是暖的,隻是看何未時帶了幾分讓人讀不透的審視:“何二小姐,久仰。”
何未對她禮貌一點頭。
“我和謝少將軍是同鄉。”對方忽然道。
這句話沒頭沒尾的……她不是個蠢笨的人,琢磨了幾秒,隱隱猜到這位怕不止是“同鄉”,而和謝騖清有過什麽。
何未笑笑:“那他一會兒過來,你們有的聊了。”
副會長怕何未獨在此處無聊,陪坐在了第一排。三人相安無事聽著戲,也不多交談。
等台上這一折唱罷,二樓候著的老板在門外招呼說:“謝少將軍、鄧公子。”
在包廂簾子被商會副會長親自挑開時,何未和祝小培同時離開座椅,那位太太也下意識起身,望向簾子下,微低頭避開門楣的謝騖清。
謝騖清越過滿包廂的人,往圍欄邊最好的位子瞧,他在看到商會太太時,似在意外,又似很快就想通了。
那女人望著謝騖清:“少將軍,許久不見。”
謝騖清略微點頭:“林四小姐。”
“方才太太還和二小姐說,你們兩人是同鄉,”副會長笑,“看樣子,卻是認識很久了。”能一開口就是娘家時的排行,認識的年頭可不短。
林稚映的父親林東曾是兩省督軍,如今的大軍閥之一,是謝騖清的勁敵。
林稚映目光不移,想在謝騖清麵上找到些許過去的影子。
謝騖清不再看她,轉而看向何未:“二小姐若得了閑,我們去一處清淨的地方。”
她因謝騖清方才展露的一絲絲“意外”,心有酸意,看向戲台說:“下一折據說不錯,謝少將軍不如留下來看。”
謝騖清似不大在意戲是否精彩,隻是應承何未這個佳人:“若二小姐想留,謝某也隻好陪著。”
“置兩把椅子,”謝騖清說,“我的,就在二小姐身後。”
他雖做了追求她的傳聞,但當著外人麵,難得表現的如此露骨。別說那些在一旁豔羨地瞧熱鬧的人,何未自己也不大習慣他的獻殷勤。
“何須如此麻煩,”副會長客氣地指何未和林稚映當中的空椅子,“此處就有空位。”
林稚映慢慢地讓開,留了一條他能通過的路。
何未沒言語,瞧向樓下的戲台。
她回憶方才他們的對視,心裏別別扭扭的,將手腕上的紅玉鐲擼到腕骨旁,慢慢轉著。
謝騖清走到何未的身邊,低頭瞧著她,輕聲道:“在和我生氣?”
他聲放低是為顯得親密,但在包廂這種空間有限的地方,足以使每個人聽得見。
何未對上他的眼,想,自己也不知在氣什麽……
立在門口的鄧元初靠著門邊緣,摘下眼鏡,笑著道:“副會長就不必忙活了。他們稍後還有應酬,沒想聽到壓軸戲。”
副會長正摸不清包廂裏奇奇怪怪的氛圍,被鄧元初一說,懂了,不該管。
“你要站,我陪著也無妨。隻是站在這裏,擋了後邊的客人不禮貌。”謝騖清輕聲又道。
她沒做聲,在林稚映的目光裏,越過謝騖清身邊朝外走。
謝騖清在她穿過包廂門時,一伸手,親自為何未掀了珠簾。何未往樓下走,均薑抱著披風要追,被謝騖清攔住。他接了披風,披到何未肩上。
何未想,你真是沉得住氣,都不解釋解釋。
他們下樓時,從奉天來的那位將軍公子迎出來:“騖清兄這就走了?”說話間,他終於有機會瞧清楚何未,饒有興致地對她點頭。
何未禮貌笑笑。
“昨夜在北京飯店,讓騖清兄受驚了,”那人輕聲道,“有人讓我帶話,這次原本不是衝著少將軍來的。下回再有這種事,少將軍隻管放手,不去理會就好。”
“人是同我一起進飯店大門的,在我身邊動手,置我於何地?”謝騖清看他,“你也替我帶句話,在這亂世,今日的餘地就是日後的生途。畢竟,誰都不可能一輩子不往南去。”
那位公子靜了下,隨即笑著道:“一定帶到。”
謝騖清為何未戴上了披風的帽子,無意再說。
對方為緩和氣氛,看向何未,想攀談兩句淡化謝騖清的不快。
“鄙姓鄭,”鄭家公子對何未一笑,道,“方才不識何家航運小主人,是鄭某眼拙了,還請二小姐不要放心上。改日我設宴賠罪,還請二小姐賞光。”
“遠客來京,當由我設宴,”何未笑道,“隻是宴客講究黃道吉日,待我尋到一個好日子,遞帖子去——”
“六國飯店。” 鄭家公子答。
何未撩起帽子上的一圈狐狸毛,露出眼睛對他一笑,順便仔細記下此人麵貌。
謝騖清將手遞過來,何未放下狐狸毛,握住了謝騖清的手。
兩人坐到車後排。
她摘下帽子,謝騖清瞧了她一眼。
“北上前,有人對我說,你是京中待嫁小姐裏最富貴的一個。”他似在玩笑。
何未小聲道:“不敢當。”
謝騖清笑著,揉了揉她腦後的頭發,像對待一個孩子似的。
“替我取一套尋常衣裳送到何二府。”他對前排說。
林驍應了,對車窗外吩咐。
車很快駛離廣德樓。
兩人踏著月色進了何二府,已是午夜。二叔早就在東院休息了。
何知行這一年已不大下床,那日見謝家二小姐是強打了精神,尋常時候,外客已難見他。何未沒讓人打擾二叔,帶他去了西院。
從戲樓回來,兩人交流就少,她拿不準謝騖清是否真要住這裏。原想回家告訴茂叔,加護院的人守著……她坐在書房的坐榻上,見謝騖清靠在椅子裏,翹著二郎腿喝茶,沒來由想到那位會長太太,那雙月牙似的眼睛,著實好看。
何未心裏酸意仍在,見他對那位林四小姐避而不談,更是醋得不行。
她想著想著,何未想到有關婚後情人的種種軼事。過去京中常有方便門的說法,那些達官貴人的太太若想和情人歡好一夜,便囑馬車去深夜將人拉到宅子裏,在漆黑不見五指的屋子裏巫山一番……
現在也有前清格格和夫君各過各,在外同軍閥公子做情人。
……
自鳴鍾滴滴噠噠地走著,謝騖清放了茶杯,抬眼看她:“準備幾時睡?”
“等你走了就睡。”她口是心非。
謝騖清被惹得笑了,直視她。
何未被看得心虛,但吃醋是不由人的,他偏偏還不解釋。她從小矮桌下掏出上海和廣州港口的出票記錄,摘下鋼筆的筆帽,開始看起來。
“我須換身衣裳,是到你臥房,還是?”他問。
換衣裳做什麽?她疑惑看他,猜想:“是要換傷藥嗎?”
“算是吧。”他答得模棱兩可。
何未放下筆,再一次被擔心蓋住了醋意:“來臥房吧。”
她帶謝騖清穿過西次間,推開了臥房的門。
謝騖清叫了林驍進來,帶著簡單的西褲和襯衫進了臥房,換了衣裳。他讓林驍把自己的軍裝給一個身材差不多的副官穿了,坐車回百花深處。
而他換了簡單的西褲和襯衫,回到臥房裏,看仍穿著長裙的何未。
何未聽著他的腳步聲,在自己的房間裏突然多出來一個男人,這種感覺很奇妙。她床榻是小時候買的舊式的八步床,像臥房裏套著的一間小房子。
床體外有踏步,踏步上是小小的圍廊,圍廊左邊放著櫃子,右邊是極小的一個梳妝台,再往裏才是床架子。
“這是八步床,”她輕聲解釋,“冬天時外邊的紗櫥拉上,裏邊的簾子再拉上,暖和得很。睡醒了也不用下床,可以自己在櫃子裏拿東西,梳頭發。”
她沒好意思說,這種床在尋常富貴人家是婚床……
她隻是覺得好看,方便,冬天下了床可以光著腳在圍廊的毯子上走:“旁邊我裝了一個小壁燈,不想離床還能看書。”
過去不覺這床像兩人睡得,今晚謝騖清在身邊,她想,兩人關了紗櫥,再把裏邊的床帳放了。吃喝茶點都可以讓人時不時端過來,擺在圍廊的紅木櫃子上,幾日不離床都可以。
“我讓均薑準備水。”她臉熱了,往外走,暫且不想這張床。
她先洗過,換睡衣不好意思,找了夏日在屋裏穿著的輕綃衫褲,薄薄一層適合睡覺。謝騖清洗完,穿著方才的襯衫西褲,見她趴在繡枕上,抱著錦衾等自己,像誤闖到了一間本不該自己來的閨房。
床上的人是他未來的妻子。
他想想,笑了。還說要談新式戀愛,沒想到剛北上就訂了婚事。
如同昨天火車上說的,她不了解他。
他也不了解她,卻想和她結婚,和她每日吃飯說話,同床共枕,生兒育女,再看著一代代成長,像叔叔嬸嬸,像父親母親。
何未就著壁燈的光,翻看著書,早聽見謝騖清的腳步聲,餘光見他把拖鞋留在踏板外,關了碧紗櫥,上了圍廊,走到床畔。
“睡覺喜歡穿著衣裳?”他放下一邊床帳。
“有時候穿,有時候不穿。”她輕聲說。
“我總是穿著,”謝騖清開始解另一邊的帳子,“你要不習慣,告訴我。”
她輕“嗯”了聲。
他們像父母命媒妁言的新婚夫妻,在交流床上的習慣。
謝騖清把書從她胳膊下抽走了,擱到了一旁的梳妝台上,徹底放了床帳。湖水帳子裏,透著壁燈的光。
“原來女孩子的床是這樣的。”他的聲音說。
“倒也不是都這樣……我小時候見過這床,看著喜歡,央求著二叔幫我訂做的,”她低聲道,“一張床做了兩年多。”
看這一層套著一層的雕花式樣,是要如此久。
他看身旁的雕花圍欄:“看來你日後去南方,須提前說,不然來不及訂做。”
去南方?
她想象裏的南方不像北方這麽冷,沒必要興師動眾訂做如此大的床:“我要去了,就睡西式的大床好了。”
她見他解開西褲,聲更低了:“你不是喜歡穿著衣服睡嗎?”
“現在還沒想睡。”他說。
初嚐過肌膚親近滋味的人,總是貪戀新鮮的,想再摸索摸索。他初入女孩子閨房也是新鮮,靠坐在床頭,見湖色的影打在她身上,看那輕綃衫褲裹著的身子。
她被看得心神不屬,抱著被子端坐著,像知道他想做什麽。
他笑,解襯衫。
謝騖清沉默地將端坐的女孩子拽到身邊,何未輕輕推他,唯恐壓到他的傷口,待要檢查他腰腹的白紗布,被謝騖清笑著擋開。
他摟她的腰,親上她的唇。
晚飯後在車裏,他沒做的,此刻在她的八步床上,湖色床帳裏可以做個徹底了。謝騖清手按在她的腦後,一手解她的衣裳,親吻不停。何未被他吮得舌發麻,還不敢推她,躲著躲著就靠在了床旁的雕花擋板上。
“那個林四小姐……”她微喘著氣,酸溜溜地小聲說,“不止是同鄉吧?”
謝騖清笑著,盯著她的眼睛,輕聲問:“這口醋吃到現在還沒散?”
又不隻這一樁,下午的白衣女孩子,還有九叔說的那位崇拜他的魏家三小姐……都不曾斷過。“滿座皆望清,無人不識君,”她嘟囔著說,“今日算見識了,以後還是不跟你去同一場應酬得好。”
他手指繞著她的長發,笑著聽她抱怨。
“她是你老同學,還是那個?見過兩麵的?”
“二姐撮合的那位。”
真是她。
何未不給他親了。
“她該不是為了你去廣德樓的?”
“今日她是主人,不見得是為了我,”他照實答,“戲樓上有奉天來的軍閥,也有西北來的,商會在各地的生意都須這些人照應。”
可她憑女孩子的直覺,敢斷定是為了他。
上海商會的包場,那位四小姐是主人家,一定知道隔壁包廂就是謝騖清。她偏偏就在他隔壁,而不是在東北或是西北軍閥的包廂旁。
“就算真為我,也不見得隻為了情|事。”謝騖清又說。
你終於承認了。她想。
“她看起來不錯,當初你一定很滿意這樁婚事。”
……
謝騖清親她的唇,淺嚐輒止,讓她有說話的餘地,說吃醋的話,也是種情趣。謝騖清的手摸向枕頭下,找到方才上床時放在這裏的東西。
她見他不答,不滿:“怎麽不說話?”
謝騖清笑了聲:“說什麽。”
“你……親過她嗎?”
他搖頭:“那兩麵,都有兩方家人在場。”
“倒是鄭重。”
謝騖清停下親她。
難道說中了?
“生辰快樂。”他輕聲說。
謝騖清的右手握著從枕頭下摸出的腕表。表盤上的指針已過了十二點。
她的二十歲生日到了。
指針當然不會為她停下,仍在滴滴噠噠走著,在床帳內的靜裏,把這一分鍾拉得無限長。何未在那塊腕表的滴答聲裏,瞧著在這張床上摟著自己的男人。
“昨晚受傷後,還沒碰過床,怕睡著了發燒錯過時間,”他在湖色的光影裏,笑著說,“難得來一次,不想錯過你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