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千秋古城月(2)(鄧元初進來,輕聲道:“清...)

字數:7394   加入書籤

A+A-




    鄧元初進來,輕聲道:“清哥怕你太難過,過來讓我陪一會兒。”

    何未拿起蜜餞單子,將婚書夾在當中,怕一會兒拿出去被人認出來。這物事常見……至少這裏的老爺們每個都有過、見過。

    她曉得謝騖清還在樓內,不可能出了包廂就走,須過幾道場子。也不曉得前後左右的喧鬧笑聲裏,哪處有他。

    “清哥給我上了在保定的第一堂課,”鄧元初坐到湘簾前,陪她閑聊,幫她緩解心情,“講的就是在戰場上,不止要有為國捐軀的勇氣,也當知,為大局,為同袍,為平民,隨時要有被舍掉的覺悟。有時為保大局,恰好身處在不會有增援的地方,打到最後隻剩下你一個,而後戰死,”他停了會兒,說,“這些,都須想透了才會死而無憾。”

    她想到他說的“家國與卿,皆可舍我”……竟由此而來。

    “那時,我就想,這位教員有東西。不止是憑戰功留校的。”

    “第二堂課是什麽?”她想知道更多的過去。

    “第二堂……”鄧元初回憶,“講的是——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鄧元初想想,笑了:“被他帶出來的,都曉得這一課。那年我問他,我是否有進外交部的能力,他對我說,“領過兵的人,都懂得先謀後交,其後才是用兵,這本就是必修課,有何不可?”

    他又道:“謀和交,是一個高級將領須有的能力。用不好這個,都不配說是謝騖清的學生。清哥在戰場上自來是老狐狸,比昔日軟禁他的那些人勝上不知幾籌,真是狠辣算計。”

    何未笑了,心裏的難過被這話衝散了一些。

    “還是他懂你,”她問鄧元初,“準備回外交部嗎?”

    鄧元初默認了。

    “晉伯伯沒有子女,但關係多,也喜歡你。我九叔回來了,讓他為你們做見證人,認一個幹爹吧。這也是晉老說的,他想把關係留給你。你若想做外交——”

    簾子掀動,她停下。

    有軍官進來,將謝騖清的軍裝裝箱,這是他一出城就要換回去的。

    “替我和將軍說,”她輕聲道,“蘇聯自成立後一直被各國孤立,那邊航路不好走。而且又是冬天,也沒法走。何家是最早開航的,在三月。”

    “卑職明白。”

    軍官挺直背脊,對她敬一軍禮,拎著皮箱子走了。

    樓下一陣熱鬧,是今夜將要唱壓軸戲的坤伶提前出來,帶著妝,被人引薦給了貴人。

    這位坤伶叫祝小培,就是和鄧元初在會館同居的人。

    何未從湘簾下看到廣德樓老板,還有幾位在高處辨不出麵容的男人,眾人陪著謝騖清往後台去了……她的少將軍,真走了。

    這個年,二房和九房一起過的。

    那兩個親兄弟聊好喝好,便一同睡倒了。大小嬸嬸同她回房,三人擠在八步床裏,打開木牆壁裏的暗格。小嬸嬸翻出一個壽星公,笑了:“這倒是樸素。”

    大嬸嬸奇怪:“這蠟燭燒過嗎?”棉芯頂端還是黑的。

    大嬸嬸習慣性找小剪子,想剪斷那棉芯尖尖。

    何未一見,搶過來:“這不能剪的。”

    兩個嬸嬸過去是看人臉色吃飯活命的,料算到壽星公必然和那位謝少將軍有關。

    何未用帕子把壽星公裹好,放回去。

    大小嬸嬸喝了小酒,睡得早,她睡不著,下床出去。

    西次間裏,扣青抱著本書在學英文,抬頭一見何未就想問,但努力皺著眉頭沒問,憋了半晌,憋出來半句話:“小姐你怎麽還沒睡?”

    難得沒結巴。扣青這毛病倒也不是先天的,老中醫說她沒毛病,是心病,要自己想改才能改。所以有時,還是能冒出一句完整的。

    但顯然,扣青這大半個月始終在努力改,學著改。

    每每憋到急紅了臉……

    “你到底著了什麽魔?”她掀開扣青的錦被,挨著扣青,靠到床邊,“忽然要改了?”

    扣青又憋住氣了。

    好吧,她耐心等著。

    “我、我先結巴著說吧……這不是一兩日、日能改掉的。”

    均薑翻身,在對麵臥榻上說:“我幫她說吧。”

    除夕夜,大家不習慣早睡,全醒著。

    “扣青和林驍聊得投機,聽林驍說,謝少將軍是謀略過人,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扣青便去求助,求著謝少將軍給他個主意,想個法子讓她改掉這毛病。”

    何未沒想到謝騖清還管過這件事。

    “謝少將軍就對扣青說,若是日後你們家小姐想隱匿行蹤逃命,帶著你是個危險。你的特點過於鮮明,易容也沒用,”均薑也坐起來,指扣青,“這丫頭立刻就下了決心。”

    扣青連連點頭。

    均薑回憶說:“少將軍當時說,因為扣青是真心實意待你,所以這是最大動力。人心有所向,更易有所成。”

    人心有所向,更易有所成。

    她品味這句話,仿佛見到謝騖清說這話的樣子。

    均薑也擠過來:“總是反軍閥、反軍閥,其實我不太懂的。少將軍到底為什麽如此拚命?”

    何未苦笑。

    謝騖清是將軍,對他來說,這是人人能拿槍、隨時會喪命的亂世。

    她輕聲說:“軍閥在各省,打贏了就收稅,打輸了就挨家挨戶去抓壯丁。許多人家沒錢,更沒有能勞作的人,全去打仗了……”

    而何家是從商的,對稅收最了解,更清楚在這方麵大家受了什麽苦。

    她又道:“哥哥過去也在財務部做過,真正交稅的隻有幾個省,其餘軍閥全在各省為王,不肯交稅給國家。國家做什麽都沒錢,而他們一個個富可敵國,在各省,什麽都能征稅,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他們不收的。交糧食稅不夠,那就交鋤頭稅,從山路走撿了塊牲畜糞想帶回去當肥料,都要交糞稅。還有各種捐,新婚捐,喝茶捐,看戲捐,做和尚也捐。那些司令們還嫌不夠,還要提前收稅,收幾十年後的稅,有軍閥就直接收到了2050年,一百年後的稅都收完了。交不出怎麽辦?賣兒賣女,餓死街頭。”

    還有更可怕的,就是鴉片。這也是謝騖清和她都最痛恨的。

    她輕聲又道:“各地軍閥為了擴軍,想著法子讓農民種鴉片。清哥多年在外,感觸更深,”所以謝騖清想禁煙片,簡直就是刀尖舔血,何未能想象到他禁煙多招人恨,這是那些軍閥的收入命脈,“還有軍閥發明了懶稅,專門懲罰不種鴉片的‘懶人’。民國初年,鴉片隻占耕地的百分之三,現在已經是五六倍了。”

    有人戲稱,民國以來,軍閥戰爭就是另一次鴉片戰爭,軍閥們爭搶土地,爭搶鴉片田,為得到更多錢,買更多武器……

    沒有一個民族,能在這樣的環境下富強起來。

    也沒有一個普通人,想活在這種環境裏,不是被盤剝到孫子輩的錢都交出去了,就是親人隨時被拉出去打仗,被殺死、被炸死在國土上……要不然就是把華夏大地都種上鴉片。

    若沒人反軍閥,日後將會是什麽樣?

    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那也該是戰場上入侵者的骨,而不是用整個民族的平民百姓來搭功名塔。

    年初一,均薑拿了一封信。

    何未見均薑忍著笑,像猜到什麽,心突突跳起來。

    她忙從均薑手裏奪走,找了把銀色小剪子,整整齊齊裁開。

    掏出來疊成四折的信紙,她緩緩打開,見到謝騖清的字跡:

    吾妹如握,

    今至異邦,甚念。餘近日憂南方戰況,東征三路,兩路皆為軍閥舊部,恐有異心,與逆軍暗通消息。然,身在北地,被束手腳,隻待冬日一過便可南歸。東征為一統廣東全境,廣東穩固,即可北伐,故此一戰須勝,更須全勝。

    回想當日何二先生一問,似問北伐,實指日後。清多年夙願在北伐,而不止於此。

    列強以租界為國中之國,存虎狼分食之心,國土不全,鴉片難絕,餘如魚遊沸鼎中,日夜難安。餘之誌向,從未有變,為救國而戰乃軍人天職,至死不悔。而獨身三十載,終得吾妹一知己,同為救國強國,實為上蒼眷顧。

    時至歲末,思鄉亦念卿。

    念四萬萬同胞之衣食,亦念吾妹之衣食,思四萬萬同胞之家國,亦盼吾妹歲歲無憂。

    清

    一月十三日

    她發現信紙有兩張,第二張僅有一行字:

    清少年入柳營,不善言,提筆念戰事,落筆為布兵。餘與疆場皆枯燥無趣,幸有吾妹,不嫌不棄。

    她不覺笑了。

    似是他寫完發現措辭過於官方,又覺不妥,添了第二張紙。

    她將這第一封家書看了又看,直到臉上有涼意,一抬頭,見天上又洋洋灑灑下起了雪。

    何未笑著仰頭,看落下來的雪花。

    聽說南方少雪,也不曉得能不能看到如此大雪。廣州她還沒去過,據說早茶好吃得很。貴州的話……她又想到了那兌過桂花香片的茅台燒,等成親前,定要去一回的,看看他的家鄉,他自幼長大的故土。

    她想到在南方聲名赫奕的謝卿淮,據說不是在戰場,就是去軍校。他也許久沒回故鄉了……不過對於他這類人來說,國即故土。不論爾自東南西北來,民族即為家。

    2月1日,段祺瑞政府召開了善後會議。

    在善後會議上,西南各省軍閥再次提出“聯省自治”,仿效西方,建立一個聯邦製國家。

    對此,晉老用了她的話來評價:“未未說的好,自虞夏商周,我們幾千年堅守的都是四海歸一。聯省自治?那就真沒人能管他們,舉國上下都是鴉片田了。”

    3月1日,國民會議促成會在北京召開。

    報紙上登了各界與會者,有許多有名的人,如李大釗、王盡美、趙世炎等。

    這個中國新年,謝騖清是在蘇聯過的。

    三月中旬,謝騖清見到了去年從歐洲輾轉過來的白謹行,數年未見,白謹行又成熟了不少。兩位老友相擁,在房間裏鬆開彼此,打量著對方。

    “你什麽時候到這裏的?”謝騖清問他,示意他坐。

    “在歐洲時,許多中國留學生被欺負,那陣我們旅歐支部一直在幫助留學生轉學到蘇聯,我就是那時來的。”白謹行笑著坐下。

    白謹行是在謝家大小姐介紹下入黨的,一碰到謝騖清更是有話說。

    兩人說到東征和日後的北伐,有聊不盡的話。

    自從國共合作,他們有許多人在黃埔軍校任教或作為學員,在東征軍裏帶兵,為統一廣東而奮戰,為日後的北伐做準備。

    名將如雲,謀臣如雨,不一而足。

    這天深夜。

    謝騖清原本已睡下了,被敲門聲驚醒,部下們對他的休息時間非常維護,除非有危及生命之事是不會打擾的。他翻身坐起,開了門,白謹行在門外遞給他一份電報。

    孫文於京病逝。

    謝騖清看這短短幾個字,一念間記起許多。許多的過去。辛亥革命過來的人一個個離去,他好似看著前半生的戰場歲月就在眼前飄忽而過了。

    長達數分鍾的沉默後,他對折電報,走出去。

    在滿室將領的安靜裏,謝騖清低聲說:“各位都請今夜收拾好行裝,我們須回去了。想辦法,從陸路走。”

    而他後半生的戎馬征程剛剛開始。

    其後局勢,就如李大釗先生在悼文中所說:

    “中華為世界列強競爭所在,由泰西以至日本,政治掠取,經濟侵淩,甚至共管陰謀,爭思奴隸牛馬而來。”

    無數前人已去,無數後人前赴後繼。

    問繼起何人?自有華夏千秋萬代的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