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思鄉亦念卿(1)(謝騖清輾轉南下。進廣西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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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騖清輾轉南下。

    進廣西時,有人帶了封信和一個日記本、一塊表給他。

    新的金表,在盒子裏被她用紅繩纏繞了幾圈,想來是為了討吉利。這是她的第一封家書,趕在了初五他生辰前:

    清哥,

    今年雪多,後悔沒在你走前,帶你去太和殿。那裏近年不大辦典禮,雜草高,有雪時好看。不過從遜清皇帝走,已經有人開始清點宮裏的東西。聽聞秋天要建古物館和圖書館。你晚些回來也好,那時就能進去看了。

    一個將軍,要有好的表,怎麽摔打都壞不掉的表,戰機要緊,用飯也要緊。

    還要有個日記本,留給家人。另,百花深處的海棠,我帶回家了。老伯說,任我處置。望你如海棠,歸來後,任我處置。

    妹未未

    三月十六日

    信紙也有兩張,第二張僅有一行字:

    家中生意多,每日忙不勝忙,對外人日也講夜也講,就不給你說了。另,如今推崇白話,你可以試試的,別有趣味。

    謝騖清對著後邊的幾個叉叉,瞧了許久。

    最後還是一位軍官給他解了困惑,那個中年軍官也是陪他在南洋養過重傷的,在那邊和一個女孩子談過新式的戀愛,說是學生們喜歡用這個表示親吻。

    “卑職僅是耳聞,第一次見到。”軍官嚴肅地說。

    ……

    謝騖清折好信紙。

    以他對未未的了解,恐怕就是這個意思。

    謝騖清在此處的駐地在山內。

    距駐地還有兩小時路程時,車已難行,他徒步帶白謹行和軍官們沿山路前行,竟碰上二團參謀焦急趕出,帶著一份緊急軍報,準備送出去。

    軍報內容簡短:林東親自帶著主力七萬兵力,已包圍山林而來。

    二團參謀沒想到謝騖清竟提前趕回來,一時不知是喜是憂。

    喜的是,少將軍終於回來了,有救了;憂的是,少將軍竟趕上了這次生死大劫。

    此戰凶險非常。

    此處駐地隻有七個團,不到一萬五的兵力,幸而骨幹軍官都是精銳,全部來自於他去過在講武堂的學生,算是謝騖清最嫡係的部下。

    謝騖清把軍報留下,讓參謀去山外發一份相同內容的新電報,通知附近的幾個軍閥,自己即將和林東一戰。生死戰。

    “他們會幫你?”白謹行問。

    “自然不會,”謝騖清答,“但會搶著善後。”

    他們會等著謝騖清和林東鬥出個你死我活,再去收拾善後。

    謝騖清一個革命將領,沒錢沒油水沒礦沒鴉片,隻有槍炮,落敗了最多為他們補給武器,少個人幹擾他們種鴉片。而南方軍閥素來擅長和革命軍今日合作、明日翻臉,從不覺得革命將領是什麽大威脅。林東對他們的意義則大不同了,一旦林東落敗,無論是兵還是府中財產、鴉片田,還有底盤都是大家要爭搶的肥肉。

    謝騖清無法殲滅林東全部兵馬,但明日必是一場惡戰。他勢必要把林東主力打散,須人善後,徹底斷了林東退路。

    謝騖清到了駐地,幾個團長見到他都慌了,問他怎麽回來了?

    這一仗的凶險大家都懂,見謝騖清闖入危局,不由著急。

    謝騖清沒多說,帶眾人進了帳篷裏,深夜點燈。

    一團團長給謝騖清講了敵軍幾路兵的情況。有一個重點,對方帶了一個炮兵營,有十八門火炮。而這裏隻有一個炮兵連,六門炮。

    “他們現在駐紮在哪裏?”謝騖清問。

    “江對岸。”

    “林東是個小心的人,來了不熟悉的地方,必然會等著天亮再行軍,”謝騖清帶大家到鋪在桌上的沙盤前,“天亮前,我們先渡江,搶一個先機。”

    “我給你三個團駐防,”謝騖清先對白謹行說,“牽住林東左翼的兩萬人,”他指沙盤一處山林,“就在這裏。不要正麵迎敵,拖住他們。你帶著一團的參謀走,他對那片山林最熟。那有瘴氣林,想辦法誘他們進去。”

    “還有毒氣陣?”白謹行驚訝於南方打仗的方法多樣。

    謝騖清笑了笑:“這次我們命好,山林瘴氣每年在清明後起來,霜降落下去,現在正好用上了。”清明節剛過,瘴氣正是起來的時候。

    謝騖清讓人把駐地全部的防毒裝備給白謹行。

    沒清點裝備前,白謹行還奇怪謝騖清為什麽不撤兵,等到拿到防毒裝備,懂了,全部裝備也就夠兩個團用。

    後路一麵是懸崖峭壁,一麵是瘴氣林。前路已被林東堵死,隻能正麵對戰。

    “下午三時,你帶著一個團撤回來,從背後突襲林東,”謝騖清手按住白謹行的肩,“日落前,我們或者一起死,或一起慶功。”

    白謹行笑:“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你有想同你合葬的人,我也有我的。”

    謝騖清意外,瞧向他。

    白謹行在兩年前就知道何未和謝騖清談戀愛,而這位老兄的意中人,倒是從未說過。

    “大我十歲,在南京等我,”白謹行笑著說,“餘下的,回來說。”

    謝騖清點頭。他從手腕上摘下表,和白謹行對了時間。

    白謹行鄭重敬禮,果斷離開。

    謝騖清嚴肅回一軍禮,看著他離去。

    他叫住要跟出去的一團參謀,輕聲叮囑,如果下午三點前正麵對敵失敗,炮兵連會發訊號。到時候讓參謀攔著白謹行,不要回來救人:“帶他和剩下的弟兄們從瘴氣林走,如果防毒裝備不夠,還有幾個小溶洞能藏幾百人。”

    一團參謀領了軍令,對著謝騖清敬了一個軍禮,看了一眼自家一團團長,難過地走了。

    “看這依依不舍的,”二團團長笑嘲一團團長,“這是參謀啊,還是老婆啊。”

    “有沒有句能聽的話?”一團團長笑著罵了句。

    白謹行一走,謝騖清再無笑容,看其餘部下。

    剩下四個團,一共八千人,須迎戰林東的主力五萬人。勝算至多五五開,這五成自信還是來自於這些受過現代軍事化教育的中級軍官。

    “現在是淩晨1點,十分鍾後大家動身。淩晨六點,四團繞到這裏,”謝騖清點著沙盤上江東的無人村落外,“包抄他們的右側,這裏有一萬人。林驍你帶三團,在六點,準時突擊這裏,拖住另一萬人。”

    謝騖清最後道:“我帶一團二團,渡江,正麵迎敵。”

    眾將領命,齊齊敬禮,離去。

    謝騖清戴上那塊表,身邊隻剩下王堇。

    他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了兩塊包裝未拆的軍用壓縮餅幹,給了王堇一塊:“戰死可以,餓死就不值得了。”

    他身上常帶的幹糧就是這個和巧克力,吃不了太多東西,熱量高,扛餓。

    王堇愣了愣,眼睛突然紅了,他們今天前半段路坐車,山路太顛簸,這個小副官吐得不行,就沒吃東西。他沒想到,謝騖清全注意到了……

    謝騖清給自己倒了杯熱水,讓王堇去叫一二團的營連級軍官都到帳外。

    他則在安靜的帳篷裏,打開那個還沒來得及寫一個字的日記本,找到鋼筆,筆尖在白紙上停了許久,在想如何寫。

    他平日謹慎,除了電報不喜寫過多的字,一個人的字跡、措辭都能暴露出各種隱藏信息,所以謝騖清不喜歡寫,不想給人太多了解自己的線索。

    他喝了口熱水,以何未喜歡的白話形式,簡單寫下:

    四月三日,林東一戰前夜。山麓濕氣重,正值雨季,恐明日渡江前有大雨,若漲水,影響渡江時間。清明剛過,這一戰若能勝,也算能告慰往昔葬身山林的將士。

    謝騖清合上日記本,換上輕便的軍裝,檢查好匕首,□□,走出了大帳。

    帳外,已站著幾十個中級軍官。

    謝騖清借著月色看每個連長、副連長和參謀的麵孔:“列位。今日一戰,一團二團是主力。我們四千人,一個炮兵連,對方三萬,一個炮兵營。”

    他嚴肅地看著眾人:“各位都是軍中最精銳,而麵對的也是敵軍最精銳。這是決定性的一戰,勝,則可乘勝追擊,徹底消滅軍閥林東。敗,則掩護我們的五個團,都要跟著一起死。一二團既是精銳,當為五個團的兄弟,拿下此戰!”

    眾人肅穆,一言不發。

    謝騖清最後道:“去準備吧,六點渡江。”

    五點半,大雨傾盆。

    謝騖清怕漲水,提前半小時渡江,找了個半壁廢屋,搭了指揮部。早七點,已能見敵軍布防,三團傳來一個壞消息:遇埋伏,不敵。

    三團的掩護任務失敗。

    也就是說,江畔敵軍增加到了四萬。

    “對二團團長說,敵軍增兵一萬,”謝騖清對通訊員說,“我再給他多一個營,500人。”

    說完,他又道:“再告訴二團團長,扛到正午,一定會有增援。”

    天亮後,大戰在一個荒廢的村子裏打響了第一槍。

    一團一營和二團一營二營同時衝鋒,雙方陣地上很快交火,半小時內已開始白刃相搏。

    趁著兄弟們用血肉之軀搶下來的時間,一團三營奪走了敵軍的一塊高地,林東的主力被迫往東麵退過去。

    “開炮!”炮兵連一見敵軍進入射程,連番開炮。

    炮彈轟炸聲,震響大地。

    在震耳欲聾的炮聲裏,敵軍被打散了兩個團。

    林東本想速戰速決,沒想到幾次衝鋒都沒成功,還丟了一塊高地,更是發了狠,開始迅速增兵。敵軍每一次增兵都是上千人,而謝騖清每次都隻能是幾十個……敵軍人數的優勢是壓倒性的,謝騖清軍官們雖是一當十的精英,卻被對方不斷增兵壓得死死的。

    很快,二團全部人都上了戰場,一團也隻剩下最後的□□|營還在待命。

    陣地上到處都是血和翻滾肉搏的人。

    整整一個上午,一次次衝鋒,他們度過了此生最漫長的幾個小時,麵對著十倍兵力,死死扛著……

    中午十二點。

    左翼突然出現一股增兵,是三團。林驍終於帶著兩千人回來了。

    謝騖清曾對三團和四團下過令,若遇變故,感覺無法拖住對方一萬兵馬,立刻就走,想辦法從山上繞回來。正午十二點是死令,就算爬也要爬回來,回來第一個任務就是拿下對方的炮兵營。

    三團一二營增援衝入,一見滿地二團弟兄們的屍體,全紅了眼,對敵軍展開了複仇般的反攻。林東終於被逼得後撤。

    林驍帶著剩下的三團人,強攻炮兵營。

    十八門大炮是關鍵,就是奪不下,人身炸也要炸爛那些炮。

    “總預備隊!”謝騖清脫掉軍裝外衣,扔到椅子上,拔出□□。

    他出了由一塊破布撐起來的軍部棚子,帶著始終待命的一團□□營組成的總預備隊,沿著江邊直追林東而去。□□|營是最尖刀的力量,必須直插敵人心髒。

    一個個身邊的人倒在了被鮮血染紅的土地上。

    謝騖清幾乎殺紅了眼。

    一個小時後,一陣轟然炸響,來自敵軍炮兵陣地。

    對方炮兵營被一舉拿下。

    失去炮兵營的林東,被攻破了心理防線,下令暫時撤退。

    謝騖清緊追不放,不能給林東撤退和喘息的機會……

    一邊是撤得快,一邊是追得更快,不斷有敵軍士兵扔下武器,蹲下投降。謝騖清追到下一個廢棄的無人村落,敵軍後方終於傳來了廝殺聲。

    下午三點,白謹行親率兩千人準時趕回,猛衝敵軍後防線……

    在遙遠的廝殺聲裏,謝騖清帶著□□|營再次衝鋒。一陣陣猛烈的炮火掩護下,衝鋒不斷。林東四麵受敵,聽炮火連天,心神大亂,下令全線撤退。

    這一退,在炮火和腹背受敵下,徹底潰散成沙。

    這天黃昏,在鮮血染紅的土地上,到處是蹲下來的俘虜……

    一團參謀紅著眼蹲在蓋著臉和身子的團長身邊,哭出了聲。

    謝騖清軍裝上全是血,站在江畔,聽幾個團長報告傷亡情況。眼睛也早紅了。

    這一戰一團團長犧牲,營長戰死過半,連長犧牲了十幾個,餘下軍官負傷無數。經曆過太多次戰爭的他,對於戰場的描述,似乎隻剩下了最無力的“戰場殘酷”四個字。

    這一戰後,林東勢力被迅速分解,吞食。

    大本營被謝騖清的主力部隊圍剿後,林東帶殘部鏖戰數月,被殲滅殆盡,飲彈自盡。

    1926年年初,曆經兩次東征後,廣東全境統一。

    春節一過,何未南下去了香港。

    此行,是為完成二叔應承香港何家的一樁舊事。

    當初何未過繼到香港那一支,二叔就有約定,何未要過繼一個孩子過來,作為答謝。香港那邊提出的要求倒也不是為難他們,在重親族關係的家族,發達的人以收養族裏貧苦家庭的孩子為回報,過繼這種事十分常見。

    何未從一疊寄過來的照片裏挑了個年紀最小的女孩子。兩歲,長得像她。

    那邊何家回電確認時,說這孩子的生母去年才病故。孩子認生,希望何未親自過去,看看是否真有緣。

    何未痛快答應了。

    她一到香港,見大宅子花園裏穿著青色小襖裙的女孩子,蹲下來,對那小女孩一笑,那小女孩竟主動走來,摟住她的脖子。一旁的人讓女娃娃叫媽媽,女娃娃怔怔地不出聲。

    何未笑著,對一旁的人說:“叫小姑姑吧。”

    何未自己都是如此,隻有當著外人才稱二叔作爹。叫不習慣的話,沒必要強改口。

    小女孩叫何斯年,她生母姓斯,由此起的。何未沒讓改。

    何未怕行程泄露,南下前沒發電報給謝騖清,抵達香港後,才以公司的名義發電報到廣州。她在香港用一周時間處理了過繼的法律文件,卻沒等到謝騖清回電。

    這在她意料之內,謝騖清這幾個月一直在外剿匪。

    這些年南邊的境外土地大多淪為了法國殖民地。法國人和殖民地之間也是鬥爭不斷,偷渡過來的人不少,和國內因戰亂而落草為寇的人一起遊走在邊境山地,成了凶悍遊匪。

    所以,剿匪也是謝騖清每年都要做事。

    雖如此,何未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去了廣州城。

    她靠朋友幫忙隱匿姓名進入廣州,也須跟著朋友返回香港,至多能留一夜。

    在來前,她早早打聽好了謝卿淮將軍的住處,領著斯年到了小公寓門口。幾次欽鈴後,開門的老伯終於掛著鐵鏈鎖,從門房洞內望出來。何未說要見謝卿淮將軍,對方搖頭,說將軍不在,就要關門。

    因謝騖清對她提過,廣州公寓是他二姐的,看守的人也是謝家二小姐的人,何未知道,這個人一定曉得謝騖清就是謝卿淮。她從手袋裏掏出個對折的硬殼本子,遞給那老伯,說哪怕不在,今晚也想住這裏。

    老伯不解,一打開那本子愣住,竟是一張以塑料薄膜壓好的空白婚書,待認清左下角的簽字和簽章,老伯當即合了本子,立刻摘了鎖鏈子,將本子兩手還給何未。

    何未抱起斯年,對等在街上的司機和秘書說,明早七點來接。

    她抱著女娃娃,跟著老伯進了公寓。

    素來是謝騖清入京,闖入她的世界,而今日,她像走入了屬於他的地方。小小的一間公寓,一樓是會客客廳和書房,二樓是臥房和客房。

    “將軍喜歡海棠,我也不會養……生怕養死了,”老伯指著書房裏的一盆盆海棠說完,就念叨著說,“家裏好久沒人回來了,我也沒吃的給小娃娃啊……啊,對,上個月將軍讓人從廣西送過來柑橘,還有的,我去拿。山地養出來柑橘,甜得很。”

    何未把斯年放到地板上,被書架上的幾張照片吸引。

    她拿起一張謝騖清穿著最舊式軍裝的照片,看上去,該是他初被叫少將軍的時候,也就是十七八的樣貌。何未初次見少年的謝騖清,從這張舊照片裏能感受到眸光是亮的。

    隻是隨年歲漸長,曆經幾次生死,元氣大傷,眼皮褶子深了,眼窩也深了,眼睛裏原來灼人的光被歲月蓋住、藏住了。

    斯年到陌生地方害怕,兩隻手臂環住她的大腿,仰頭看她。

    她蹲下身子,指著照片裏那個穿著長軍靴和立領軍裝的男人,對斯年說:“這是小姑父。”

    斯年一雙大眼睛盯著那照片。

    這是爸爸。

    斯年如此想,看得更仔細了。

    “不過不能叫出來,隻能藏在心裏,”她輕聲道,“你要叫他謝少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