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古都夏日長(2)(她緊抿著唇,抿得唇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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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緊抿著唇,抿得唇發白。

    吳懷瑾對她禮貌地一點頭,上車離開了。

    她站在門外的酷暑熱浪裏,背上已起了一層層的汗。

    斯年難過地看著車遠去,輕聲問:“他是不是謝少將軍的親戚?”

    自斯年懂事,何未就叮囑過,對外隻能稱呼謝騖清是謝少將軍。方才斯年在茶樓外,聽人叫了一句少將軍,下意識回頭,一見吳懷瑾就傻了,隻顧得往前跑……

    何未魂不守舍地“嗯”了聲。

    胡盛秋很快騎著自行車到茶館,一身汗地跑上樓,見何未就問:見到了吧?

    扣青被逗笑:“胡先生,你做什麽呢?著急得像是個媒人。”

    “你不理解我的心情,”胡盛秋抹去額間汗,走到何未的桌前,低聲說,“要是尋常人問,我是不會給地址的……他那張臉,幾乎和少將軍一樣。”

    眼前的胡盛秋像極了那年在火車上戴著瓜皮帽,隔著幾個軍官,對謝騖清揮手的年輕人。

    時間有時候會改變人,卻變不了人心。

    若在雲貴,須走水路繞南洋,最快也要兩三個月……

    希望能趕上夏天吧。

    八月,好消息一個接著一個,九嬸嬸即將臨產。

    恰逢學校放暑假,何未帶斯年去了天津。左右隻有半日的火車車程,有時間趕回來的。

    九叔特地讓她從北平的醫院請來婦產科的大夫和護士,在家裏給九嬸嬸接產。

    “北平現在太亂了,老軍閥們全在那兒,”九叔說,“萬一打起來,你嬸嬸可受不了這個。”

    小嬸嬸好笑:“你九叔緊張的兩個晚上沒睡了,你安慰安慰。”

    小嬸嬸領著斯年出去玩了。

    “這西醫的預產期也不靠譜,說是前天……”九叔想想就不安,“我怕你嬸嬸生孩子,不願她要……她堅持想要。”九叔欲言又止,沒說。

    何未到晚上問小嬸嬸,九叔的欲言又止是為什麽。

    小嬸嬸給她講,過去妓院裏給吃藥的,許多人不能生育,嬸嬸也是。起初那些年,沒想著會有孩子,這次一有,大家都緊張。九叔怕嬸嬸生不來,想讓嬸嬸放棄,嬸嬸雖堅持,可私下裏卻怕因早年吃的藥有影響,怕孩子生出來有缺陷。

    倒是小嬸嬸安慰他們,老天給了個孩子,吉人自有天相。

    兩人合計著,興許嬸嬸過於緊張,推遲了預產期。

    當夜,兩人圍著嬸嬸,給她寬心。

    小嬸嬸笑:“你給未未講,你和九爺是如何相識的,她不是一直想聽嗎?”

    大嬸嬸的杏眼一眯:“你們來陪我,怎地讓我講起來了?”

    何未曉得小嬸嬸想讓嬸嬸回憶最好的,附和說:“說吧說吧,我想知道。”

    大嬸嬸臉一紅。

    她望著壁燈下的櫃子影子,輕聲說:“那年,你九叔還是個小公子。”

    那是嬸嬸梳攏那日。

    嬸嬸姿色算中上,才藝不錯,梳攏日意外賣了大價錢。她不曉得誰出了錢,最大心願就是給自己梳攏的人千萬不要是虐待人的那種。

    那晚,她在二樓往下瞧。

    清朝末年,九叔隨了母親的容貌,年輕時漂亮得很,梳著被叫假洋鬼子的短發。身上是呢子料的高檔西裝,一絲不苟穿著搭配的馬甲。大拇指上戴著個扳指,時不時敲著輪椅的木扶手……身邊的富貴公子裏有個貝勒爺,和他是姻親,笑著道,今日他做個東。

    那貝勒指一幅美人畫,對何知卿說,就是這位。

    何知卿沒瞧畫,直接道:“我若說,我就是不行呢?”

    那人俯下身,摟著他的肩說:“不行,有不行的法子。”

    大家笑,各自摟著姑娘上樓了。

    他們想刁難他,特意把他的小廝都支開了,把他擱在一樓中庭。進進出出的客人們,無不叫一聲九爺。他坐在那兒,唇邊有了笑,卻是在笑他自己。

    母親宗族富貴又如何,終究是個殘疾,要被人耍弄。

    杜小宛雖未梳攏,但過去在鬆竹館陪這些爺吃喝玩樂,曉得這位小公子被人欺負了。

    “小九爺若真不行的話,多哄慰兩句……他是個善心人,京城有名的,該不會多刁難你。”老鴇想寬慰她兩句,免得她得罪貴人。

    “替我準備一樓的房間吧,方便他進去。”她輕聲說。

    言罷,她推開門出去了。

    鬆竹館是個雙層木結構的青磚小樓,小巧精致,她推開二樓的紅木門,而何知卿在一樓木根雕旁,抬頭看二樓。

    這便是他們的第一麵。

    ……

    小嬸嬸的命就沒那麽好了,早早梳攏,受了不少罪。

    煙花地名妓的故事流傳廣,可百年能有幾個?世人都以為那裏滿是旖旎□□,到處是才子和流落紅塵女子的愛情。其實八大胡同多少流落風塵的男孩女孩裏,能出幾個名妓?大多是姿色中上的尋常人,招待不知哪裏來的男人,床榻上盡是發泄折磨人的,翌日滿身青紫都是常見的事。

    千古留名的名妓,翻遍史書沒幾人。

    餘下的,都是在市井夜色裏無名姓的蒼生之一。

    清晨。

    何未見她們睡得熟,輕手輕腳下床,隔著錦被摸了摸嬸嬸的肚子,悄聲說:“快出來吧,你爸媽等著見你呢。”

    她回客房盥洗,刷個牙的功夫,已額頭出汗了。

    八月的天津,真是熱。

    天剛亮,她去客房裏,見扣青摟斯年睡得香,沒叫醒她們,獨自去熱了杯牛奶,踩著竹青色棉布拖鞋。

    暑熱難耐,她解開領口的布紐絆,打著一把小摺扇,輕扇著風,往前廳去。

    脫鞋踩在金棕色地毯裏,沒一點點聲響。

    人剛走到前廳門外,腳步突然停下,定在原地。

    “二小姐起來了?”管家的聲音說,“他們早到了……不讓叫你,就幹坐在這兒等著。”

    前廳站滿了人,也坐滿了人。

    到處都是人,卻隻有那一個男人有真實的麵容。

    那個在記憶裏存在許久,久到幾乎真實麵容都模糊了的男人坐在右手第一個客座椅子裏,沒著戎裝……白色的立領襯衫,領口一絲不苟地係著。額前的短發被特意向後攏過,攏到後邊去,露出的眉眼沒有太大變化,目光更沉了。仍是清瘦。

    他一隻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靠坐在那兒,像如此坐了幾個小時,一動不動。

    兩人對視著。

    坐在那裏的男人輕聲說:“何二小姐,久違了。”

    她眼淚掉得毫無征兆,落在了牛奶杯裏。

    她喉嚨哽住,無論如何都說不出話,說不出那句:謝將軍,別來無恙……

    “今日不方便起身,”他輕聲說,“抱歉。”

    她搖搖頭,含著淚的一雙眼望住他:“這裏不講禮數,就這樣……坐著就好……”

    謝騖清坐在那兒,分明是他,卻像假的。

    她端著的牛奶明明燙得很,卻緊握著玻璃杯。

    他身旁那個深灰西裝加身的男人,立身而起,笑著道:“謝先生初到天津衛,說此處有位故友,讓我們送他來見一麵。”

    她此刻才把注意力從謝騖清身上移開,認出這是鄭渡。

    “你們說兩句,我出去。”鄭渡卻像不認識她,禮貌道。

    鄭渡對前廳打了個手勢,眾人魚貫而出。

    此處靜得像沒有人。

    “難得見你穿夏裝。”謝騖清輕聲說,先打破沉寂。

    多年後,兩人單獨麵對麵,第一句……竟是這個。

    不過也對,兩人過去見麵都是寒冬臘月。

    身後,林驍為他們關上推拉門。

    “怎麽?不認識了?”他微笑著問。

    她心一窩窩疼著,挪動腳步,到他跟前。

    何未慢慢將玻璃杯放到當中的小方桌上,挨著他坐下。

    “你……,”她帶著濃重的鼻音,說,“這幾年在哪裏?”

    這幾年她了解到許多人被關在陸軍監牢,或是被秘密扣押,猜想他該是如此。

    “在杭州。”他輕聲回答。

    “現在算自由了嗎?”她看他的腿,“為什麽不方便起來?腿傷了嗎?”

    “風濕,”他以慣有的語氣笑著問,“是不是沒想到?一個南方人竟受不了陰雨天氣,得了風濕。”

    何未難過地望著他,無法像過去一般和他逗趣。

    “不是不能走,隻是醫囑在,”他安慰她,“不好多走。”

    她想,病得是他,怎麽都不能讓他反過來安撫自己,於是柔聲道:“少將軍從十七歲上馬征戰……多坐坐也好,趁著養病休息休息。”

    謝騖清被引得笑了:“在二小姐心裏,騖清竟還能被叫一聲少將軍。”

    他已三十有五,人生過了大半。

    ……

    剛壓回心底的淚,再次往上湧。

    她握著木摺扇,克製著。

    謝騖清移開視線,去看她攥著的那把疊起的白壇木摺扇,看扇尾的青穗子,順著去看她的手指關節,她的手腕……

    她將左手伸到他眼前。

    謝騖清靜住,然後沉默著,緊握住了她的手。

    時隔多年,他們再碰到彼此的身體,哪怕隻是最禮貌的握手,都讓人無法承受。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因被錮得太緊,有些脹痛……但還是對他笑著。

    何未看他濃密睫毛下的那雙眼。

    前廳門被拉開。管家進來,悄悄提醒他們,有外客來了。

    最近幾日因嬸嬸要生產了,在天津租界裏住著的老人們全都時不時來轉一下,管家跟九爺時間長,看得出謝騖清不好見外客,先將客人們引去了茶室,過才來提醒他們。

    林驍跟著進來,看似也要催他走,不忍心。

    謝騖清沒動。

    他看著她,笑著問:“上一回來,在地下室裏翻過一本舊書。能不能替我找找?”

    她以為他想淡化要走的氛圍,配合著起身:“我去拿。”

    她跑去地下室,找到書,再回來,謝騖清竟已不在前廳了。

    “公子爺上車了。”立在大門外的林驍說。

    何未望出去,正見謝騖清被人扶著,上了轎車。他的右腿顯無法用力,方才支開她,隻是不想讓她見到此刻的狼狽……

    “二小姐就不必送出去了,”林驍接過何未手裏的書,“門外人多眼雜。”

    院子裏有不少來客的小廝聚在一處閑聊。

    “二小姐請安心,我們並不急著走,隻是公子爺這幾日有要事辦,”林驍低聲道,“想找他,還是過去的方法。”

    林驍說完,快步去,上了謝騖清的那輛轎車。

    她立在玻璃門內,目送兩輛轎車先後離開。

    餘下的人,全都以黃包車拉著,沿相同的方向去了。

    轎車去了天津的三不管。

    此地在法日租界西北方,法日租界管不到,國內警察署也沒法管,久而久之,成為了三不管的地界,茶園、戲院、旅店和大煙館密密麻麻排滿了橫豎窄街。

    清末時,鄭家見這裏發展日趨熱鬧,先下手買了地皮建了一排房子,如今都租了出去。此處是賭坊後邊老板住的院子。早在他們來前,就在鄭三小姐的吩咐下,收拾幹淨了。

    這地方,謝騖清一行人不止一次來過,熟門熟路,早在來前就收拾幹淨了。

    晚七點,有人引了位穿灰褂子的老先生來,門口的人再三驗過身份,將先生引到廂房。老先生一進門,見要診病的正主,深深作揖,立身起來時才敢瞧這位不露身份的病人。

    謝騖清換了襯衫和過去常穿的護時期軍褲,坐在棕紅單人沙發裏,似等了許久。

    這軍裝式樣早沒人穿了,還是辛亥革命前後,在南方的那批反袁軍人穿的……

    如今年代已換了,老先生見這久違的軍裝,一晃神,以為回到了十多年前。

    “先生請。”林驍在一旁提醒說。

    這位正骨先生在三不管十分有名,北方幫派間打架下手狠,斷骨接骨是常有的事,因此在民間練就了絕藝。在謝騖清到前,鄭渡特地找到這個先生,隻等他到天津。

    那先生將謝騖清的軍褲卷起來,檢查著,一會兒眉頭擰起來:“您這……上一回接骨的醫生手藝不行啊……”接骨先生沒敢說,這該是碰上了二把刀。

    這種富貴人,怎麽治腿上如此馬虎?接骨先生其實一眼就看出來,第一個接骨的要不就是手藝太差、不懂接骨,要不然就是有意沒給接好。

    “看著是養了有快一年了?”那先生又道,“這都長好了,給耽誤了。這樣吧,我給您每日按摩一個時辰,半年後,走該沒問題。兩年內,就瞧不出大問題了,隻是不能久行久立。”

    正骨先生看謝騖清是個出門就坐車的富貴人,該如此就夠了。

    房間裏一時安靜。

    “找到先生,正是因為聽說你曾治愈過沒接好的骨。”謝騖清直截了當地說。

    “您說的是那一回……”正辜先生回憶,搖頭說,“那不一樣,那是個跑碼頭的,身體壯實,受得了那個法子……”

    “是什麽方法?”他問。

    “重新打斷,我給您重新再接一回,”那先生答,“但也有風險,我不敢打包票——”

    “那就重新打斷,”謝騖清平靜地說,“就今夜。”

    何未不知謝騖清此行安排,怕斯見不到要失望,囑家人先不要對小孩子說。

    嬸嬸聽說謝騖清回來了,無比高興,也不憂心肚子裏的祖宗了,一定要九叔擺上麻將牌慶賀慶賀。客人們在前廳嘩啦嘩啦地推起了那一張張象牙白的牌,聊起平津兩地的大小事。

    麻將桌搭上便沒有散場的時候,從午後到深夜,嘩嘩聲不斷。

    她從見過謝騖清,一整日心提在那兒,落不回去。

    那三個字像有形的骰子,在心裏溜來溜去,變幻著紅色的點數。她撐著下巴在茶室裏,看著落地鍾的黃銅鍾擺在眼前晃動……

    她拿不定主意該不該這麽晚聯係他,於是想,隔壁若胡了大牌便打。沒幾分鍾,隔壁有人叫了聲十三幺,開始給帶來的小廝們派紅包。

    她終於下定決心,握住聽筒,想想,又鬆開了。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像炸開在掌心裏的爆竹,她被燙到手似的,愣了幾秒才提起來。

    這電話是和樓上想通的,小嬸嬸同時在那邊問:“你好,何公館。”

    她見有人接了,要掛。

    “你好。”男人的聲音很低,很啞。

    是他。

    “你找哪位?”聽筒裏,小嬸嬸接著問。

    她搶著說:“小嬸嬸,我的電話。”

    小嬸嬸頓了兩秒,顯被嚇了一跳,沒想到樓下有人接。

    “曉得了,你們說。”樓上收了線。

    線路上,僅剩了她。

    她兩手握著聽筒,想到他在電話線另一端,竟像回到過去。

    心像複蘇了一般,輕輕跳著,為了他。

    “怎麽不說話?”她柔聲問。

    “我在想,”他說,“確實太久不見了,今日險些認不出。”

    她不禁笑。

    “是不是在笑?”他聲音裏也帶著笑。

    她輕“嗯”了聲。

    雖謝騖清的語氣輕鬆,但她能辨出他音色裏的疲憊:“剛到天津累不累?”

    那邊,話筒裏出現了熟悉的布料摩擦話筒的動靜,她每次都想問,謝騖清是打電話習慣時不時換手握聽筒,還是喜歡用臉夾著聽筒,然而去點煙。

    她暫且隻想到這兩個動作,能讓襯衫衣料擦到聽筒。

    她仔細聽,隱隱還有他的呼吸,時輕時重,像微醺著。不知道是不是又是酒局後。

    “未未。”他低聲叫她。

    她心軟乎著,將頭靠在淡金色的牆紙上:“嗯。”

    像回到初相識,猜他在哪,身邊是誰,正在做什麽,明日會不會見。

    在小院子的廂房裏,謝騖清確實在抽煙,但不大能品出煙草的味道了,斷腿的麻藥藥力已過,斷骨的痛被無限放大。

    他有經驗,傷在初夜最難熬。

    謝騖清靠在沙發的椅背上,夏日炎炎,本就熱,再加上骨痛,襯衫後背已被汗浸濕了。

    “怎麽又不說話了?”聽筒裏的女孩子聲音問。

    一點點紅星火在他指縫裏,他聲音低啞道:“喝得多了些。”

    透過敞開的玻璃窗,知了鬧個不休,賭場鬧得厲害。此處賭坊人雜,三教九流,隔著一個小院子,像在眼前鬧著。

    謝家老宅已被二姐賣掉。亂世裏,三五年就是一代人。

    他身上的軍裝式樣早就過時,那個反清反袁的時代早早過去,北伐也成了過去。他像個不合時宜的存在,活到了今天。

    麻藥和痛感讓他竟在這一秒不知今夕何夕,一恍惚就到了這裏。

    似乎,還在十幾歲初到天津衛那年,他還沒去保定,沒讀軍校。謝家還在,家門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