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雁歸萬重浪(3)(她心慌起來,看向召應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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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慌起來,看向召應恪。

    召應恪在這裏,不擔心被為難,但她在上海待產的事泄露出去,孩子怎麽辦。被揪起來的心,帶動著腹部陣痛,她蹙眉,不由自主吸了口氣:“快,扶我上樓……”

    本是鎮定抹去麵粉的召應恪,臉色變了幾變,顧不及放下手帕,徑自把她攙扶起來,低聲叫屋內的人。忙亂中,何未被扶到二樓臥房,早布置下的床榻上。醫生清洗雙手,拉開床邊的屏風,稍作檢查:“確實要生了,看起來很快。”

    突然急產,形勢危險。醫生替她蓋上薄布單,開始準備。

    她趁著還有力氣說話,隔著花鳥屏風,對外邊說:“你進來,我們商量一下。”

    召應恪得了準許,繞到屏風後的黃銅大床旁:“你在此處的消息,瞞不住的,有我們之前的事,這些都好應對。隻是兩個孩子,須想辦法解釋。斯年的身世,傳聞裏一直和我有關,這方麵我來應對。說是我的孩子。”

    何未深吸著氣,屏著痛意,輕點頭。

    隻是即將要生的這個,沒法和召應恪聯係上,他這一年在南京上海兩地,何未在京津,謊言一戳即破。

    “你在樓下,隻要守住這扇房門,我能藏住這個孩子,”她緩了口氣,堅定道,“說……我醉酒了,不大方便見人。”

    召應恪擔心看著何未。

    又是一陣劇痛來襲,何未努力對他擺擺手,勉強笑。

    屏風後,醫生準備就緒,進來低聲請召應恪出去。他自然曉得此刻要避嫌,從西裝內口袋掏出一個黑色微型竊聽裝置,塞到她左耳內。他沒多說,離開了臥房。

    外頭,漸漸地下起雨來。

    雨砸在玻璃上,一陣比一陣急,陣痛亦是。這臥室並不逼仄,可痛感讓人喘不氣,仿佛牆壁都一並壓攏過來。鏡麵烏漆樹根的矮幾上,攤開手術器具,醫生沒有護士輔助,戴著白手套,獨自進行消毒……消毒水藥氣撲鼻。

    “深吸氣,跟著陣痛的節奏調整呼吸。”醫生低聲問。

    她闔眸:“放張唱片吧。先放張唱片。”

    醫生和她相識多年,當初為九嬸嬸接生過,兩人有朋友間的默契。他取下白手套,盡量和她閑談,為她分心:“二小姐平日喜好聽什麽?或是今日想聽什麽?”

    她微蹙眉,在痛楚中輕聲說:“哈巴涅拉。”

    醫生到黑鐵邊框的全玻璃門前,從唱片機下的抽屜裏,翻找出一張百代黑膠唱片。黑膠當中有一圈暗紅色紙,印著《卡門》。為遮掩消毒水藥味,醫生燒了一撚香,放入青釉香爐。

    嫋嫋白霧,像炊煙,潺潺雨聲,又像是溪水。

    約莫餃子吃到第二巡,人來了。

    左耳的竊聽耳機內,能聽到皮靴踩踏著地板。

    腳步聲不嘈雜,召應恪官職在,想必也僅有一兩個人能進來打擾家庭晚餐。

    “召委員。”

    “嗯。”

    “今日法租界……”

    “你以為,我會知道得比你們晚?”召應恪問。

    “卑職不敢。”

    “召某也是為這個來的。此處,住著召某的一位舊人。”

    ……

    急產凶險,痛感如周身骨頭被打斷了一回。她幼時摔斷一條腿,不及今日痛之三分。何未一麵聽樓下,召應恪西裝內的竊聽裝置所錄的對峙,一麵將錦被拽到臉上。冷汗從每一寸皮膚鑽出來,額頭,手臂,背後……

    她抑不住地

    樓下,召應恪為保二樓這間房,倒不對峙,帶斯年吃著剛水煮過的水餃,任由他們禮貌搜尋四處。斯年聰慧,口中像吃著餃子,含含糊糊地叫了聲“爸爸”。

    召應恪答應著:“餃子餡種類少,等冬天了,帶你回北平吃。”

    “聲音,大。”她竭盡全力,說著。

    醫生三步並做兩步,把音量扭到最大。

    何未已沒多少自主意識了,拚命忍著叫,咬著錦被一角。

    左耳內,還原樓下對話。

    “召委員,可否方便讓我們上樓看看?”

    “沒聽見樓上那位貴人,在和我鬥氣嗎?”召應恪答曰,“音量開到這程度了,我都不趕上去,你們敢?”

    “何二小姐這是……”

    “家務事,就不需要深問了。”

    “卑職明白。”

    ……

    窗外的雨聲,仿佛老天爺幫他們。雷雨交加,電閃不休。

    何未又一次吃力地扛住新一輪的疼痛峰值,孩子終於被醫生穩穩接在手裏,驚雷和唱片聲量壓蓋住了第一聲啼哭。小生命被醫生快速剪掉臍帶,抱到懷裏,唯恐再有高聲啼哭,被樓下識破。那孩子仿佛感知到危機,再無啼哭吵鬧,醫生不敢清洗驚擾,用白棉布裹住了,送到她的懷裏。

    “恭喜二小姐,喜得小公子。”醫生輕聲說。

    何未手臂攬過來嬰兒,貼上心口,覺得不夠,低頭親上孩子的額頭。

    她疲倦的用臉貼著孩子的臉,努力想謝騖清的樣子。

    “有召委員作保,卑職不敢懷疑。隻是漏掉了樓上的房間,日後……”

    “今日你在此處為難了我的家人,卻還在與我討論‘日後’?”召應恪不悅道。

    喜悅感轉瞬被壓下。

    樓下的糾纏竟還在繼續。

    召應恪雖冷靜應對,以官職壓製,但對方手持搜查令,除卻言語上的卑微,毫無懼意。大有不上樓不罷休的架勢。

    再等下去,怕孩子再哭,就危險了。

    “找瓶酒,快。”何未虛弱地撐著手臂起身。

    醫生沒監聽的設備,並不清楚樓下情形,但畢竟跟她南下了數月,心中對危險已有感知。他迅速打開酒櫃的茶色玻璃門,連擰了數瓶洋酒,擰不開。

    何未跌跌撞撞扶著床邊沿,屏風,慢慢走到醫生身邊,沒力氣說話,拿過來一瓶砸到酒櫃腳上,一聲碎響後,胡亂找玻璃杯。

    透明玻璃杯遞到她麵前,她手傾斜,褐色酒液衝洗過碎瓶口,衝掉碎屑。

    她倒了半杯酒,仰頭灌下去,隨後靠著牆壁,又喝了一口。

    “二小姐。”醫生扶著她。

    “倒是不痛了,”她虛弱笑笑,“就是沒力氣……幫我開門。你,藏好。”

    醫生扶她去門邊,開了門栓。

    何未摸上左耳,扔掉監聽器,推門而出。

    她此時此刻無比慶幸自己愛美,自幼喜好穿長裙,懷孕的裙子也是腰線改寬下移的禮服裙。她靠著走廊牆壁,臉貼在牆紙上,感覺凹凸不平的紋路壓在臉邊:“召應恪……你個混蛋……”

    她用力扔掉酒杯,砸向樓梯扶手。

    啪地一聲,碎裂的玻璃和酒液淋到樓梯扶手上。

    樓下靜了。

    何未剛生產完,腿腳發軟,再經酒精刺激,天旋地轉地摸著牆壁,走到樓梯邊。她兩手扶著圍欄,眯著眼,白蕾絲領口從一肩滑落。

    召應恪幾步邁上樓梯,繞過來扶住她,低聲道:“叫你不要出來,這模樣被人看到、傳出去,對你又沒好處。”

    召應恪的手臂穩穩撐住她,眼中的心疼不作假。

    “人見到了?”他看樓下的幾人。

    何未軟綿綿地笑,“醉意”深重地嘲笑他:“這官職不頂用的,查都查到我院子裏來了。早知如此,何必求著我南下?”

    “今夜例外,”召應恪稍顯“低聲下氣”,柔聲道,“搜捕的事方才和你解釋過,你喝成這個樣子,聽也聽不進去。”

    “若不是為了斯年……”她腿一軟,倒不是佯裝的。

    召應恪就勢把她橫抱起來,已經不理會下頭的人,吩咐扣青:“準備洗澡的熱水。”

    他抱著何未向臥房而去。

    底下兩人一時拿不準主意,外頭一個穿著深藍色製服的男人進來:“法國領事館的人過來了,”那嘍囉低聲道,“說今夜來和何二小姐敲定省港客輪的時間,看我們在這兒,發了火。”

    南京政府膝蓋軟,底下人自然跟著軟。法國人的租界,法領事館都過來了,再僵持下去鬧大了不妥。再者說,召應恪雖是公子,但背地裏被人說,幾次政府更替,他都能全身而退且在下一任政府裏身居要職,必是君子麵閻王心,生生得罪怕惹了禍。

    無論如何,出了事有召應恪擔著。

    兩個頭目權衡利弊後,請扣青代為致歉,帶人離去。

    何未迷糊地靠著召應恪的肩膀,被扶回房間。

    她躺到枕頭裏,完全失去力氣,方才撐著的一身蠻力沒了,虛弱闔眸,沒多會兒就在酒精的催助下,神誌模糊了。她眼皮仿佛千斤重,睫毛壓著,想睜眼,睜不開。

    龍涎香,像南洋潮濕的海風。

    她身邊有西裝的影子,腦海裏的人像哥哥,何汝先。

    “哥……”她吸著鼻子,喃喃。

    那個靜坐在床畔的影子,以手理過她臉邊被汗黏住的碎發。

    召應恪在床旁撳滅了燈,對醫生說:“把孩子抱走吧,讓她睡一會兒。”

    房門掩住了世間所有的光。

    他有話,想和她說,但有些話藏得久了,仿佛忘了話裏每個漢字的發音,僅有心讀得出,用淺薄的言語是無法講述的。從四九城的小茶館說起,還是廣德樓,亦或是南洋女校的校門外,還是逃回國的遊輪船艙內。三等船艙,躲藏著召家大公子和何家二小姐,她說床鋪下有蟑螂,她說南洋的芒果香,又說想便宜坊的烤鴨。

    他人生最圓滿的,是那年和何家二小姐有著婚約,在京師大學堂做經文教員的日子。

    鳥雀?不,電話鈴。

    怎麽會有電話鈴,她睜開被汗液黏住的眼皮。

    不該出現在這間房的一個黑色電話機擺在枕頭邊,鈴聲可謂是掀亂夢境的驚濤駭浪,聲聲將她震醒、潑醒了。她努力翻身,摸到聽筒,壓在了臉旁。

    “未未。”

    她陡然一個激靈。

    “未未,是我。”

    她微張了張唇,許久未通話,淚水像從心底湧上來,衝上喉嚨,鼻腔,還有眼睛。

    “我聽說,我們有了一個兒子。”

    詼諧自嘲,又充盈著喜悅的聲音。

    她含著淚,輕輕“嗯”了聲。

    謝騖清的呼吸聲,綿延不絕,從聽筒流向這間屬於她的臥房。

    留聲機內的黑膠唱片不再轉動了,淺綠色的揚聲喇叭鮮少見,如同這種戰區來的、跨越幾個省的電話,極少有人打。不知誰給他開通了線路,占用了什麽線路,說不定是南京政府軍用電話線,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她和他鏈接在了一起。

    他說:“我從接通前就在想,兒子該叫什麽,到現在也沒想好。”

    “繼清。”謝繼清。承繼清明盛世。

    像斷了線似的。

    何未怕斷線,追著問:“不喜歡?”

    “這名字,不像兒子,倒像是親兄弟。”略低的聲音說。

    她手指撚著錦被邊沿的刺繡滾邊:“取都取了,改不掉。就像某人娶都娶了,不能變的。”

    “是這個道理。”他笑著附和。

    哪怕謝騖清連線進來的,兩人仍有著從民國十一年培養出的默契。少說,挑閑話說。

    “還好嗎?你那裏?”她輕聲問。

    “很好。諸事順利,連戰連捷。”

    報喜不報憂,如同家書。

    “清哥,”她低聲說,“雖未完成心願,但我離你近了,比過去離得近。”

    “我知道,”他默了會兒,道,“我一直知道你的行蹤。”

    她眼熱起來。

    仿佛感知到,很快要掛斷了。

    “隻能再說五秒鍾。”他應對她的猜想。

    “萬事小心。”她急著道,像怕下一秒就提前斷了線。

    “過去道別,常對人說保重,”謝騖清在那邊說,“今天想說些一樣、又不太一樣的。”

    他低聲道:“我會保重自己,平安回來。”

    電話斷的一秒不差。

    何未鬆開手,任由聽筒在枕頭上的擺著。一聲又一聲的斷線音,催動心跳。

    夏末的上海,雨水豐足。

    深夜不聞雷電,隻有雨聲潺潺,像溪流,像戰區的河流與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