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父親和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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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親戚已全部回家。靈堂前燈火通明。趙雨荷和兩個孩子也已睡去。
邵興旺跪在父親靈堂前“守靈”。此情此景,邵興旺的腦子裏除了回憶,還是回憶。想起小時候,母親劉雲朵摟著他,和他“猜曲兒”,(猜謎語)教他念童謠,給他講故事的一些瑣碎事情來。
窗外大雪紛紛。屋內溫暖的炕上,劉雲朵懷裏摟著兒子邵興旺,讓他“猜曲兒”。
常猜的“曲兒”有
紅公雞,綠尾巴,半截鑽到地底下。
弟兄七八個,圍著柱子坐,隻要一分開,衣服就扯破。
上邊毛,下邊毛,中間夾顆黑葡萄。
……
隻要有一點空閑,劉雲朵就會教兒子念童謠。
跪在蒲團上,邵興旺還能記起兒時所念一些的童謠,比如
薺薺菜,開白花,阿家(婆婆)死了你當家,磨白麵,捏疙瘩(餃子),麵麵辣子油潑下,看你倆口咋吃呀?
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爹娘。
羅羅,麵麵。豬肉,扇扇。羊肉,串串。我娃是個福蛋蛋兒。福裏生,福裏長,跟著的領導把福享。
月亮爺,明晃晃,我在河裏洗衣裳,洗得白,捶得光,打發娃娃上學堂,讀詩書,寫文章,一考考上狀元郎,喜報送到你門上,你看排場不排場。
泥瓦匠,住草房;紡織娘,沒衣裳;賣鹽老婆喝淡湯。種田的,吃米糠;炒菜的,光聞香;編席的,睡光炕;做棺材的死路上。
一二三,上西安,西安有個毛老漢。吃你飯,砸你鍋,把你嚇(ha)得鑽雞窩,雞放屁,你生(hu)氣,雞拉胡胡(胡琴)你唱戲。
……
還有關中人耳熟能詳的民謠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
金疙瘩銀疙瘩還嫌不夠,
天在上地在下你娃嫑牛。
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後,
沒料想把肚皮挺在前頭。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
車子走,軲碌轉,
公雞統統不下蛋。
長蟲沒腿也能跑,
窨子和井推不倒。
猜完了曲兒,念完了童謠,邵興旺躺在劉雲朵的懷裏笑得前仰後合。待笑聲結束,邵興旺問母親“媽,今天講個啥故事?”
劉雲朵說“講個老婆婆和狼的故事。”
“快講。”邵興旺催促。
“講完了睡覺。”劉雲朵說。
“嗯!”
邵興旺小時候,母親劉雲朵給他講了許許多多有關人和狼的故事。有的故事發生在解放前,有的故事發生在解放後。有的故事是關於狼從炕上叼走了娃,有的故事是關於狼偷羊,人攆狼;有的故事發生在驪山上,有的故事發生在渭河灘,總之,不下十個人與狼鬥智鬥勇的故事。
其中一個離奇的故事,邵興旺記憶猶新。說是驪山上有一獨居老太婆。
一個冬天,一隻孤狼找不到吃的,就打起老太婆注意。老太婆很早就發現,這隻孤獨的狼,在自己家房前屋後轉悠了好幾天。
一天晚上,這隻孤獨的狼跳進了老太婆家的院子,用爪子從外麵試圖打開門閂。老太婆聽到狼推門的聲音,下炕取根木根頂在門裏。
孤狼無計可施,又趴在窗戶上,試圖咬開木格窗。貼著窗花的紙已經被狼的腦袋頂破了,狼用自己的牙齒開始撕扯木隔窗,其中的一截木條已經咬斷,狼的腦袋伸了進來。就在這時,老太婆拿起菜刀,朝狼的腦袋上狠狠砍了一刀。狼“嗷——”的叫了一聲,便逃跑了。
狼真是“鐵頭”,這一刀砍下去,也隻是留了一條傷疤而已。後來村子的其他人說,偶爾在田間地頭,還能碰見那條臉上留疤的孤狼。
“媽,你和我爸是怎麽認識的?怎麽結的婚?”小孩子永遠都好奇自己的父母是怎麽認識的,自己是從哪兒來的。四歲的邵興旺自然對這些也充滿好奇。
劉雲朵說“不是說好了,講完故事睡覺嗎?”
邵興旺說“我睡不著。”
和那些民間故事相比,年幼的邵興旺對父親與母親的故事更感興趣。
“媽,你快講,快講。”邵興旺在母親懷裏撒嬌賣萌。
“好,講完這個必須睡覺。”劉雲朵說。
“嗯!”邵興旺躺在母親懷裏點點頭。
劉雲朵眨眨眼,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向自己懷裏的兒子娓娓道來。
“你大邵振邦當時已經三十歲了,在鄉下算是大齡青年,找不到合適的老婆,沒有其它特別的原因,隻因家裏太窮。”
“解放前,你爺爺邵福海是新灃縣大財主,邵家棚村一半的土地都是爺爺家的。爺爺還做生意,開錢莊,家裏有三十多間房子,給你娶了三個奶奶,你的親奶奶是爺爺最小的老婆。你大剛出生沒多久,你的爺爺就死了。爺爺死後,家裏的財物被搶劫一空。另外兩個奶奶和他們的兒女,死的死,逃的逃,不知去了哪裏。你的奶奶,娘家窮,本來就是爺爺花錢買來的丫頭,長得很好看,又乖巧又懂事,最後嫁給了你爺爺。”
“爺爺為啥能娶三個老婆?”邵興旺問。
“有錢,在舊社會,有錢的人就有可能娶兩三個老婆。”劉雲朵說。
“我長大了也要娶三個老婆。”邵興旺說。
邵興旺的一句話,逗得劉雲朵和邵振邦笑個不停。
“你們笑什麽?”邵興旺好奇地問母親。
“你大娶一個,都費了老大的勁兒?”劉雲朵看了一眼懷裏可愛的兒子笑著說。
“那是我大沒錢。你剛才不是說,我大窮,才找不到合適的老婆?我長大了,要掙很多錢?”邵興旺說。
“有錢也不行。現在是新社會,新社會施行一夫一妻製,也就是說一聲人隻能娶一個老婆,不允許多娶。”劉雲朵給兒子解釋。
“為什麽?”邵興旺問。
“你想想啊?你有一個媽好呢,還是有三個媽好呢?”劉雲朵說完,邵興旺便不再吭氣,繼續聽母親講故事。
“當時,人們認為你奶奶也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是受害者,沒有人欺負你奶奶。打砸搶燒的時候,給你的奶奶留了間房子。其它的房子,包括搭建房屋的木料和鋪在地上的青石板,都被人拆下帶走了。拆不了,帶不走的,要麽被推倒,要麽被一把火燒掉。”
“解放後,你的奶奶嫁給了爺爺家的長工邵老六,再後來,他們又一起生了你二叔和姑姑。因為大財主的身份,你爺爺被劃分為地主惡霸一類,家產充了公。因此,地主家的孩子——你大,從小就受到牽連,被人欺負,被人嘲笑。這是命!誰什麽時候出生,出生在誰的家裏,不是由他本人決定,而是由他的父母,他的祖先,他所處的時代、社會環境來決定的。”
“怪不得我大和我二叔長得一點都不像。”邵興旺說。
“在父母同房的那一刻,夜裏一隻受驚的知了,或者一隻偷食的老鼠,都有可能改變一個人的出生。一個人的出生概率是非常渺茫的,就像天上的繁星一樣渺茫。你大不愛說話,但他有你爺爺聰明的基因,有你奶奶端正的五官,長得排排場場,大大方方。小時候,你大耽誤了上學,沒有多少文化,靠自學,認得一些字,讀書寫信不成問題,能算簡單的算術題。你可要好好學習,考大學,從咱們村子出去,到城裏上大學,當工人,吃商品糧。”
“啥是同房?”邵興旺問。
“同房就是——”劉雲朵被兒子的問題問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就是生孩子。”坐在煤爐前烤火的邵興旺回答。
“怎麽才會生孩子?”邵興旺緊追不舍。
劉雲朵臉紅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兒子的問題。
“就是在你媽的嘴上親一口。過一段時間,你就出生了。”邵興旺臉不紅心不跳,一本正經地回答兒子的問題。
劉雲朵懷裏摟著兒子偷笑。
“我媽親我,會不會生孩子?”邵興旺的問題把劉雲朵和邵振邦都給逗笑了。
邵興旺說“不會,小孩子不會。要是長成大人的話就會。”
劉雲朵繼續偷笑,邵興旺卻表情凝重,似乎又有問題要問。
邵興旺接著劉雲朵的故事,繼續給兒子講“鄉裏的媒婆給我做媒,不是外地的女子,就是山裏的女子,要麽就是死了男人帶著孩子的寡婦。我倒是不在乎外地人或者山裏人。可這幾個女子,長得實在難看。我寧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會娶一個醜婆娘回家。看見那長得扭曲的臉,我晚上睡覺會做噩夢。”說完,邵興旺朝炕上的母子倆做了一個鬼臉,逗得娘倆又是一陣歡笑。
邵振邦說的沒錯,他不著急,其實著急也沒用。當地的好姑娘,誰會嫁給一個成分不好,窮得“鈴兒”響叮當的人。即便邵振邦長得帥氣,長得帥氣又能怎樣?帥氣又不能當飯吃。在那個人與人一見麵,就問“你吃了沒”的餓死鬼年代,像他這樣的大齡青年,不光邵家棚村,花家堡子、趙家坡村、張家莊村等相鄰的幾個村子裏,每個村子都有好幾個呢。
夜深人靜,守在父親靈堂前,想起父親與母親的諸多往事,心情便不再那麽悲傷。
人死不能複生。麵對現實,活在當下,才是王道。邵興旺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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