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初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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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簾鎮的大雪一直不曾消融,青羽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回到這裏。草廬寒室清寂,到後來,他的氣息已經消散的連極微弱的痕跡都沒了。

    之前似乎也有與他分開過很久的時候,彼時似乎並沒有覺得什麽。大約心裏想著,他怎麽都會再回來。現如今,一次次回來尋他,一次次在這屋子裏獨坐,甚至感覺不到他曾經存在過的氣息,她漸漸開始覺得恐慌。

    那本古事記早已放回他的書案上,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第一次摘下他麵具時的樣子……這麽想著,門被推開,雨奚小小的身影入了來。

    她每次來的時候,雨奚都會來。他們二人一起說說話,將屋子打掃一番,之後青羽也會教他識些字。雨奚聰慧,一學就會,嘴巴也甜,張口閉口就是先生,她心中自然喜歡。

    今日她正將窗格擦拭幹淨,聽到案前他稚氣的聲音,恰讀到那一頁:“浮世喧囂,玉簾之六瓣,不過一鼎一鑒一琴一石一爐一月……”

    讀完,他抬頭問道:“先生,可知是何鼎?”

    青羽的手頓住,緩緩道:“鼎是香鼎,提煉香材所用,需將各式香草香花在鼎中碾碎細壓……”

    “那一定很好聞……”雨奚聳了聳鼻子,“那鑒呢?”

    “一麵銀華鏡,是個與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送我的。”青羽憶起素塵,亦不知她如今是否還在那礦山之間,一切是否安好。

    雨奚歪著腦袋想了想,“鏡子?我娘也有一個,不過很舊了,照不出什麽。先生的鏡子,是不是可以把世間的東西都照出來?”

    青羽點了點頭,忽然覺著有什麽念頭,一掠而過。

    雨奚又接著道:“我猜這琴,肯定也是很漂亮的,彈起來也一定很好聽。先生一定會彈琴,以後可以教我麽?我想彈出各種各樣的聲音……”他的小臉紅撲撲的,很是期待的樣子。

    青羽走到他身邊坐下,她漸漸覺得,有什麽東西已是呼之欲出,她握著雨奚的小手,“你接著說……”

    他支著小腦袋,“可是石頭呢?怎樣的石頭呢?”

    “一塊青石,原先裝在京城的城牆上。路過的人都會去摸一摸,許上一個心願,所以也叫千撫石。”

    他瞪大了眼睛,“真的麽?先生以後可以讓我摸摸那塊石麽?我也很想許個心願。”他眼睛眨了眨,拉著青羽的袖子,“先生,你說那石頭每天被那麽多隻手摸過,可也有了人的喜怒哀樂?”

    “也不是不可能……”她隻覺腦中一時紛亂一時空白,脫口問道:“那爐呢?同你娘親為你做飯用的風爐,應是差不多的。”

    未等玉奚開口,她已兀自喃喃,“人間百味盡在其中……”說著又緩緩起身,眼中隻有窗外無邊積雪,皎潔無暇,“鼎煉香氣,鏡映影色,琴出音律,石觸生意,爐生百味……”

    低語間,雪就這麽落下來。起初零零落落如穿行花叢的白色蝶兒,到後來顯出極晶瑩玉透的形狀,紛紛揚揚充斥天地之間。幾片落在她的手背,尚未看清細密瑰麗的紋路,已消融不見。

    她被微微的涼意驚醒,塵香,鏡色,空音,千觸,虛味……還有水月,恰是念慮之根……眼耳鼻舌聲意,正是六觸……

    彼時一念法師的聲音清清杳杳,“六觸,由六根、六境與六識和合而生。世人因六觸而生愛,青黃赤白、絲竹歌賦、沉香紫檀、珍饈美味、細滑柔美……觸之而生貪愛而生不舍……”

    她隻覺心中澄明,之前一番紛亂漸漸淡去。她回身將雨奚輕輕擁了擁,“謝謝你,雨奚,今日你是我的先生……”

    雨奚臉紅了紅,“先生這許多學識,雨奚不及萬一。”

    她捏了捏他小小的鼻尖,“學識多卻看不透,枉學了……”

    推開院門,雪下得越發密集,她沿著山勢而行。所以,所謂六物,不過是虛浮在外,困於六識的幻物罷了。那流世……她怔住,也許並非什麽遙不可及永生樂土,或許就在轉角,或許方擦肩而過……

    腳下積雪漸漸變得稀薄,能看到泥土和砂石的樣子,還未到山頂,竟也能看到綠草如茵。她心下喜悅,不覺加快了腳步。

    攀上山頂的巨石,不覺再挪不動步子。

    連綿的茂林不見盡頭,層層深淺不一的碧色,隱在流雲薄霧之間,隨著山勢起伏。轟鳴的水聲自林間深處傳來,間雜著白翰赤鷩的幽幽的啼聲。遠處高崖上飛瀑如白練,直入茂林深處。身邊一隻赤猙,方吃飽了肚子,立在一處古木斷枝上,聲如敲石,嗒嗒不絕……

    青羽有些愕然,這分明是流世西方的茂林,難道真如自己方才所想,這所謂遊離於三界的地方,不過一直在自己的身邊罷了。

    正愣神,背後被人輕輕頂了一下,她扭過頭,一隻極其漂亮的鹿蜀。雪白的頭頸,赤色長尾,狀如神駿。“紫……紫謠?”

    未等她緩過神來,紫謠已幻作人形,將青羽扯到眼前,上下前後看了幾圈,“你竟然還好端端的活著?”

    青羽原本驚喜交加,這一句令她不由失笑,“是不是讓你失望了?我還是趕緊走了的好……”

    紫謠將她一把摁住,“你敢!對了,這一陣子,你去了哪裏?”

    青羽想著過去種種,竟不知從何說起,末了隻一句,“大概是迷了路。”

    紫謠倒沒什麽吃驚的樣子,“唔,迷路總比睡不醒強……”

    青羽瞧她神色有些詭異,習慣性地捋了捋她赤色的長發,“誰睡不醒了?讓我們的紫謠都這麽操心?”

    紫謠一個哆嗦,“操心?操誰的心,也不敢惦記著他,回頭一言不合再把我們鹿蜀一族給滅了……”

    她心裏一緊,手不禁停住,“你說誰睡不醒?”

    紫謠雪白的麵龐一時皆是異色,“你不知道?我以為你早就開心得不知道怎麽好了。你不見了以後,羲和也不見了,我以為他肯定去追殺你了。誰知道前一陣子,他回來了,回來就一直睡著,到現在沒醒過……哎喲!”她覺著青羽捏著自己的手臂,那力道實在有些大。

    “他人呢?”青羽的臉色十分古怪,驚訝、倉皇外加一些歡喜。

    紫謠不覺多看了幾眼才道:“他把自己鎖在頤木崖上了,誰也進不去……”話沒說完,眼前的人已沒了影子,恍惚間,看著半空溢彩流光的羽翼一掠而過。不覺喃喃道:“我方才是跟說了話?流世竟有這麽漂亮的鳥兒了……”

    頤木崖還是原先的樣子,青羽自上往下俯瞰,兩色的霖梧花,仍生生不息芬芳如昨,一帶雲霧在崖畔羈絆不去,正是原先將自己困在崖上的那道屏障。

    她落在霖梧樹下的時候,困惑了一瞬,不是說旁人進不來?自己怎的如此輕易就進來了。

    四處尋了一圈,並未看到人影。轉到山崖的另一側,霖梧樹巨大蒼茫的樹蔭後麵,不知何人竟建了一間草廬。看到草廬的布局,和四周星星點點的玉簾時,她幾乎已歡喜地無法呼吸,搶步入了屋子。

    榻上,他戴著麵具,沉沉地睡著。

    她沒覺察出自己的手抖得很厲害,那麵具竟是幾次未能取下。當他的麵容露出時,她還是下意識地退後了幾步。

    這是羲和,不是蘇九淵。

    可是為何會有這草廬?為何會有玉簾?他又為何將自己鎖在這頤木崖之上。

    猶豫了許久,她才探上他的脈間。羲和本來就是人,流世裏隻他一個。他從哪裏來,又因何來到這裏,從來沒人知道或是有膽子去詢問。這裏的生靈平素也常慶幸,還好自己不是他的敵人……

    此刻他的脈象倒是平穩,竟真的仿佛隻是睡著了一般。她不禁縮回了手,生怕他下一刻就醒來,如此近的距離,實在讓她覺得心驚膽戰。

    正欲起身,他竟動了動,嚇了她一跳,她不覺後退了一步。見他眉心皺了皺,她不自覺地又退了一步。那眉心就這麽皺著,仿佛很不舒服的樣子。等了片刻,見他不再有何動靜,她才小心坐回榻前。

    隻是那眉心仍皺著,她伸手去那眉間輕輕揉了揉,又揉了揉,糾結的紋路這才舒散了開,呼吸間又恢複了平穩。

    她退出小屋的時候,外麵已是向晚時分,天色卻有些灰蒙。她立在崖邊,然而煙嵐濃厚,崖下的汋音潭完全看不到半分。或許她們會知道些什麽,她這麽想著,就躍入濃濃霧靄之間……

    待站穩了身子看清四周景致,她隻覺一陣錯亂,怎的身在寒潭畔的水榭之中。那五件東西仍靜靜置於案上,窗外一彎月亮皎皎,映在水中。

    身後有人入了水榭,“凡芷姑娘似乎要醒了……”

    青羽走近榻前的時候,就覺出凡芷較往日更為平穩的氣息,脈搏也有力了許多。她將凡芷的手握在自己的雙手之間,除了往日能覺察出的心脈與氣息,竟漸漸可以看出環繞在她四周極淡的光暈。那是凡世生靈,為自身所生的氣脈所環繞。草木山河,人獸魚蟲,無不擁有。

    流世青鸞鳳凰一族本就可以窺見氣脈,此番重新可以看見,不知是否與自己剛自流世回來有些關聯……她這麽想著,覺著掌中凡芷的手,微微動了動。

    她將凡芷扶起,半靠在榻上,將手探入她的氣脈間。彷如穿過輕柔微弱的信風,指尖有什麽淡淡流動。她的手掌緩緩翻轉間,原本柔弱的流動,漸漸盛起。

    她的指尖最終落在她的眉間,“你睡了這麽久,該醒了。凡音還等著你,家書已蒙塵,可還要家人惦念多久……”

    凡芷羽睫微動,緩緩睜開眼,看清麵前的人,露出微笑,“是你一直在照顧我,對麽?”她的氣息仍有些弱,一句話倒要停上兩三回,“怎麽感謝你好呢……”

    青羽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溫熱而柔軟,一如當年長櫟初遇之時。瞧著凡芷臉上淡淡的粉色。她微笑道:“醒了比什麽都好,還需好好養著……”

    凡芷的目光在她的麵龐上遲滯了片刻,“你可知道你笑起來很好看……你從前就不大愛笑,以後隻願能常常見到你笑著的樣子。”

    青羽覺著眼眶熱了熱,有些情緒藏的時間久了,會覺著陌生,有些難以控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