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取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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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這株蕪草枯萎了,這本該是最不容易枯萎的草木,如今伏在盆子裏,沒有生氣。

    三微卻恢複了。他也不太清楚是什麽時候,忽然就不再被壓製著。也總算看清了麵前的這一株,和霜序其實半點關係也沒有。他彼時心裏確實鬆了一鬆,鬆到一半又吊起來。他仍然探不到她在哪裏,在京城最高的屋簷上坐了這些天,完全沒有頭緒。

    初春的柳絮滿城,方脫了厚重冬衣的人們,已迫不及待換上明豔的春衫,在街巷中穿梭往來。原本肅整端莊的京城,綴染了這些流動的顏色,看著也活潑明媚起來。

    他的目光落在了宮牆外的那處小巷,她就坐在他往常一直坐著的那張案幾之後。如今換了女子的裝扮,卻反而沉靜落寞了許多。他覺察到自己對她的注視似乎有些久,移開了目光。然而餘光裏什麽東西迅速地亮了亮,重又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頭上的釵子,大約是折了晨曦,晃了一晃。他瞧了瞧那釵子,卻再難移開目光。有些淩亂的畫麵,在麵前生滅……他看見兵器森冷血腥廝殺……鐵蹄肆虐下京城裏猙獰的火光……還有霜序蒼白的麵容……一切的畫麵最終歸於那發間的釵尾。

    他看不到全部,但僅是霜序幾近絕望的樣子,他已無法再坐視。他需將一切可能發生在霜序身上的,終止在此刻。

    紗綾將手中茶盞放下,一抬頭就看見他坐在自己的對麵,愣了一愣,幾乎就要站起身來,“是你?你怎麽來了?你去了哪裏?”

    三微也愣住,她為何可以看到自己?他原本是打算直接取了那釵子就走人,方坐穩了,竟已被她發現。難道自己方擺脫壓製,尚不能隱去身形?

    “這位姑娘你的茶涼了,我再給你添一些……”店家熱情地上前為紗綾添了茶水,又離開了,並不像是能看到他的樣子。

    三微還未來得及再開口,她已湊近了道:“那日是你將我從水裏救起的,是不是?”

    “不是……”他仍在思索為何唯獨會被她瞧見。

    她笑了笑,神情間明媚耀眼,“你怕什麽?怕我以身相許?”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發間,“相許就不用了,不如你把那根釵子送我。”

    紗綾遲疑一瞬,“能不能換個別的?這釵子,是我娘親留給我的……我真的不能送人……”

    三微對自己方才的舉動,有些不理解。他居然在和一個凡世的女子要一樣東西,他明明可以輕易地取過來然後掉頭就走。

    不遠處騎樓之上的兩個人有些麵麵相覷,“她在對著誰說話?”其中一個使勁閉了閉眼睛,“她麵前有人麽?”

    “好像也不是自言自語的樣子……”另一個也是一頭霧水。

    “盯仔細了,上頭說了,但凡她交出身邊的任何東西,就立刻將她殺了……”那人掂了掂手中的弓弩。

    紗綾見他目光仍落在自己的發間,抬手將那釵子取下,“這釵子有什麽特別麽?京城隨便一家賣首飾的店鋪,都做的出來。若不是我娘親親手為我做的,其實給你也沒什麽……”她摩挲著釵身上精致的紋路。

    “我若是一定要呢。”

    她有些驚訝地望向他,早前他說過,他們之間的遇見是不應該的,她也該趁早將他忘幹淨。眼下卻不依不饒地要她這根發釵,卻是為何?猶豫了片刻才道:“要麽……我借給你……你用完了再還我?”

    三微這才看清了那釵子的道理,應是有人將原先一樣東西,製成了釵尾的樣子。其間的機巧,的確很有些意思。至於原先是個什麽東西,他並沒有太多興趣,他唯一想著的是將這釵子徹底毀了,應該就能幫霜序避過那一段……

    他抬眼望住她,“這東西,留在身邊會惹來許多麻煩。即便這樣,你還是要留著?”

    她咧了咧嘴,當初在街巷裏灑掃時,頑皮活潑的樣子又露了出來,“麻煩?你覺得還能有比我過去更糟的麻煩?”

    說完她又將那釵子翻來覆去看了看,“這裏麵究竟有什麽?你這麽想要?”

    她說著,就將那釵子推到了他的麵前。

    幾乎是同時,三微覺察到身後騎樓上箭弩呼嘯而出,直奔著她而來。箭弩自然碰不到他,而以她自小在軍營裏跌打滾爬的反應,也應該是能避得開,所以他並沒有動。

    三微瞧著她果然注意到破空之音,但她身形所動的方向,與自己之前所料卻恰好相反。她本該矮身或是朝著旁邊避讓,卻直直向自己撲來。

    他幾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看著箭弩呼嘯而來的方向,正是他的背後。她想將他推離開……

    他有一瞬的猶豫,他可以出手救她,霜序蒼白的麵容卻再一次浮現。他再沒遲疑,將釵子取在手中,錯身讓開。讓開的那一瞬,他看到她麵上驚訝的樣子……

    他立在方才所坐的那處高簷之上,竟有些躊躇該不該回頭看一眼。他將方才的那幾個短短的瞬息想了想。她放棄了逃生的機會,想要將他推開。他明明可以救她,卻並沒有,反而拿了她最珍愛的東西,轉身就走了……可這一切都是為了霜序,為了霜序,他才沒有過多的猶豫。不過眼下這紛紛亂亂的情緒究竟是為了什麽?

    終究還是沒忍住,他轉身看向方才與她共坐的那一處。

    也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那茶攤已被兵馬司的人封了,茶客被攔在了外麵。而那張案幾周圍,並沒有她的身影。圍在案幾旁交頭低語的幾名司吏,許是勘察完了,呼喝著離開時,三微分明看見那案幾上刺眼的血跡。一旁兵馬司的馬車上,垂簾微揚時,他看見她的手無力垂著。很快那馬車轔轔而去,沒入街巷之中。

    之後紛紛亂亂又來了許多人,他看不清是什麽人,去做什麽,隻能感覺到掌中握著的那隻釵子,寒意直透入骨髓神識的深處。

    這許多歲月裏,他一直認真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從無逾越。對於凡世間的事,除非是不得不改的命數,或隻是陪著霜序逛一逛,絕不多看一眼多動一次手指。

    今日的事,他不但動了,竟還連累了一命。公子會如何責罰自己,他根本沒有去想,他隻是覺得,竟要被這一時的衝動,這莫名的悔意給吞噬了去……

    凡芷自醒來之後,凡音就被接了過來,在她的照顧下,凡芷很快就恢複得很好,再幾日已與常人無異。返回樂府的那日,姐妹倆攜著青羽的手,十分不舍。

    “你為何不與我們同去?樂府比這裏好了太多,慕容有司對我十分照顧。你又何苦守在這麽清冷的院子裏?”凡音明知拗不過她,還是心存不甘。

    “我也不會在這裏太久了,找到我要找的人,自然也就會離開。”

    凡音很有些振奮,“你心裏有人了?是誰?可要我們幫著一起找一找?”

    青羽假意認真思索了片刻,“唔,我覺得孟大哥或許能幫上忙,隻不過他現在心裏也有了人,估計忙不過來……”眼見著凡音麵上一片緋紅,拉著凡芷就往外走,“姐姐快些走,這個姑娘也是變壞了……”

    院門外,春意深重,樂府的馬車轆轆而去。

    青羽鬆了一口氣,這麽久以來,仿佛一直壓在心裏的那塊巨石,總算是鬆脫了。

    傅隱在一旁站了已經有一陣子了,他本來想說的事情,看到她眼前的樣子,覺得還是咽回去的好。他上一次瞧著她眉眼含笑,好像是很久遠以前的事情了。

    想到一半,就看到她轉向他,“有什麽你就說吧,我看你忍的也挺辛苦的。”

    傅隱自樹蔭下走出,眯著眼又端詳了會兒她難得輕鬆的麵容,才道:“蘇九淵被下了天牢,這事我琢磨著瞞著你也不太好。”

    “他私入金匱的事?”她果然又皺起了眉心,“洛……”

    “洛秦也被抓進去了。”傅隱急忙接過話去,“據說之前蘇九淵的夫人……咳……新夫人去西府見了他,蘇老爺子也親自出了麵,到現在人都出不來……這忙是幫還是不幫,你自己拿捏拿捏,回頭別怪我沒說。”

    青羽瞥見他腰間佩印上新束的絲絛,“到時候,傅公子的喜帖別忘了我就好。”說罷轉身就走。

    傅隱一愣,急道:“哪有的事,你想多了……”指尖卻不自覺地撫過那束絲絛……

    蘇九淵的屋子外頭大紅的喜字仍在,院子裏卻清冷,侍者連同灑掃都被鎖在了外麵。房門倒是沒鎖,青羽輕輕一推,就開了。

    舒窈臨窗坐著,麵前兩封信箋。

    “他把我休了。”舒窈頭也沒回,說完,一直繃緊的肩膀才頹下來,無力地靠進椅子裏,“他也把自己從蘇家的族譜裏除去了。”她沉默了一陣,“倒頭來,我與他,終歸是路人。”

    青羽在她身旁坐下,“未到絕境,總會有轉機。”

    舒窈忽地坐起身,“你可知什麽是鸞符?”見青羽搖頭,她似也是在意料中,“我之前去尋過文澄心,這怕是唯一可救他出來的法子。”

    青羽立刻就想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如果不知道,除非鸞符這樣東西根本不存在。

    她也沒特意去尋他,隻捎了封信箋,提了句她存了好些年頭的陳釀,他就出現了。

    上秋一陣風地邁入京郊的那處小亭,“我對姑娘的想念可是綿延不絕……”看見案上的那隻青色的壇子,更是極力壓製著激動,努力將視線留在青羽的麵上,“其實姑娘若是有什麽用的到我的地方,知會一聲就可以了,不必如此客氣……”

    青羽瞧著他又向著壇子湊近了幾分,“我也覺著,這麽樣太生分了,不如我們就談談事情,酒,下次再說……”

    話音還沒落,酒壇子已捧在了上秋的手中,“不生分,哪裏生分了?雖說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酒我是一定要收的,怎能辜負了姑娘的一番心思。”

    “你可知道鸞符?”

    上秋的神情肅了幾分,抬手間,亭外的人皆遠遠退開了去。“這個東西,是個十分麻煩的。若是有了它,這一壁江山,少說能拿下半壁。”

    他覺得對麵有些安靜,抬眼看了看,她仍望著他,也沒有要開口的意思。他清了清嗓子,“我隻知道有這麽個東西,卻並不知道在哪兒……”

    她的目光徐徐落在他手中的酒壇子上,他抱著的手緊了緊,“誒,我隻能試試,這東西這麽好找,我早就坐在龍椅上了,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