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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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簾鎮的大雪消融了,漫山青蔥,卻再無一朵玉簾盛開,連一顆花苞都尋不見。
青羽試過很多次,攀到那日的山頂,卻再無法尋到流世的茂林。她不相信那是幻景,因為一切都太過真實。
羲和在流世沉睡不醒,慕鬆煙下落不明,她能想到的隻有墨弦,或許他一直都知道,一切的緣由……
錦繡去了好些天都沒回轉,傅隱那邊竟是沒有半分音訊。青羽尋到傅宅,不但傅隱沒了影子,采蘩暫居的小院也空無一人。
青羽將浮玉從懷裏拎出來,將它擱在傅隱的書案上,“找不到他,今晚沒東西吃……”
浮玉一個哆嗦,幾乎沒猶豫就逃出了窗子。
向晚的時分,青羽跟著它到了一處小院,隱在東市很偏僻的一隅。院子裏坐著的是葉采蘩,青羽回頭瞅了一眼浮玉,它小心地避在遠處,眼神頗為幽怨。
不多時院門處有人叩門,“葉姑娘,我可以不進來,但兩個侍女總是要的吧。你一個人住在這兒,太……清寂了……”傅隱的聲音端得頗為辛苦。
葉采蘩擱在膝上的手,緊了緊,“不勞傅公子費心,我一個人好的很。”
“我知道你好的很,能更好一些,又有何不可呢?”
她垂下頭,“傅公子的心意,采蘩明白。隻是我心裏,始終隻是那一個。”
傅隱大約是沒想到她這麽一句,一時沒了動靜。平素嘴巴比誰都不饒人的,也算是遇到拿的住他的,青羽支著下巴等著他的下一句。
等了頗有一會兒,院門外的才道:“不管是誰,總要先過的舒服,才有力氣繼續念想著,是不是?”
葉采蘩不再言語,怔怔望著牆角。
傅隱歎了口氣,一回頭,看見青羽站在身後,急忙四下裏張望了一圈,“你沒遇見什麽人?”
“我應該遇到什麽人麽?你尋的這處,還能再隱秘些了?”她瞧他有些怔怔,“所以這一陣子,你就在忙著她的事?”
他手上的折扇,敲得有些亂,“總歸是在我府上住過的,不好置之不顧吧……”
“你想好了?”她心裏歎了歎,仿佛又看到彼時的舒窈。
折扇頓在掌心,他斂起笑意,“想什麽?倒是你,東西找齊了,下一步打算做什麽?這京城裏頭眼見著越來越亂,我勸你早點離開。哪怕不回山裏,隨便尋個地方也比待在這裏強。”他倒不似開玩笑的樣子。
瞧她似乎並不以為意,他眉頭難得的皺起來,“眼下這城裏,什麽地方來的人都有,五城兵馬司現如今對入城的一律登記在冊,客棧裏每日巡查數回……”
“你可知墨……我二師叔在哪裏?”她打斷他。
傅隱似是沒料到,愣了愣,忽地一敲扇子,“哎呦,我怎麽把那麽重要的事給忘了,我得走了,回頭去找你……”說罷已步履匆匆上了一旁的馬車。
青羽回想他方才古怪舉動,回身重又隱入小院後頭一株橘樹之間。
不多時,竟落起雨來,雨絲密密織結,一時滿庭瀟瀟。
院門再一次敲響的時候,她的心裏顫了顫,瞧著熟悉的身影邁進院子,下意識避開目光。意識到他應是瞧不見自己時再抬眼,他已步入廊下。
采蘩仍坐在椅子裏,緊握著木椅的手指卻已泛白,強自鎮定的眸中,映著他的身影。她喃喃道:“你為什麽要來?偏偏是這個時候?從前你不願意多看我一眼,如今我連站起來都做不到,你卻來了……”
“你需要離開這裏,車馬已經在外麵等著。”他道。
“我還能去哪裏?罪臣之女,能苟活至今日已是僥幸。”她目光飄開了去。
細雨斜飛入廊下,他抬手緩緩放下夏簾,“沒有比書院更妥帖的地方。”
她望著夏簾上細密的雨滴,“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負擔,以前不會,今後也不會。主事一番好意,采蘩心領了。”
他垂目望著她,“既然是書院的人,走到哪裏都是有去處的。”
她覺著視線裏有了淡淡的水澤,匆匆移開目光,“我在這裏很好,沒有比這裏更好的去處了。”
他將目光投入雨水浸潤的庭院中,“你若是喜歡,之後可以回來。不過眼下時局動蕩,北牧西蜀南梁皆有人馬伏在城中,情勢恐怕比我們想的還要不好。”
“無非是為了一枚鸞符,又將這天下貪婪權勢的妖魔鬼怪都引了出來……”她冷哼道。
墨弦極迅速地收回目光,當年將北周太子救回的正是葉采蘩的父親。
她從手上取下一支鐲子,雖看著樣式普通,在她指間彎轉扭曲,很快就變成一塊玉牌。
“鸞符本是一塊玉牌,在南梁時被打造成一支釵子,不過其中機巧比我這個要玄妙得多。據說是彼時南梁長公主的叔叔得到後,為尚未出世的小公主打造的。我爹當時看過那支釵子,才想起來做了這鐲子做我的生辰禮物……”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葉氏一族也曾是京中喬木世卿,她是葉家長女,文韜武略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當真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可如今,褪去最華美的綾羅,穿著最樸素的布衣裙,避在荒涼一隅的小院,甚至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
她的手握著那鐲子,無力地放在膝上,原本光潔的手臂留著刀劍淩亂的印記。
墨弦將那玉鐲套回她的腕間,“你隻當去山中避讓一陣,這小院替你留著就是。”
葉采蘩再不做聲,他俯身將她抱起,出了院門。
橘花潤了雨水,如眼角噙淚的離人,清怨而憂鬱。青羽想到彼時盛放酒器的紫檀托盤上,她總愛放著一兩枝新落的橘花。那個時候,覺得隱隱的花香,合著新釀的芬芳,最是美好不過。如今想來,那樣簡單無憂的時節,竟是如此的奢望。兜兜轉轉到了今日,也隻能在暗處,遠遠觀想。
馬車聲轆轆遠去,她才回過神,雲棲看來已在京城,早已卷入這場紛亂之中。不管這鸞符是否在她手中,她的人必然是揭開鸞符的關鍵所在,也必然是萬箭所指之處……
西府今日十分的亂,前一夜值守的侍衛皆挨了棍子,查了一天也沒查出個緣由。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被幾十個人看守著,居然憑空不見了。洛秦望著跪在地上烏壓壓的一片,麵色十分不好看。
紗綾看來確實不知道那釵子的機要,但這件事情,原本就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偏偏知道的太多。再加上,她心心念念想要重翻了雲麾將軍府一案,更是生生為她自己切了後路。
如何處置她,他想了幾日,豈料在這個節骨眼上將人弄丟了。
門口有人輕聲進了來,貼在他耳邊低聲回道:“稟王爺,前南梁長公主尋到了。”
他揮退了一屋子大氣不敢出的侍衛,方問道:“在什麽地方?”
“回王爺,人在西市永安坊。”
紗綾一覺醒來,覺著周圍換了個樣子,趴到窗前看了一圈,外麵也是陌生的院子,守衛的人也都沒了。難不成趁她半夜睡著,給換了個地方關著?自己睡的是有多沉,才半點沒有察覺。
興衝衝到了屋子門口,一推門,卻沒推開。退後了幾步,欲用身子將門撞開。衝到門口,豈料那門忽地打開,她的人直接撞入一個懷抱。腳沒站穩,就被拎著扔回屋子裏。房門在他身後哢嗒一聲又關緊了。
“無念……”她張口結舌,想著那日,臉就燙起來。“你答應要帶我出去的,怎麽還將我關著……”
他走到她跟前,在她額間細細看了一回,原本無射印記的那一處,被黔紋遮著。或許那就是為何他一直沒有看出她是誰,可她又是什麽時候變成了紗綾。
她看著他盯著自己出神,向後退了一步,“我們不是已經……你可是要賴賬?”
他仿佛這才回過神,眸光移到她的眉眼間,淡淡道:“我們已經怎麽了?”
她沒那麽燙的麵頰,又燒起來,“你……果然是個騙子。”
他也不惱,“我確實把你救出來了。”
“那你為何還鎖著我?”
他歪著腦袋想了想,“我當初是答應把你從西府帶出來,可我又說出來以後不能鎖著你麽?”
紗綾覺得腦子嗡嗡作響,一時氣結,“這算是什麽道理?你一個西府當差的,怎麽可以隨意將人拘著。”
“你如果出的去,我也不攔著,你若是沒本事,那也怨不得我。”他仿佛在說一件十分有道理的事情。
她垂頭不語,半響才道:“其實我出去也做不了什麽,無非是想再見一個人一麵。他雖然不想見我,我還是想看看他是否安全……看一眼就好了……”她抬頭望著他,眼裏都是懇求。
他記得她這個樣子,當初她也這麽看著自己,隻為了去流世見那個人。
三微很清楚她的心意,霜序一直都喜歡奈何劍的主人。好比明知九秋香的荊棘紮手,卻還要固執地在手中緊握。
現如今,她將一番心思都放在了自己的身上,他不是沒有欣喜若狂。卻不得不想著,她早晚變回霜序時,他又該如何。
她瞧著他神情變幻,小心地問道:“要麽你跟著我,我絕不會跑掉的。我會易容,這樣出去,你我也不會有什麽危險……”
看他並沒有反對的意思,她摸到案邊,對著鏡子一番折騰。
待轉過臉來,笑吟吟問了句,“這樣可好?”
三微看了一眼,覺得不能再好了。
她竟將自己畫成了霜序的樣子,除了額間缺了無射印記。
三微不覺走上前,取了黛,在她的眉梢略略帶了一下。她原本有些淩厲的曲線,就活潑起來。他這麽望著她,移不開目光。
紗綾有些愕然,原以為他雖是文叔叔的手下,也不過是尋常侍衛。怎地竟也會為女子描眉,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紗綾領著他去了很多地方,每一處,他都很熟悉,那些是每一個她與夏正去過的地方。夜色傾下之時,他們回到了宮苑外的那個茶攤,那個案幾,還是原來的樣子,放在原來的地方。
她坐下來,悶著頭喝了很多茶,又要了酒水,一杯杯,始終不再開過口。
直到茶攤打了烊,街巷中黝黑無光,已再無行人。她踉踉蹌蹌走到宮牆邊,“你會飛麽……帶我上去坐坐……”
三微伸手攬住她,躍上牆頭,一如以往,並肩而坐。
她看著腳下夜色靜謐,星星點點的燈火融融,開心地叫著:“夏正,快看,這裏能看到好多房子……”
他伸手將她的嘴捂著,“你再叫喚,宮裏巡夜的就要過來了。”
她的眉眼彎彎,鬢角緋紅一片,正是霜序的樣子。她的氣息清淺的在自己的掌心拂過,他竟忘了將手收回去。
她將他的手推開,雙眼迷蒙,“夏正……你到底是不喜歡我的,對麽?你總是讓我這麽找你……這裏這麽大……我找的很辛苦,你知道麽?”
他伸手把她眼角的水澤撫去,“如果找到了,卻發現你要找的人不是他,你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