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被抹去的叔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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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捏著牛皮黃紙的信封,彼時的心情無法用言語表達。
本以為進入這裏能夠看到些不尋常的東西,例如尋龍尺或者大量風水典籍,沒想到整個地下室積累的都是文件,這些文件有的是手寫,有的是剪報,還有一些是我爺爺不同時期對叔公死亡事件的回想和梳理。
我奶奶對整件事所知甚少,甚至連信封裏的內容都沒看過,她說自從我爺爺帶回叔公的骨灰安葬之後,就像患了某種精神疾病,那幾年都很少說話,有段日子更絕,頻繁地寫信寄信,沒事就往廢品收購站跑,花大量的資金購買各種廢舊報紙和書刊,沒事幹的時候就一個人窩在地下室裁剪整理,奶奶以為是叔公的死給他的精神造成了沉重打擊,就沒管這件事。
我奶奶說她雖然嫁入梅家多年,但踏入這個密室的次數屈指可數,因為梅家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嫁入梅家的女人,一定要遠離這個圈子,不能摻和丈夫的風水大業。
在舊時代大家都對吃這口飯的有種忌諱,女人們相夫教子恪守婦道,自然也不會沒事幹去摻和這類事情,我奶奶說爺爺死後她就沒再踏入這裏,也不知道這兒竟然藏著這麽多的秘密。
我奶奶沒看過信封裏的內容,我爸更不可能,按年齡來說我爸算我爺爺的老來子,77年恢複高考我爸剛出生,83年叔公死的時候,他也就是個五六歲的屁孩。
不過我爸說他對叔公還是有些印象的,記憶裏是個挺文氣俊秀的年輕人,笑起來有點桀驁不馴,冬天總圍著一條棉布的格子圍巾,不喜歡戴帽子,最經常看的一本書是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寫的《唐吉坷德》。
後來有一年爺爺說叔公要出國去修學,我爸自此再沒見過他,有一陣子還總問起爺爺,爺爺會跟他說等叔公學成就回來了。又過了幾年,爺爺外出回來帶了包東西,找匠人打了個白瓷的壇子,幾天後家裏大辦喪事,我爸記得他當時盯著案桌上叔公的照片還問爺爺“小叔叔是怎麽死的”,我爺爺當時的原話是叔公在國外出了車禍。
我奶奶的口徑和我爸一致,看來爺爺當時跟家裏人都是這麽說的,按照我們老家的傳統,下葬後一年植樹三年立碑,親人的遺照要設立案桌專門供奉。我爺爺生在舊社會骨子裏是個非常守舊傳統的人,又是吃這行飯的,按理應該在叔公的喪事上恪守傳統。
但他偏沒這麽做,叔公的喪事很低調,甚至連靈棚都沒有搭,更沒有大宴賓客,下葬那天甚至連‘引路雞’都沒有整。本來我爺爺擅自將叔公的遺體在外火化這件事就引發了村裏人的討論,但爺爺當時是孤身一人去接叔公的,大家都以為叔公死的倉促,爺爺一個人沒法運回屍體,就在外火化了。但喪事如此低調更引人懷疑,我爺爺對外稱叔公早年留話,他這個人書讀太多,覺得大辦喪事太過鋪張,很早就希望自己的喪事簡單一些。
我奶奶說當時我爺爺這說法的確是把村裏的流言蜚語鎮住了,但我叔公去世一周內他沒有在墳包上植樹,去世三周年也沒有給叔公立碑,更加沒有把叔公的遺照專設案桌供奉,感覺他這麽做好像就是要故意抹去我叔公所有存在過的痕跡。
我奶奶說自己當時也很愚昧無知,村裏流言四起的時候,還因為這件事情跟我爺爺產生過幾次矛盾,我叔公死後我爺爺就“金盆洗手”不再做風水先生,我爸還要上學,靠著田間勞動微薄的收入家裏過的很苦,有時候隻能靠變賣東西維持正常開銷。我奶奶那陣一直以為我爺爺不給叔公立碑是因為經濟負擔不起,有一次還特地去縣城找了家金店,賣掉了自己陪嫁的一對金耳環,賣來的錢爺爺倒是收了,不過一直壓在箱子底下,我奶奶說什麽都不肯動用這錢給叔公立碑。
還有一年村幹部實在看不下去,偷偷集資準備到縣城找個師傅給叔公打一塊墓碑,但第二天就有村民發現叔公的墳給爺爺鏟平了,爺爺還跟那幾個村幹部撩話說自個家裏的事兒讓他們別管。
當時大家議論紛紛,都懷疑是叔公的死給我爺爺的精神造成了嚴重傷害,不過更多人傾向於另一種說法,他們覺得叔公突然暴斃死的蹊蹺,在外這麽多年我爺爺對他的蹤跡絕口不談,肯定是跟人結了梁子,最後人家忍無可忍做掉了我叔公,我爺爺外出肯定是把叔公的屍體偷出來悄悄火化的,喪事低調不立碑也不供奉,肯定是怕仇家找上門牽涉到其他人……
村裏人逐漸相信“仇家說”,這件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但每一年的4月13日這天,我爺爺都會拿著手電香燭紙錢獨自走出家門,然後再在淩晨出現在炕上,隻拿回手電,沒有見到香燭紙錢,奶奶某次好奇去叔公埋葬的地方看過,那片地就在我爺爺墓穴不遠的位置,下了陡坡就到,奶奶那年去看的時候,那片的野草已經有膝蓋高,沒有植樹沒有墓碑,最離奇的是連香燭紙錢燒的痕跡也沒有,已經完全認不出哪裏是叔公埋葬的地方。
奶奶猜測我爺爺一定在祭奠之後清掃過那裏,雖然她始終都想不明白他是怎麽記得叔公下葬的位置的。總之叔公存在的痕跡就這樣成功被我爺爺抹掉,下葬後幾年的時間裏還有村裏人談起,後來幾年徹底被淡忘了,甚至連我奶奶連我爸也忘了有這麽一位親人,隻是在每年的4月13日,我爺爺大半夜不睡覺提著香燭手電獨自出門,我奶奶才會在那一刻想起自己的小叔子,奶奶說她18歲進梅家門的時候,叔公才7歲,她永遠忘不掉第一次見到這位小叔子,那時爺爺牽著毛驢跑了兩個村子迎她入門,他們到祖宅外麵的時候,7歲的叔公就在太爺爺手植的棗樹底下站著,還離得很遠就跟她揮了揮手,棗樹上的喜鵲在叫,奶奶坐在毛驢上第一眼看到叔公,就覺得這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後來的相處也確定了這種直覺,太爺爺死的時候叔公隻有13歲,在風水方麵的造詣甚至已經和爺爺比肩,可惜年紀關係叔公並沒有繼承家業,我爺爺繼承祖輩衣缽後,叔公選擇讀書深造,成年後就在村裏的小學當了教師,平淡的生活一直持續到79年3月3日那天,梅家接到一封書信,來自至交張家當時的族長。
我在一個厚重的文件夾裏找到了這份信的原件,略微瀏覽一遍,大概意思就是前線發生不得了的事情,上頭請張家和其他諸家出麵協助,言辭懇切動人,但細讀卻能品出強迫的味道。不過我估計我叔公能走出那步是因為信尾的一句話,張家當時的族長在信尾寫了這樣一句:“國者不國,家者何家?”
讀來這不是問句,而可以是陳述句也可以是感歎句,但不管是什麽句式,都可以肯定是這句話感染了我叔公年輕的心,讓他毅然踏上趕往中越邊境的道路,我想如果當時我叔公沒有自告奮勇前往,去的一定會是我爺爺,而類似的厄運也會在我爺爺身上上演,天底下誰都怕死,我叔公也一樣,前線打戰不是鬧著玩的,但他去了,除了“國者不國,家者何家”,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梅家總逃不過這一劫,隻有他去了,我爺爺才能留下安穩度過餘生,梅家的血脈,也才能在亂世中留存下來,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