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藍溪之水厭生人 節六:崇霄

字數:8421   加入書籤

A+A-


    節六:崇霄

    虞夢用手撐著地麵,慢慢地站了起來。她的腿還是一瘸一拐的,但已勉強能走了。她正要邁步,另外一雙手已經扶了過來,自然是莫君言。

    白衣人靜靜地看著他們倆,一言不發。虞夢也開始端詳他:他長身玉立,一襲白衣如雪,連著他白色的長發,蒼白的臉頰,白玉一般的手,除開他那雙憂鬱的瞳孔,微微皺起的眉毛,幾乎他的一切,都是白的。這是她的第一感覺。

    她的第二個感覺是,如果他是人的話,他到底幾歲?

    因為他那張臉實在太過俊美了,臉頰瘦削,勻稱的比例,幾乎沒有一絲多餘的肉,也沒有半分因白發歲月而產生的褶皺。顴骨並不因他的瘦而突出,相反那種棱角分明的感覺,更給人一種冷酷。鳳眼,眸中似有雙瞳;劍眉,眉色很濃,眉尾收尖。如果隻看這張臉的話,虞夢會以為這隻是一個弱冠少年,比莫君言大不了幾歲。

    但,他的頭發。遠看之下,白如雪,如果一個少年也可以擁有這頭白發,那麽他一定有病。她又再細看,似乎飄逸的發絲中,亦有一些是微微花白,同樣有一些,是微黑的。且不論是不是病,如果依據這頭白發來判斷,這個人至少是在六十歲開外了。

    最後,她又看著他的眼。因為他也在看她,他們看對方,都看得很仔細。他的雙眸深邃,一半憂中帶愁,另一半冷中帶柔。這是隻有飽經滄桑之後,四十年的積澱下才能有的眼神,這是任何虛偽的易容都掩飾不了的。

    二十、六十、還是四十?

    終於,白衣的他垂下了看她的眼,說出了第二句話:“你們是誰。”而虞夢說出了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你是人,不是鬼。”

    “嘁。”白衣的他用他的舌在齒縫間噴出這麽一聲冷哼。

    他忍不住,又抬眼看著她。為什麽他的一雙眼,竟能煥發出兩種不同的感覺?他盯著她的臉,就像剛剛她盯著他的一樣,認真、仔細地又看了一遍,甚至不願意放過她鬢邊微微有些亂的發絲。虞夢很美,但他似乎並不是在欣賞她的美,他看她,看的似乎隻是曾經的記憶。

    最後,他的眼神定格在她的發端,那裏空空如也,他還是沒有看到他想要看到的東西。所以,他再一次地歎息。

    莫君言注意到了,卻不識趣地說了句:“師姊,你的發簪掉了。”

    白衣人如遭雷亟,雙眸少有地現出同一種眼神——難以置信。

    虞夢和莫君言被他的神情嚇住了,但隻一瞬間,白衣人又恢複了他慣有的冷漠。不過,虞夢似乎已經在那一瞬間,看到了他內心的狂喜。“真是一個怪人!”虞夢在心裏悄悄地說著。

    “喂,你是誰,為什麽會在這裏吹簫?”虞夢問道。

    她似乎不怕他了,不知道為什麽。是因為她已經確定他個人了?

    白衣人緩緩地走近他倆,冷冷地道:“我的問題,你們還沒有回答。”

    莫君言急忙道:“多謝這位前輩救命之恩,晚輩姊弟二人誤闖此山,驚擾前輩雅興,實是出於無奈,在此致歉,還請前輩不要見罪。”他依舊保持他做晚輩的謙卑與恭順。

    虞夢卻不然。

    白衣人從他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中,就已經讀出了許多內容。“他為什麽要追殺你們,你又誤打誤撞得到了什麽秘密?”

    “這……”莫君言有些猶豫。

    “不想說就算了。我倦了,你們下山去吧。”白衣人雙手攏到了後腰處。

    “喂,你怎麽能這樣就趕我們走呢?那個人說不定還在山下等著我們,我們現在下山,豈非自投羅網?”虞夢不依。

    他轉過頭,看著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才道:“那你是要我把他殺了麽?”

    虞夢在他的逼視下,急忙別過頭,忙道:“那、那也不用。但我們現在又渴又累,可沒體力和他跑了,所以……你、你既然救了我們,不妨好人做到底唄。”她第一次欲言又止。

    白衣人的神色沒有一絲變化,但他豈能不懂她的意思?

    “你想要托庇於我?”他說得何其直接。

    她有些羞愧,低頭再抬頭,直視著他的逼視,說道:“沒錯,因為我真的沒力氣了。”

    她看到他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但隻一瞬間,他沒有笑,隻淡淡地道:“小子,如果沒有我的簫聲,你能找到這裏嗎?”他這句話居然是對莫君言說的。

    莫君言搖了搖頭:“不能。決計不能。”

    白衣人沒有表示,他轉過身,緩緩地走了。

    可他的聲音卻從遠處飄了過來:“看在你略懂先天八卦的份上,便容你們在此休息一夜吧。”

    “師姊,現在怎麽辦?”莫君言問道。

    “不知道,跟著他吧。總比被那個什麽田爾耕逮到的好。”

    他們跟著他,來到了一間小屋前,屋子純以青竹搭築,四周清幽高雅,坐落著鬆竹梅,鬆竹之前,還有一池湖水。原來懸崖之下的湖,是在山腰間的,可從懸崖往上看,竟似在崖底一般。

    “這裏,就交給你們了。”白衣人的聲音很清冷。

    “那你呢?”虞夢道。

    “沒有食物,自己想辦法。”他說完,刷地一下就不見了,快得像閃電。虞夢抬起頭,看到他已經臥在了鬆枝之上,背靠著她,長發順著樹幹垂了下來。

    虞夢噘著嘴,看著他的背,有點想笑,卻又有點傷感。

    “為什麽,為什麽他那麽的不快樂?”

    第二天清晨,莫君言起得很早,因為他一大清早就聽到了簫聲。他推開屋門,果然,白衣的他,坐在湖前,吹著他的玉簫。

    簫聲悠揚婉轉,比昨夜聽到的多了一絲愉悅。

    “喲,今天心情不錯嘛?”虞夢也走了出來。

    她睡裏間,莫君言睡在外間,曆來如此。

    白衣人放下手中的簫,將它插回腰間,轉過身。這一次,莫君言看清楚了,他心道:“那不是師父給的那幅畫上的玉玨麽?可是為什麽隻有一半呢?”

    白衣人看了他一眼,似乎洞察了他所有的心思。

    莫君言有點尷尬,他不知道該不該去問這個問題。

    虞夢卻不然:“你簫上的玉玨為什麽隻有一半?”

    “另一半,我送人了。”他回答得很直接,就像她一樣。

    “噗,一定是個女孩子吧?”

    “送她的時候是,現在就不知道了。”白衣道:“怎麽,你們對這塊玉玨,很感興趣?”

    “對呀。”虞夢道。

    白衣點頭:“隨我去用早餐吧。”他說完,縱身躍上石台,順著山路轉上一片楓林。“跟著!”他扭回頭,冷冷地說了一聲。莫君言急忙運起輕功跟上,虞夢撅著嘴道:“好神氣喲。”

    三人一前一後,白衣瀟灑自若,如閑庭信步,虞夢和莫君言則跑得雙腿酸疼,才勉強跟住。待白衣停下時,山上的風景已然變幻了無數次,此刻但見山頭雲垂霧藹,遠處青峰染墨,四周則是楓林,一座小亭,一方石桌,三張石凳,別致而簡約。

    “喂!你不會慢點啊!”虞夢雙手叉腰,卻沒好氣,白衣人並不理會,悠然道:“晨前健足,利於養生。”

    虞夢正待反唇相譏,忽瞥見他桌上所置三隻小碗,均是白米粥,卻又清香撲人,粥上浮著綠色荷葉、紅色蓮花、還有點點嫩黃色的香泥,不禁奇道:“你這粥裏都放了什麽,怎麽白的、紅的、黃的、綠的五顏六色的,倒似一池蓮花,挺好看的。”

    白衣人淡然道:“你所見之紅蓮為草莓所雕、菩提為香蕉、荷葉為赤根菜,薏仁、三色豆、山藥、百合等略摻於粥中。粥名菩提君子蓮,紅、黃、綠三色宜晨間食用,這季候的草莓尚有些酸味,就不知你是否吃得慣。”

    虞夢既為美食所引,雙腿即尚酸疼,也便稍稍拋之腦後。她尋右首邊的石凳上坐下,端起一碗菩提君子蓮,用調羹舀碎蓮花,打散菩提子,攪動滿目池水,含入口中,隻覺甜中微酸,酸中泛甜,軟濡欲化,自小到大,竟從未嚐過如此清新之粥。

    虞夢隻覺舌尖欲為粥所融,輕端起小碗,大口喝了起來。白衣人看她吃相粗魯,不禁嘴角微翹,搖了搖頭道:“牛飲鯨吞,暴殄天物。”他和莫君言也端起一碗粥,慢慢食用起來。

    虞夢喝完粥,又伸出舌頭舔了櫻唇一圈,顯然意猶未盡。她見白衣人和莫君言才不過吃了一半,始覺自己吃得太快,略有些尷尬,於是別過頭自理著頭發,不去看二人。

    白衣人放下碗,忽然就歎了口氣:“悲餘生之無歡兮,愁倥傯於山陸。”粥還剩半碗,但他顯然沒有再吃的意思了。

    莫君言也放下碗,問道:“前輩何出此言?”

    白衣人凝眸注視著他,翹起的嘴角略帶邪味:“你之前想要問我的恐怕不是這個問題吧?僅僅是因為它,否則,你這種儒生小輩,又豈願與我這種邪魔外道有所關聯?”他取下腰間的玉簫,遞給了莫君言。他言辭似乎狠厲,但神情更多的隻是嘲弄。

    莫君言臉一紅,赧然接過,輕撫著簫,隻覺得這簫冷得出奇,心道:“這簫碧玉雕成,人說:‘溫潤如玉’,可我觸摸之下,隻感到莫名的寒意,刺骨的冷。”他又看起了塊上弦月的玉玨,仔細地辨識著上麵的紋路和雕飾,他必須要確定是不是就是他要找的那一塊。

    “前輩,晚輩此處有一幅恩師所留畫卷,畫上所繪,似乎正是前輩的這塊玉玨。”莫君言辨認無誤後,才取出畫軸,將之與玉簫一並交給了白衣人。

    白衣人將玉簫插回腰間,緩緩展開畫軸。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塊完整無暇的玉玨,上麵是上弦月,下麵是下弦月。他看了很久,仿佛時間停滯,直到一片葉子落在了畫上,遮住了那一半的下弦月,他才回過神來。

    “二十年了,嗬,竟還能見到這幅畫。”

    “這幅畫,已經有二十年了?”莫君言問道。

    白衣人點了點頭。

    “難道,這幅畫是你畫的?”虞夢突然說道。

    白衣人依舊點了點頭。

    莫君言心道:“難怪我會覺得這畫並不似師父畫的,即令用筆風格,亦不似大師伯所為,不想竟是這位前輩畫的。可是,為什麽他的墨寶,竟會為師父所得呢?”

    白衣人收起畫軸,還給莫君言。莫君言接過後,忽然跪在他的麵前,大聲道:“晚輩昆侖派莫君言,請求前輩出山,救救石獻石大帥!”

    白衣人既不閃亦不避,任他跪著,淡淡地道:“你叫莫君言,那麽她呢?”他撇了一下虞夢。莫君言會意,看了虞夢一眼。他可以替她回答,但是他沒有。

    虞夢道:“我叫虞夢,是他的師姊。”

    “虞夢、虞夢、虞夢……”白衣人站了起來,呆呆地望著山那頭,喃喃自語。

    那個上午,莫君言把發生在他和她身上的,都告訴了白衣的他,包括將軍府裏發生的一切。白衣的他隻靜靜地聽著,什麽話也沒有說,不論莫君言和虞夢的經曆是驚險也好,離奇也罷,他都沒有任何表態,甚至沒有任何表情。

    他就像一個淡看世事的旁觀者。

    “說完了?”白衣人淡淡地道。

    莫君言點了點頭,說道:“還請前輩……”

    “我拒絕。”白衣人依舊淡淡地道。

    “為……”莫君言隻說了一個字後就停住,沒有再說。

    白衣人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他似乎在好奇,為什麽這個年輕人不再懇求?

    “你不願意幫忙就算了,我們會靠自己的能力救出石帥的。”虞夢替莫君言做出了回答,她是一個不習慣假手他人的人,其實莫君言也一樣。

    白衣人冷笑著:“就憑你們的本事,莫說是魏忠賢,就連他手下的五彪,任何一個,你們都不是對手。”

    “武功不好可以練,但做人如果忘恩負義,那就禽獸不如了!”虞夢說得很堅決。

    “他予你何恩?”

    虞夢想了想道:“對小君有恩,自然也對我有恩了,誰讓我是他師姊呢!”

    白衣人轉頭問莫君言:“你又為何要救石獻?僅僅是他待你甚好?予你有救命之恩?那你又何嚐想過,若非石獻,你們又豈會幾次三番險死還生?”

    “不論如何,我都覺得石帥是好人。我不後悔認識他,哪怕……”莫君言道:“哪怕是此生坎坷,千裏亡命,亦不負相識之義。”

    “嘁。”白衣的他用他的舌在齒縫間噴出這麽一聲冷哼。

    “好與壞,是與非,又豈是這般容易可以分清的?”白衣人道:“你們不過是兩個幼稚的小鬼罷了。”

    虞夢正待反駁,卻聽他又道:“不過,這江湖缺少的,正是你們這種幼稚的家夥。”

    “明明是那麽弱,偏偏卻要做得大義凜然。結果,怎麽死的都不知道。”白衣人似乎並不是在說她和莫君言,因為他並沒有在看他們,是呆呆地看著桌麵,似乎隻是在述說著往事。

    虞夢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於是想到了這麽一句實話:“喂,大怪人,其實你的武功是我見過最好的。”

    “武功再好,也不能逆過天命、逃出生死。”

    “但是沒有武功,就無法守護好自己想要守護的人。”

    白衣人回過神來,看著她清澈的瞳孔。

    “喂,你武功這麽好,為什麽不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她又問。

    白衣人苦笑:“為什麽你們說的話,都這麽相似呢?”

    “你們?我和小君麽?”她顯然已經發覺這並不是正確的答案,於是又補上一句:“你認得我麽?”

    白衣人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了,深吸了一口氣,恢複了以往冷漠高傲的神態:“也罷,既然你這麽推崇我,若不給你點好處,倒對不起你了。你隻消跟我三年,我管教你無敵天下!”

    三年?無敵?這是豪言,還是闕詞?但無論如何,都已足夠讓人震驚不已的。

    “喂,你、你到底是誰?”

    白衣的他轉過頭,斜睨著蒼穹,一字一句地說道:

    “二十年前,我有一個名字,叫做崇霄。”

    正是:“劍仙鞘中豈需劍?天魔餘勢動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