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碧血劍(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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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見秀道:“王將軍和高闖王、李闖將軍都給官府逼迫不過,為了活命,這才造反,自己決計不想做皇帝,這件事兄弟拍胸擔保。人家叫我們流寇,其實我們隻是種田的莊稼漢子,隻盼有口飯吃,頭上這顆腦袋保得牢,也就是了。我們東奔西逃,那是無可奈何。憑我們這樣的料子,也做不來皇帝大官。至於打建州韃子嘛,李將軍的心意跟各位一模一樣,平時說起,李將軍對韃子實是恨到骨頭裏去。我們唯闖將李大哥之命是從。李大哥真是大大的英雄豪傑,為人仁義,那定是信得過的。”三十六營的盟主雖是王自用,但聽他們言下之意,似對李自成更為信服。

    孫仲壽道:“那再好也沒有了。”袁黨眾人更無異言,於是結盟之議便成定局。

    裏麵在商議結盟大計,殿上朱安國和倪浩拉著崔秋山的手,走到個僻靜角落裏。

    朱安國道:“崔大哥,咱們雖是初會,可是一見如故,你別當我們是外人。”崔秋山道:“兩位大哥以前打韃子、保江山,兄弟一向是很欽佩的。今日能見到山宗這許多英雄朋友,兄弟實在高興得很。”倪浩道:“我冒昧請問,崔大哥的師承是那一位前輩英雄?”崔秋山道:“兄弟的受業恩師,是山西大同府一聲雷白野白老爺子。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朱安國和倪浩互望了一眼,均感疑惑。倪浩說道:“一聲雷白老前輩的大名,我們是久仰的了。不過有一句話崔大哥請勿見怪。白老前輩武功雖高,但似乎還不及崔大哥。”崔秋山默然不語。朱安國道:“雖然青出於藍,徒弟高過師父的事也是常見,但剛才我看崔大哥打倒兩個奸細的身法手法,卻似另有真傳。”

    崔秋山微一遲疑,道:“兩位是好朋友,本來不敢相瞞。我師父逝世之後,我機緣巧合,遇著一位世外高人。他老人家點撥了我一點武藝,但要我立誓不許說他名號,因此要請兩位大哥原諒。”倪朱兩人見他說得誠懇,忙道:“崔大哥快別這麽說,我們有一事相求,因此才大膽請問。”崔秋山道:“兩位有什麽事,便請直言。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氣?”朱安國道:“崔大哥請等一等,我們去找兩位朋友商量幾句。”

    朱倪二人把那姓應和姓羅的拉在一邊。朱安國道:“這個崔兄弟武藝高強,咱們這裏沒一個及得上。聽他說話,性格也甚豪爽。”倪浩道:“就是說到師承時有點吞吞吐吐。”於是覆述了崔秋山的話。

    那姓應的名叫應鬆,是袁崇煥帳下謀士,當年寧遠築城,曾出不少力量。姓羅的名大千,是著名炮手,寧遠一戰,他點燃紅夷大炮,轟死清兵無數,因功升到參將。應鬆道:“咱們不妨直言相求,瞧他怎麽說?”朱安國道:“這事當先問過孫相公。”應鬆道:“不錯。”

    轉到後殿,見孫仲壽和田見秀正談得投契,於是把孫仲壽請出來商量。朱安國等所擅長的是行軍打仗,衝鋒陷陣,長槍硬弩,十蕩十決,那是勇不可當,但武學中的拳腳器械功夫,卻均自知不及崔秋山。

    孫仲壽道:“應師爺,這件事關係幼主的終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氣。”應鬆點頭答應,與朱安國、倪浩、羅大千三人同去見崔秋山。

    應鬆道:“我們有一件事,隻有崔大哥幫得這個忙,因此上……”

    崔秋山見他們欲言又止,一副好生為難的神氣,便道:“兄弟是粗人,各位有什麽吩咐,隻要兄弟做得到的,無不從命。”

    應鬆道:“崔兄很爽快,那麽我們直說了。袁督師被害之後,留下一位公子,那時還隻七歲。我們跟昏君派來逮捕督師家屬的錦衣衛打了三場,死了七個兄弟,才保全袁督師這點骨血。”崔秋山嗯了一聲。應鬆道:“這位幼主名叫袁承誌,由我們四人教他識字練武。他聰明得很,一教就會,但再跟著我們,練下去進境一定不大。我們身在草莽,防身武功要緊過行軍打仗的本事。”

    崔秋山已明白他們意思,說:“各位要他跟我學武?”朱安國道:“剛才見崔大哥出手殺賊,武功勝過我們十倍,要是崔大哥肯收這個徒弟,栽培他成材,袁督師在天之靈,定也感激不盡。”說罷四人都作下揖去。

    崔秋山還禮後,沉吟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原不該推辭,不過兄弟現下是在闖將李大哥軍中,來去無定,常跟官軍接仗,也不知能活到那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隊伍裏,一則怕我沒空教他,二則委實也太危險。”應鬆等均想這確是實情,好生失望。

    應鬆把袁承誌叫了過來,和崔秋山見麵。崔秋山見他靈動活潑,麵貌黝黑,全無半分富貴公子嬌生慣養的情狀,很是喜歡。問他所學的武藝,袁承誌答了,問道:“崔叔叔,你剛才抓住那兩個壞人,使的是什麽功夫?”崔秋山道:“那叫做伏虎掌法。”袁承誌道:“這樣快,我看都看不清楚。”崔秋山笑道:“你想不想學?”袁承誌忙道:“崔叔叔,請你教我。”

    崔秋山向應鬆笑道:“我跟田將軍說,在這裏多耽幾天,就把這路掌法傳給他吧!”袁承誌和應朱倪三人俱各大喜,連聲稱謝。

    次日一早,孫仲壽和張朝唐、楊鵬舉等三人告別,說道:“咱們相逢一場,總算有緣。這裏的事隻要泄漏半句,後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說。”張楊兩人喏喏連聲。孫仲壽對二人各贈了五十兩銀子盤費,派了兩位兄弟送下山去。

    張朝唐和楊鵬舉逕赴廣州,途中更無他故。楊鵬舉遭此挫折,心灰意懶,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自己憑這點微末功夫,居然能挨到今日,算得是僥幸之極,此番若非袁承誌這小小孩童一言相救,已變成沒眼睛的廢人,想想暗自心驚,當即向鏢局辭了工,便欲回家務農。張朝唐感他救命之恩,見他心情鬱鬱,便邀他同去浡泥國遊覽散心。楊鵬舉眼見左右無事,自己又無家累,當即答允。

    三人在廣州雇了海舶,前往浡泥。楊鵬舉住了月餘,見當地太平安樂,真如世外桃源一般,竟然不興歸意,便在張朝唐之父張信的那督府中擔任個小小職司。每日當差一兩個時辰,餘下來喝酒賭錢,甚是逍遙快樂。

    田見秀和孫仲壽等說妥結盟之事,眾人在袁崇煥神像前立下重誓,山宗朋友和闖將相結為友,決不相負。田見秀正要和袁黨著意結納,聽說崔秋山要教袁承誌武藝,甚是歡喜,當下和劉芳亮先下山去。

    袁黨各路好漢,有的逕去投王自用;有的各歸故鄉,籌備舉事;也有的言明不願造反作亂,但決不泄露機密,也決不跟眾兄弟作對為敵。人各有誌,旁人也不勉強。

    孫仲壽、朱安國、倪浩、應鬆等留在山上,詳商袁承誌日後的出處。

    袁承誌自崔秋山答應教他伏虎掌後,歡喜得一夜沒睡好覺。翌日大家忙著結盟,沒功夫理會這事。下午眾人紛紛下山,臨行時每人都和幼主作別,又忙碌了半天。

    到得晚上,孫仲壽和應鬆命人點了紅燭,設了交椅,請崔秋山坐在上麵,要袁承誌行拜師之禮。崔秋山道:“袁家小兄弟我一見就很喜歡,他愛我這套伏虎掌,我就破費幾天功夫,傳授個大概。但他能不能在這幾天之內學會,學了之後能不能用,可得瞧他的悟性和以後的練習了。這隻是朋友之間的切磋,師徒的名份是無論如何談不上的。”應鬆道:“隻要教得一招兩式,就是終身為師。崔大哥何必太謙?”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也隻得罷了。

    眾人知道武林中的規矩,傳藝時別人不便旁觀,道了勞後,便告辭出來。

    崔秋山等眾人出去,正色說道:“承誌,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前輩高人傳給我的。我不能盡數領會其中的精奧,功夫也著實還差得遠,但在江湖上對付尋常敵人,也已足夠。他老人家傳授這套掌法之時,曾叫我立誓,學會之後,決不能用來欺壓良善,傷害無辜。”袁承誌一聽,已明其意,當即跪下,說道:“弟子袁承誌,學會了伏虎掌法之後,決不敢欺壓良善,傷害無辜,否則,否則……”他不知立誓的規矩,道:“否則就給崔叔叔打死。”

    崔秋山一笑,道:“很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見。承誌急轉身時,崔秋山已繞到他身後,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抓住我。”

    袁承誌經過朱安國和倪浩、羅大千三位師父的指點,武功已稍有根基,立即矮身,左手虛晃,右手圈轉,竟不回身,聽風辨形,便向崔秋山腿上抓去。

    崔秋山喜道:“這招不錯!”話聲方畢,手掌輕輕在他肩頭一拍,人影又已不見。承誌凝神靜氣,一對小掌伸了開來,居然也護住身上各處要害,眼見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抓他不住,當下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牆壁,突然轉身,靠著牆壁,笑道:“崔叔叔,我見到你啦!”

    崔秋山不能再繞到他身後,停住腳步,笑道:“好,好,你很聰明,伏虎掌一定學得成。”於是一招一式的從頭教他。

    這路掌法共一百單八式,每式各有變化,奇正相生相克。袁承誌默默記憶,學了幾遍,已把招式記得大致無誤。崔秋山連比帶說,再把每一招每一變的用法細加傳授。承誌武功本有根柢,悟性又強,崔秋山一說,便能領會。一個教得起勁,一個學得用心,直至深夜。

    第二天一早,崔秋山在山邊散步,見袁承誌正在練拳,施展伏虎掌一百單八招的變化,於那勾、撇、捺、劈、撕、打、崩、吐八大要訣,居然也能明其大旨,知其精要。崔秋山很是歡喜,當他練到入神之時突然躍前,抬腿向他背心踢去。

    承誌忽聽背後風聲響動,側身避過,回手便拉敵人右腿,一眼瞥見是崔秋山,急忙縮手,驚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別停手,打下去。”劈麵一掌。

    承誌知他是和自己拆招,當下踏步避過,小拳攢擊崔秋山腰胯,正是伏虎掌第八十九招“深入虎穴”。崔秋山讚道:“不錯,就是這樣。”口中指點,手下不停,和他對拆起來,見承誌出招有誤,便即糾正。兩人拳來足往,把伏虎掌一百單八式翻來覆去的拆解。承誌見這套掌法變化多端,崔秋山運用時愈出愈奇,歡喜無限,用心記憶。拆解良久,崔秋山見他頭上出汗,知道累了,便停住手,要他坐下休息,一麵比劃講解。講了一個多時辰,又叫他站起來過招。

    兩人自清晨直至深夜,除了吃飯之外,不停的拆練掌法。如此練了七日,到了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會的已全部傳了給你,你要好好記住。日後是否有成,全憑你自己練習了。臨敵時局麵千變萬化,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機靈,一味蠻打,決難取勝。”承誌點頭受教。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將軍那裏,今後盼你好好用功。傳我掌法的那位高人教我,武學高低的關鍵,是在頭腦而不在手腳,因此多想比多練更要緊。可惜我的腦筋實在不大靈光,難有太大進境,盼你日後練得能勝過了我。”

    袁承誌和崔秋山相處雖隻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法傾囊以授,教誨之勤,顯見眷愛之深,聽說明天就要分手,不覺眼眶紅了,便要掉下淚來。崔秋山見他對自己甚是依戀,也不由得感動,輕輕撫摸他頭,說道:“似你這般聰明資質,武林中實在少見,可惜我們沒機緣長久相聚。”袁承誌道:“崔叔叔,我跟你到李將軍那裏。”崔秋山笑道:“你這樣小,那怎麽成?我們跟著李將軍,時時刻刻都在拚命,飽一頓饑一頓的,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正說話間,忽聽得屋外有野獸一聲怪叫,袁承誌奇道:“那是什麽?不是老虎,也不是狼。”崔秋山道:“是豹子。”靈機一動,道:“咱們去把豹子捉來,我有用處。”承誌大為興奮,忙問:“什麽用處?”崔秋山笑而不答,匆匆走了出去。承誌忙跟出去,見他不帶兵刃,又問:“崔叔叔,你用什麽兵器打豹子?”

    崔秋山不從正門出去,走到內進孫仲壽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都在麽?”朱安國等在房內聚談,聽得叫聲,開門出來。崔秋山笑道:“請各位幫手,把外麵那豹子逼進屋來,我有用處。”倪浩是殺虎能手,連說:“好,好。”拿了獵虎叉,搶先出門。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別傷那畜生。”倪浩遙遙答應,不一會,呼喝聲已起。崔秋山和朱安國、羅大千三人也縱出門去。袁承誌拿了短鐵槍想跟出去。孫仲壽道:“承誌,別出去,咱們在這裏看。”袁承誌無奈,隻得和孫仲壽、應鬆三人憑在窗口觀看。

    隻見三人拿了火把,分站東西北三方。倪浩使開獵虎叉,在山邊和一頭軀體巨大的金錢豹正自翻翻滾滾的拚鬥。他一柄叉護住全身,不讓豹子撲近,卻也不出叉戳刺。豹子見到火光,驚恐想逃,卻給朱、崔、羅三人阻住去路。豹子見崔秋山手中沒兵器,大吼著向他撲來。崔秋山閃身避開利爪,右掌在豹子額頭一擊,豹子登時翻了個筋鬥,轉身向南。南麵房門大開,豹子不肯進屋,東西亂竄,但給眾人逼住了,無路可走。崔秋山縱身而前,在豹子後臀上猛力一腳。豹子負痛,吼叫一聲,直竄進屋。

    那時應鬆已把各處門戶緊閉,僅留出西邊偏殿的門戶。豹子見兩人手持火把追來,東爬西搔,胡胡吼叫,奔進西殿。羅大千關上殿門,一頭大豹已關在殿內。

    眾人都很高興,望著崔秋山,不知他要豹何用。崔秋山笑道:“承誌,你進去打豹!”此言一出,眾人都吃了一驚。孫仲壽道:“這怕不大妥當吧?”崔秋山道:“我在旁邊瞧著,這畜生傷不了他。”承誌道:“好!”挺了短槍,就去開門。崔秋山道:“放下槍,空手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