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碧血劍(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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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承誌雖不知前人之法,然而圍棋一道,最講究悟性,常言道:“二十歲不成國手,終身無望。”意思是說下圍棋之人如不在童年技成,將來再下苦功,也終為碌碌庸手。以蘇東坡如此聰明之人,經史文章、書畫詩詞,無一不通,無一不精,然而圍棋始終下不過尋常俗手,成為他生平一大憾事。他曾有一句詩道:“勝固欣然敗亦喜”,後人讚他胸襟寬博,不以勝負縈懷。豈知圍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爭,必須計算清楚,毫不放鬆,才可得勝,若常存“勝固欣然敗亦喜”的心意下棋,作為陶情冶性,消遣暢懷,固無不可,不過定是“欣然”的時候少,而“亦喜”的時候多了。

    穆人清性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覺得搏殺不烈,不大過癮,此刻與承誌對局,竟然大不相同。承誌於此道頗有天份,加以童心甚盛,千方百計的要戰勝這位師伯。這一局結果雖木桑贏了,但中間險象環生,並非一帆風順的取勝。

    次日一早,木桑又把承誌拉去下棋,承誌連勝三局,從讓九子改為讓八子。不到一月,他記憶木桑所用的各種巧術妙著,棋力大進,木桑隻能讓他三子,這才互有勝敗。

    袁承誌在圍棋上一用心,練武的時刻自然減少,學劍進展之速不如習拳掌之時。穆人清礙於老友情麵,起初還不說什麽,後來見這一老一小終日廢寢忘食的在楸枰上打交道,實在太不成話,於是暗中囑咐承誌,每日隻可與木桑下一局棋,其餘的時候要用來練武。袁承誌經師父提醒,心想這許多天的確荒疏了武功,暗暗慚愧,忙趕練劍法。一連兩天,木桑叫他下棋,他總推說要練劍。木桑說道:“你來陪我下棋,下完之後,我教你一門功夫,你師父一定歡喜。”承誌道:“我去問過師父。”木桑道:“好,你去問吧。”承誌奔進去把木桑的話對師父說了。穆人清一聽大喜。

    木桑道人外號“千變萬劫”。他年輕之時,因輕功卓絕,身法變幻無窮,江湖上送他個外號,叫做“千變萬化草上飛”。後來他耽於下棋。圍棋之道,講究“打劫”,無數變化俱從打劫而生。木桑武功甚高,自己反稱平平無奇,棋藝不過中上,卻自負得緊,竟自行改了外號,叫做“千變萬劫棋國手”。旁人礙於他麵子,不便對他自改的外號全不理會,可是又知他棋藝和“國手”之境委實相去太遠,於是折衷而簡化之,稱之為“千變萬劫”。這四字其實還是恭維他武功千變萬化,殺得敵人“萬劫不複”。但如有人當麵如此解釋,木桑勢必大為生氣,定要對方承認這外號是指他棋藝而言,跟武功全不相幹,才肯罷休。

    穆人清一直佩服他武功上有獨得之秘,但他從來不肯授徒,現下他竟答應傳授承誌武功,那定是實在熬不過棋癮了,忙拉了承誌的手走出來,向木桑一揖,說道:“你肯成全小徒,我這裏先謝謝啦。”叫承誌向木桑磕頭拜師。

    袁承誌跪了下去。木桑縱身而起,雙手亂搖,說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憑本事來贏。”穆人清道:“這小娃兒什麽事能贏得了你?”

    木桑道:“劍法拳術,你老穆天下無雙,我老道甘拜下風,這孩子隻消能學到你功夫的兩三成,江湖上已難覓敵手。但說到輕功、暗器,隻怕我老道也還有兩下子!”

    穆人清道:“誰不知道你‘千變萬劫’,花樣百出!”木桑笑道:“‘千變萬劫’是指老道棋藝天下無雙,跟武功決計沾不上邊,萬萬不可混為一談。隻因你自居一派宗師,事事講究冠冕堂皇、風度氣派,於輕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才讓老道能在這兩門上出出風頭。這樣罷,你讓承誌每天跟我下兩盤棋,我讓他三子。我贏了,那就是陪師伯消遣,算他的孝心。要是他贏得一局,我就教他一招輕功,連贏兩局,輕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咱們下棋講究博采,那便是采頭了。你說這麽著公不公平?”

    穆人清心想這老道當真滑稽,說道:“好,就這麽辦。我本來怕承誌下棋耽誤了功夫,現下既有這樣的大好處,你們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承誌一聽大喜,一老一小又下棋去了。

    木桑這天一勝一負,棋局既終,對承誌道:“今日教你一招輕身功夫,雖隻一招,你用心去練,可也夠你終身受用。仔細瞧著。”話剛說畢,也不見他彎腿作勢,忽然全身拔起,已竄到了大樹之巔,一個倒翻筋鬥,又站在他麵前。承誌看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木桑當下把這招“攀雲乘龍”的輕身功夫教了他,雖隻一招,可是其中腰腿勁力,步法眼神,皆有無數奧妙。承誌用心學習,一時卻也不易領會。

    第二日承誌連輸兩局,一無所獲,木桑大喜,自吹不已。第三天上,承誌突出奇兵,把邊角全部放棄,盡占中央腹地,居然兩局都勝。木桑不服氣,又下兩局,這次是一勝一負,結算下來,木桑該教他三招。

    木桑教了他兩招輕功,見他記住了,說道:“你可知我對敵時使什麽兵器?”承誌搖搖頭。木桑道人抓起棋盤,笑道:“本來我也使劍,但近年卻已改用這家夥。”

    承誌早見這棋盤是精鋼所鑄,以為他喜愛弈道,隨身攜帶棋局,為怕棋盤損壞,特用鋼鑄,那知竟是對敵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這是我的暗器!”隨手擲出,十幾顆棋子向天飛去。待棋子落下,木桑舉起棋盤一接,隻聽得當的一聲大響,十幾顆棋子同時落上棋盤。承誌伸出了舌頭,半晌說不出話來。

    本來十幾顆棋子拋上天空,落下時定有先後,黑鐵棋子和白鐵棋子碰到鋼棋盤,必是叮叮當當的一陣亂響,那知十幾顆棋子落下來竟同時碰上棋盤,然則拋擲上去時手力的均勻,實是驚人。更奇的是,十幾顆棋子落上棋盤,竟無一顆彈開落地,但見他右手微微一沉,已消了棋子下落之勢,一顆顆棋子就似用手擺在棋盤上一般。

    木桑笑道:“打暗器要先練力,再練準頭,發出去的輕重有了把握,再談得上準不準。”於是把投擲棋子用力使勁的心法傳授了他。

    木桑在華山絕頂一住就是半年,天天與這位小友對弈,流連忘返,樂而忘倦,而一身輕身功夫和打棋子的心法,在這半年中也毫不藏私的傳了給他。

    這天已是初冬,承誌上午練了拳劍,下午和木桑在樹下對弈。這時他棋力早已高出木桑一先,可是木桑好勝,每次還是要讓他平手先行,那更加勝少敗多了。縱然“千變萬劫”,變來變去,也仍不免落敗。敗得越多,傳授武功的次數也越密。好在他棋藝上變化有限,武學卻極廣博,輸棋雖多,盡有層出不窮的招數來還債。

    這天教的仍是發暗器的“滿天花雨”手法,一手同時撒出七顆棋子,要顆顆打中敵人穴道。這項上乘武功自非朝夕之間所能學會,承誌在這功夫上已下了兩個多月苦功,可是同時發出三四顆棋子,每次總隻一二顆打中。

    木桑做了個木牌,牌上畫了人形,叫啞巴舉了木牌奔跑。木桑喊道:“天宗、肩貞、玉枕!”承誌三顆棋子發出,打中了天宗、玉枕兩穴,肩貞穴卻打偏了。木桑又喊:“關元、神封、中庭。”啞巴一邊跑,一邊把木牌亂晃。承誌展開輕身功夫,追趕上去,手剛揮動,木桑已叫了起來:“關元穴沒中。”正要再喊,忽聽得承誌大聲驚叫,搶上去拉住啞巴手臂,向後力扯。

    啞巴一呆,回過頭來,隻見一頭巨猿站在身後,神態猙獰,張牙舞爪,作勢欲撲。啞巴舉起木牌劈頭向巨猿打下,突然左臂一緊,已讓木桑拉了回來。

    木桑叫道:“承誌,你對付它!”承誌知木桑師伯考查他功夫,大聲答應,雙掌分錯,輕飄飄的縱到巨猿之前。

    巨猿見他來得快速,轉身想走,承誌使重手啪的一聲,在它背上擊落。巨猿痛得哇哇怪叫,轉身揮長臂來抓。承誌托地跳開,正要乘隙迎擊,忽覺身後生風,似有敵人來襲。他不及回頭,左腳力撐,躍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見襲擊他的原來是另一頭巨猿。他上山後練了這些年武功,隻與師父拆解,從未與人當真動過手,兩頭巨猿雖然獰惡,他也不畏懼,展開伏虎掌法與之相鬥。此時的掌法勁力,比之當年在聖峰嶂扯拔豹毛之時,自已不可同日而語。

    呼喝聲中,穆人清也奔了出來,見袁承誌力鬥兩獸,手掌所到,巨猿總痛得嗬嗬大叫,心下欣喜:“這孩子不枉了我一番心血。”

    兩頭巨猿吃了苦頭,不敢迫近,隻竄來跳去,俟機進撲。

    穆人清見承誌掌法盡可製得住兩頭畜生,要再看他劍法,奔進去取出長劍,叫道:“接劍!”將劍擲向空中。

    承誌縱身,右手抄出接住劍柄,長劍在手,登時如虎添翼,人未落下,一招“穿針引線”,向一頭巨猿肩上刺去,那巨猿急忙後退。承誌長劍使了開來,登時把兩頭巨猿裹在劍光之中。木桑叫道:“承誌,別傷它們性命。”承誌答應一聲,長劍使得更加緊了,這時候他要刺殺巨猿,已易如反掌。兩頭巨猿轉眼間臂上、肩上、腿上、頭上,劍創累累,他始終未下絕招,每手都是淺傷即止。

    兩頭巨猿頗有靈性,起初還想奮力逃命,後來見微一縱開,劍鋒隨到,隻要停步,對方也就收招,知他有意不下殺手,忽然同時叫了幾聲,蹲在地下,雙手抱頭,不再進撲,四隻眼珠骨碌碌的轉動,望著承誌,露出哀求神色。

    啞巴見承誌製服了兩頭畜生,高興得拍手頓足,奔進去取出一捆麻繩來,將兩頭巨猿縛住。雙猿起初還露齒咆哮,但啞巴用力一捏,巨猿筋骨劇痛,不再反抗,隻得乖乖受縛,隻嘰嘰咕咕的叫個不休。

    木桑與穆人清都讚承誌近來功力大進,著實勉勵了幾句。承誌很是高興,用金創藥敷上雙猿傷口,又采些果子、栗子給它們吃了。

    養了七八天,巨猿野性漸除,又得食物飼養,解去繩子後,居然並不逃走。承誌大喜,給雄猿取名“大威”,雌猿叫做“小乖”,一呼名字,兩猿便至。穆人清與木桑見雌猿如此毛茸茸的一頭龐然大物,竟取了這般小巧玲瓏的名字,都不禁失笑。

    大威和小乖越養越馴,承誌一發命令,雙猿立即遵行。

    這一天,兩頭巨猿攀到峰西絕壁上采摘果子,這絕壁一麵較斜,尚可攀援,另一麵卻如一大堵平牆,無處可容手足。雙猿摘果嬉戲,小乖忽然失足,從樹上跌落,直向絕壁一麵溜下。這峭壁離地四十多丈,一掉下去自是粉身碎骨。大威嚇得魂飛魄散,趕到山壁上看時,見小乖幸喜並未掉下,兩條長臂攀在山壁上一個洞裏。這洞穴年深月久,本有山泥封住,小乖掉下來時在山壁上亂抓亂爬,恰好抓破封泥,手指勾住洞穴。但身子掛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甚為狼狽。

    大威無法可施,飛奔下山,來討救兵。承誌正在練劍,見它滿身給荊棘刺得斑斑血跡,神態驚惶,不住跳躍,吱吱亂叫,知小乖必定出事,忙招呼啞巴,一起跟大威出去。大威指著峭壁,亂跳亂叫。袁承誌和啞巴奔近看時,見到小乖吊在半空。

    袁承誌回到石屋取了幾條長繩,和啞巴、大威從斜坡爬上峭壁,將三條長繩接了起來,懸垂下去。小乖這時已累得筋疲力盡,一見繩子,雙手雙腳死命拉住。啞巴和大威一齊用力,將它拉上。

    小乖身上給山石擦傷了數處,受傷不重,但它吱吱而叫,把右掌直伸到承誌麵前。承誌看時,見手掌上釘著兩枚奇形暗器,鑄成小蛇模樣,伸手去拔,竟拔不下來,小乖卻已痛得亂跳,知道暗器上生有倒刺。承誌一驚,心想:“難道來了敵人?”忙打手勢問小乖,暗器是誰打的?小乖指手劃腳,示意說伸手到洞中時刺上的。

    袁承誌很是奇怪,心想這峭壁上的洞穴素不露形,而且上距山頂、下離地麵都遠,怎會有暗器藏在其中?想了一會,難以索解,便去見師父和木桑道人。

    兩人聽他說明情由,見了小乖掌上的暗器,也都稱奇。木桑道:“我從來愛打暗器,江湖上各家各門的暗器都見識過,這蛇形小錐今日卻首次見到。老穆,這可把我考倒啦。”穆人清也暗暗納罕,說道:“先起出來再說。”

    木桑回入房中,從藥囊裏取出一把鋒利小刀,割開小乖掌上肌肉,將兩枚暗器挖了出來。小乖知是給它治傷,毫不抗拒。木桑給它敷上藥,用布紮好傷口。小乖經過這次大難,甚為委頓。大威給它搔癢捉虱,拚命討好,以示安慰。

    那兩枚暗器長約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雙叉,每叉都有一個倒刺。蛇身黝黑,積滿了青苔穢土。木桑拿起來細細察看,用小刀挑去蛇身各處汙泥,那蛇形錐漸漸燦爛生光,竟是黃金所鑄。木桑道:“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這麽沉,原來是金子打的。使這暗器的人好闊氣,一出手就是一兩多金子。”

    穆人清突然伸手在腿上一拍,說道:“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你說是夏雪宜?聽說此人已死了十多年啦!”剛說了這句話,忽然叫道:“不錯,正是他。”小刀挑刮下,蛇錐的蛇腹上現出一個“雪”字。另一枚蛇錐上也刻著這字。

    承誌問道:“師父,金蛇郎君是誰?”穆人清道:“這事待會再說。道兄,你說他的暗器怎會藏在這洞裏?”木桑沉思不語,呆呆出神。

    承誌見師父和木桑師伯神色鄭重,便也不敢多問。晚飯過後,穆人清與木桑剪燭對談,說了許多話,承誌都不大懂,聽他們說的都是仇殺、報複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