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內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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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建二年八月上旬,距離建德三十裏外,衢水邊的平坦之處,一座座營寨順水而列,中間最大的一座營帳內,卻有鼓樂之聲傳出。

    七八名姿容嬌美的年輕女子,正在樂工們吹奏出的鼓樂聲中翩翩起舞。

    章昭達箕坐於上首竹席之上,一邊品嚐美酒一邊欣賞歌舞,時而放下酒盞,和聲而歌。

    在他的下首,一幹將領分左右而坐,眼睛卻全都盯著中間那幾名歌舞伎,垂涎之色根本不加掩飾。

    章昭達出生於官宦世家,但卻輕利而重義,隻要打了勝仗,必定把功勞推讓給麾下將領,賞賜的財物也和大家一起分享,因此能得軍中將領依附。

    他性情疏狂且好聲色,每每會飲,必要女伎舞樂助興,即使是在軍中,兩軍對峙、旗鼓相望之時,他也要美貌女伎為其歌舞。

    此刻見得下首眾將醜態,他也絲毫不以為意,反而哈哈大笑道:“改日破了韓賊,凡立下大功者每人賞賜一女,絕不食言。”

    這些歌舞伎有幾名是皇帝所賜,其餘皆為章昭達高價買回蓄養,皆為絕色,章昭達平日將彼等視若禁臠,不想今日竟然願意將其賞賜出來,頓時令得眾將喜形於色。

    “郡公但請放心,隻要我等用命,區區土賊,不難破之!”

    “賊軍能攻占吳地,皆因以前諸將官無能,如今郡公率我等來伐,擒獲韓氏豎子便是指日可待!”

    眾將在表決心的同時,還不忘拍上兩記馬屁,章昭達也是心情愉悅,連連舉盞邀飲。

    但從他那隻滿布血絲的獨眼裏,卻能看出他的心底,並不像表麵看上去那麽輕鬆。

    幾個月之內,攻下京口重鎮,席卷整個吳地,而且還一戰覆滅了沈恪所部數萬大軍——當他收到這些消息時,心裏就已經開始擂起了小鼓。

    正麵戰場沒有什麽把握,所以,他將希望放在了會稽和吳郡。

    章昭達本就出身於吳郡官宦世家,要想聯係吳郡的豪強搞事並不難。

    至於會稽,孔奐已經派人送信過來了。

    再等上幾日,吳郡會稽兩地同時起事,看韓賊又當如何?

    身為會稽四姓之一的謝氏,在山陰產業眾多,隻莊園便有好幾處,但族中主支居住的地方,還是位於山陰城西南十裏外鏡湖邊的謝園。

    謝園規模宏大,環境清幽,在整個會稽都是大大有名。

    從外麵看去,說它是堡更為準確——四周石頭砌成的圍牆高達兩丈,正麵有箭樓,四角有望樓,而且還架設了強弩。

    這樣一座相當於堡寨的莊園,再加上數百家兵防守,若是沒有投石機這樣的重武器,兩千人都不一定能夠攻得下來。

    所以前些年鏡湖水匪猖獗之時,也隻能去劫掠一些小村莊,而不敢將主意打到近在咫尺的謝園上來。

    此時,十多名膀大腰圓的家兵挎刀守衛在謝園正堂前,而在屋內,謝氏家主謝緘正在接待客人。

    “都不用多禮了,說正事要緊!”

    數日之前,五兵尚書孔奐來到謝家,要謝緘趁朝廷大軍入吳時,聯絡各家一起舉事響應官軍,他幾番思慮、權衡利弊之後,答應了孔奐的要求。

    今日,便是他召集會稽郡除虞氏之外十餘家最具實力的世家豪強,共議起兵之事。

    “石塘韓賊趁周軍壓境,國家危難之時,悍然發兵攻占吳地。”

    “韓氏豎子,出身鄉下土豪,不知尊卑貴賤,竟欲在江東推行均田之製,要將我等數百年來積累的膏腴良田強行收去,分給那些無地賤民租種。”

    謝緘之言乃是由心而發,這確實就是他答應孔奐,起兵響應官軍最主要的原因,要不然誰做皇帝對他都沒有什麽影響,他也不會拿全族這麽多人命來行此大險。

    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土地才是一切之根本,他們想盡一切辦法兼並土地,隻要掌握了土地和人口,無論是否改朝換代,他們都能立於不敗之地。

    因此,韓端下令今冬便要丈量土地實行均田製,是實實在在地侵犯了豪強地主們的巨大利益,不可能不引起反抗。

    謝緘說起此事來,仍然覺得韓端此舉令人不可思議。

    自古以來,無論誰爭奪天下,都要籠絡好他們這些世家大族,以取得他們的支持,否則即使得了天下也不可能長久。

    但這韓氏豎子卻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交好世家豪族,反而做出這等舉措,欲與全天下世家豪族為敵。

    這等無知小兒,哪怕如今勢大,最終也不可能成事。

    “不隻如此,郡中現下已有傳言,不久之後,韓賊便要施行土斷之策!”

    自衣冠南渡以來,朝廷曾多次實行土斷。

    東晉之時,為解決僑置問題而推行的整理戶籍及調整地方行政區劃,朝廷推出了土斷的政策。

    它最主要的內容便是清理戶籍,百姓不分僑人土著,一律在所居郡縣編入正式戶籍,取消對僑人的優待。

    此舉有利於朝廷製定統一的對民政策,緩和僑人土著之間的矛盾,並在一定程度上打擊豪強勢力。

    到了南朝後期,土斷更側重於清查隱匿漏戶,把逃亡的農民和由豪強隱占的蔭戶清查出來,使之成為政府的賦役對象。

    土斷對國家有極大的好處,能增加國家控製人口,保證稅源和兵源,但卻觸動了豪強大戶的根本利益。

    因此,東晉以來宋、齊、梁、陳曆代都實行過土斷,卻因世家大族強烈反對和百般阻撓,每次土斷都不能徹底進行。

    而如今韓端不但要實行均田製,還要再次推行土斷,這讓謝氏等世家豪強如何能夠接受?

    沒了土地和人口,世家豪強與普通百姓又有何異?

    “謝公說得不錯,韓賊如此做法,是要斷我等的根啊!”

    永興劉會大聲說道:“各家的田地,都是十數代積累下來的,他一句話便要我等交出去,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不錯,我等的田地不偷不搶,都是用錢帛買來的,蔭戶也是我等用糧食喂養,為何要白白交出去?”

    眾人皆是憤憤不平,咬牙切齒地訴說韓氏強奪田地人口,若韓端在眼前,恐怕要被彼等活生生分食。

    “所以,我等不能坐以待斃,否則一旦韓賊成事,便是我等族滅之日!”

    謝緘稍頓得一頓,孔奐便站起身來將話接了過去,滿臉沉重地對一幹豪強說道:

    “諸位可知,韓家豎子在淮南推行土斷均田,稍有不從便刀斧加身,為之喪命的世家豪強子弟不計其數,我等如今若不群策群力,一旦讓其站穩腳跟,便隻能任其宰割了!”

    句章鄭興問道:“孔公,你家與韓家是姻親,他不至於向你家動手吧?”

    孔奐與山陰孔氏幾乎已經完全割裂,但這種事情外人也不清楚,所以他裝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回道:

    “韓賊不念姻親之情,孔氏又不由我作主,若是不能渡過此次難關,我山陰孔氏數百年基業,怕是要毀於一旦了!”

    始寧黃魯突然問道:“孔公的意思,是孔家不參與我等舉事嗎?”

    此話一出,眾人便都回過神來,齊齊看向孔奐。

    “孔合已經鐵了心要和他的女婿走到一路,我勸不動他,就由他隨韓氏小賊一同覆滅!但我孔氏子弟,也不全是隨他作亂的。”

    “孔公,你與孔家主各附一方,無論誰勝誰敗,孔家都不會有事,但我等起兵響應朝廷,一旦朝廷兵敗,那就是滅族之禍啊!”

    吳郡四姓之事,如今已傳遍江東,會稽這些豪強和吳郡四姓比起來,實力還要差得遠,黃魯此言一出,眾人剛被謝緘激起來的不平之氣,頓時便消了許多。

    孔奐被問得說不出話來,謝緘見勢不對,連忙說道:

    “孔合既與賊為伍,便不配為孔氏家主,我等起兵之後,便先誅孔合,孔氏家主之位,便由奐公來擔任!”

    “對!孔合與賊為伍,不配為孔氏子弟!”孔奐咬了咬牙,沉聲說道:“先誅殺孔合,再集會稽軍民之力,何愁大事不成?”

    他這話洗清了孔家左右逢源的嫌疑,眾人也不再就此事質疑,但仍有幾名豪強覺得風險太大,不願參與進來。

    黃魯首先站起身來,向謝緘拱手道:“謝公,孔公,我黃家小門小戶,此等大事,我也出不了多少力,就不來給諸位添亂了!”

    永興陳路也拱手道:“黃家主說得是,我家部曲不過一兩百人,便是盡數趕來,也於事無補”

    “對對對,我等小門小戶的,都不來摻和了。”

    “諸君”

    謝緘見此情形,卻是一聲冷笑道:“我等地方名望,當為百姓楷模,值此國難之時,當立忠貞之誌,方才不負國家!”

    “黃家主,陳家主,既來之,則安之!我已令人清掃床榻,從今日起,諸位便都住在我家罷!”

    這是要把所有人都強留在謝園,不參與也得參與了。

    “還請謝公高抬貴手!”黃魯哀求道:“我等留在貴宅,也是出不了力啊”

    “諸位不用再多說!”謝緘猛地一擺手,“韓賊與我謝氏勢如水火,必有一方不得善終!你等若非我友,便是我敵!”

    “是敵是友,諸位自行選擇,但我要提醒諸位,對於敵人,我謝家向來不會心慈手軟!”

    說罷,他將目光掃視向眾人,殺機隱現!

    眾人見狀,頓時不敢再說。

    會稽謝氏在山陰紮根數百年,曆數朝而不衰,能擔任其家主之人,有哪個不是心狠手辣之輩?

    今日在會諸人,若不願參與其事,謝緘為了保密,絕對不會讓其離去,甚至有可能直接殺人滅口。

    “好了好了,大敵當前,我等切不可先生嫌隙,自亂陣腳。”

    謝緘放過狠話過後,孔奐又站出來打圓場:“不除韓賊,家中土地人口都得交出去,與族滅又有何異?不過是一個急,一個緩罷了。”

    “祖輩先人辛辛苦苦掙來的家業,諸位就如此甘心拱手讓人?就算你等願舍家保命,但日後到了泉下,又有何麵目去見先人?”

    鄭興道:“謝公,孔公,黃家主他們也是心裏沒底,既然兩位有決死之心,我等又何惜此身?”

    “但具體要如何行事,還請兩位拿出軌則來,我等自無不從之理。”

    謝緘見黃魯等人服軟,頓時又換了一副笑臉,嗬嗬笑道:

    “孔公乃朝廷五兵尚書,此次來山陰還帶了皇帝的詔令和尚書省的任命文書,要如何行事,我等都聽孔公的。”

    孔奐頜首道:“我來山陰前,陛下曾親自召見,言國家危難之時,能挺身而出者,皆是國之忠臣,朝廷自然也不會負了諸位。”

    “尚書省給的任命文書還未填寫,但卻是陛下與左右仆射都用印了的,隻要填上名姓,便是朝廷在籍官員。”

    聞聽此言,眾人頓時兩眼發光,就連剛才不願參與的黃魯等人也是眼巴巴地看著孔奐從懷中摸出一疊帛書來。

    “諸位皆具鄉望,難分高下,今日便隻有按出兵糧之多寡來分配職位。”孔奐展開一張光潔細滑的湘素絲帛,將上麵皇帝和仆射用印展示給眾人觀看。

    “謝公名望昭著,忠貞有目共睹,陛下封其為貞毅將軍、會稽太守,率兵收複會稽,討伐韓賊!”

    說罷,他命人取來筆墨,一張任命文書揮毫而就,等其晾幹後,才雙手捧給謝緘。

    謝緘連忙退到下首,躬身深揖行禮之後,方才接過帛書,小心收好。

    “現還有會稽郡丞、郡尉等職虛位以待”

    話音未落,鄭興便拱手道:“孔公,我家願出部曲一千,糧一萬石,不知是否能得郡丞之職?”

    “我出部曲一千,糧一萬五千石!”

    鄭興回頭一看,卻原來是山陰盧氏家主盧繹。

    “糧再多,無兵又有何用?”諸暨趙氏家主趙昔看了兩人一眼,然後轉向孔奐,作揖道:“孔公,我家願出兩千部曲,糧食萬石!”

    孔奐頜首笑道:“趙家主說得不錯,討賊自當以士卒為主,但糧食也不可或缺。”

    “諸位,可還有比趙家主多者?”

    鄭興一咬牙,道:“我出兩千人,糧兩萬石!”

    他家是名章巨富,部曲不算多,但糧食卻有不少。

    不過,部曲不夠,可以用蔭戶來湊,反正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