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內亂(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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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陰城南北七條街,東西六條街,縱橫交錯,將整個城郭劃分為四十個坊。

    這四十個坊按所轄人口多寡,規模大小以及所居民眾貴賤分為五等,衙前大街左右諸坊為甲等,府河兩側為乙等,學府街為丙等,東西大市為丁等,其餘貧民、賤役居住的坊裏皆為戊等。

    衙前大街諸坊住戶,泰半為州、郡、縣三級官吏,府河諸坊居住的,則都是郡中世家豪強或富商大戶。

    謝宅正是位於府河左側的康平坊。

    而韓端此刻也來到了謝宅。

    “康平坊東西長四百五十步,南北長三百八十步,轄民八百戶,若每家每戶要仔細搜查,一時半會怕是查不完”

    韓端轉過頭看著小心翼翼的老坊正,突然問道:“昨晚亂兵上街作亂時,你在何處?”

    老坊正哆嗦了一下,囁嚅著道:“小人小人年老體乏,早早就睡下了,所以當時並不清楚。”

    “昨晚不清楚?那這兩日來,如此多的亂兵攜帶兵器混進康平坊,你也不清楚?你收受十萬錢賄賂,為其隱藏行跡,這事你也不清楚?”

    此話一出,老坊正頓時臉色煞白,他雙腿一軟,撲通跪倒在地連連叩首,顫聲哀求:“大將軍饒命!小人也是迫不得已!”

    “謝家擄去我兒一家四口,我若不從,彼等便要害我兒一家性命,我是真的沒辦法啊!”

    “就你家才有妻兒老小?”韓端根本無動於衷,無論什麽理由,隻要是背叛,全都不可饒恕,他也不可能開這個先例。

    他揮了揮手,示意將老坊正帶下去,然後坐了下來,蹙眉看著案幾上的坊圖。

    這份康平坊圖由郡守府繪製收藏,坊內所有街巷、府邸都標記得清清楚楚,甚至連暗渠、水龍都有收錄,看上去一目了然。

    “康平坊隻有東西兩門,東門外有邦諜暗地看守,西門出來便是衙前大街,我軍士卒就埋伏在隔壁的昭明坊,有車輛行人通過他們不可能不知道,所以,這老賊禿一定還在康平坊內!”

    “郎主,我們也知道他還在康平坊,但現下已經搜了兩遍了,還是沒有發現這老賊的蹤影!”

    蔡抒古苦著一張臉,韓端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案幾,皺眉思索了一會,突然開口問道:“你說,這老賊禿有沒有可能還藏在謝宅?”

    “按理說不大可能,我等就差掘地三尺了!”

    “掘地”韓端突然展顏:“這些世家豪強,最喜在府邸之內挖掘地窖藏匿錢帛,這老賊禿若還在謝宅,一定就藏在地窖之中。”

    “抒古,趕緊去將謝府的管家提來,他一定知道地窖所在!”

    “你們還楞著幹什麽?馬上去給我尋找地窖入口,柴房、馬廄、東廚、後宅,還有後麵的院子!”

    一眾部曲趕緊擁出門去,分頭去韓端所說的地方查找線索,堂內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不大一會,蔡抒古和兩名部曲便押著謝府的管家來到正堂。

    這是一個年逾五旬的老者,下頜一部亂糟糟的花白長髯,走起路來顫顫巍巍。

    他一走進屋來,便慌忙跪倒在地,低著頭全身隱隱顫抖,似乎十分畏懼的樣子。

    “謝友?”韓端雙臂撐在案幾上,身子前傾,犀利的眼神盯著管家,“我知道你如今還能夜禦兩女,你裝出這副老邁無力的樣子,想哄騙誰?”

    謝友聞言,抬起頭來,轉動著兩條短眉下微凸的眼珠,卻還是沒有說話。

    “說吧,智信老賊禿藏在何處?”

    謝友又垂下腦袋,低聲道:“我,我不知道。”

    韓端冷哼一聲:“昨夜謝緘率亂兵出門之時,智信老賊還在此處,即使他要離去,你這個管家也不可能不知道,我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若還是不想說,那你一家就去給陪葬吧。”

    謝友保持著垂首跪立的姿態,不發一言,顯然是準備頑抗到底。

    韓端厲聲道:“你以為自己已經老了,死不足惜,但你別忘了你還有兒子、孫子!你一家十多口人,為了一個毫不相幹的賊禿送命,你就如此狠得下心讓他們枉死?”

    這話並不是他威脅謝友,而是真的有這個打算。

    寧死也不願意開口,說明他對謝家足夠忠心,寧願為其陪葬,這樣的人,韓端可不放心將他留在世上,更不可能殺了他卻放過他的兒孫。

    所以,在說到最後,韓端的殺機已經不再掩飾:

    “智信老賊禿還在謝宅之內,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能將其搜尋出來,我給你一盞茶的時間考慮,若還不想說,那就永遠都不用說了。”

    謝友沒料到這位看上去並不凶悍的“大將軍”突然發怒,當他聽到“一家十多口人”時,心裏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確實,他已經年過五旬,死了也不算夭亡,死不足惜,但他還有兒子、孫子。

    各種念頭紛亂交織,默然良久,他終於長歎了一聲:“我若將信禪師下落說出來,將軍能否保全我一家性命?”

    韓端收回雙臂,身子往後仰了仰:“本來,你在謝家作了不少惡事,但若你能好生配合,將功贖罪,我便作主饒了你一家性命。”

    “但隻要我發現你有一言誆騙於我,到時就別怪我下手狠辣!”韓端的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之色。

    能坐上謝家管家這個位置,肯定不是愚笨之人,謝友看得出韓端是真正動了殺心。

    謝友有些遲疑起來,他怕韓端言而無信。

    但他現在別無選擇,隻能去賭這一把。

    韓端見他仍不言語,嘿嘿冷笑一聲,便要命人將他帶下去。

    “信禪師躲藏在後院!”

    謝友不敢再遲疑,他往前膝行兩步,大聲說道:“後院馬廄下麵有一個地窖,信禪師就躲在裏麵!”

    韓端一揮手:“立即去將地窖入口指出來。”

    一幹人很快來到後院,到了馬廄附近,眾部曲取出手弩端在手上,才迅速跑過去將馬廄圍了起來。

    “就在這下麵,那兒便是機關。”順著謝友手指的方向,韓端看見了一個約八尺長的木槽,馬槽的周圍,是一堆雜亂的草料,但卻沒有看見馬匹。

    “這是信禪師進地窖之後我撒上去的。”

    謝友見韓端麵露狐疑之色,解釋了一句,便走上前去將那些草料用腳踢到一旁,然後彎腰用力一推,馬槽緩緩向一旁滑去,露出幾級台階和一道木門來。

    蔡抒古跳到台階上,拉住門把用力往外一拉,便聽得“叮當”幾聲鈴鐺的敲擊聲響起。

    韓端暗叫不好,急忙跨前兩步,一伸手便將蔡抒古從台階上提了上來,幾乎就在同時,一支弩箭從地窖內飛射而出,幾名部曲猛地一抬手,手中弩箭瞬間就射了進去。

    這一下險之又險,若非韓端反應及時,此刻蔡抒古恐怕已經倒在弩箭之下。

    不過弩箭並非連弩,射出一發之後便要重新裝填,十餘名部曲不等韓端吩咐,已經趁著這短暫的空隙,端著弩先後跳入了地道之內。

    韓英和劉二郎也抽出隨身直刀,將韓端護在了身後。

    不過片刻,部曲們便拖著兩人從地窖內鑽了出來。

    這兩人身上穿著與常人無異,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頭上都隻留著短發。

    兩人都中了好幾支弩箭,此刻全身上下已經是鮮血淋漓,但因沒有射中要害的緣故,兩人都還保持著清醒。

    “這就是信禪師,旁邊這位是他的徒弟圓果。”在蔡抒古的追問下,謝友指著兩人一一說明。

    出賣了兩名僧侶,其中一名還是名揚江東的“高僧”,這讓他感到羞愧的同時,心裏也十分惶恐。

    若此事傳揚出去,這天下的僧人,恐怕都欲殺之而後快了。

    “你去殺了他們!”

    韓端突然撥出腰間直刀遞給謝友,頓時將他嚇了一跳,他驚慌地連連搖頭:“我我不敢!”

    “你不殺他們,用不了多久僧人就會找上你家,你殺了他們,日後為我做事,到時隻有你欺負僧人,沒有僧人敢來欺負你!”

    韓端沉著臉又說了一句。

    他現在的想法,是要讓謝友日後專門替他清理寺院和僧侶,隻有讓雙方結下不可化解的死仇,謝友才會死心塌地地為他辦事。

    經過最初的慌亂之後,謝友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其實,從說出智信躲藏在地窖中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沒了任何退路。

    殺不殺這兩名僧侶,其實都不重要,因為除了韓端,已經沒有人能再保得住他。

    他現在能做的,隻有殺了智信投靠韓端,從而求得庇護。

    想明白了這點,謝友便不再慌亂猶豫,他從韓端手裏接過直刀,跨上兩步,狠狠地捅進了智信的小腹,連續捅了三刀,而且每次都幾乎捅得對穿對過。

    直到將兩人都殺死之後,他才軟軟地癱倒在地,韓端卻不給他歇息的時間,輕輕踢了他一腳:“去找輛牛車來,將他們拖到衙前大街,讓民夫們運到城外掩埋。”

    謝友躬身應喏離去之後,韓端才長出了一口氣,沉聲下令:

    “抒古,你領兩千兒郎,並虞或麾下郡兵,即刻前往東山攻打雲門寺!”

    “若他們放下兵器投降,便可不必取彼等性命,若彼等不識時務,盡管將反抗的僧侶殺了再說!”

    眼下韓家軍在會稽的敵人並不止寺院僧侶,還有參與作亂的十餘家世家豪強,但他現在手上無兵可用,隻能先解決威脅最大的雲門寺僧兵。

    蔡抒古躬身接令,但他隨即又問道:“若僧侶們投降之後,又當如何處置?”

    韓端略作沉吟:“僧兵全部押來山陰大營關押,其他僧人暫時不用理會,等我解決了來攻打的陳國大軍,再回頭來處置他們。”

    時間已經過了巳時,經過衙前大街時,打掃戰場運送屍首的民夫還在忙碌,韓端回到刺史府,又命人將孔合請來,商議接下來如何處置那十餘家豪強。

    不斬草除根,他實在是放不下心來,誰知道什麽時候,這些餘孽又給他搞出什麽亂子來。

    “彼等青壯盡喪,已經不足為懼,但我短時內又抽不出人手來對他們,一旦讓其逃脫,日後又是麻煩,不知丈人可有何良策?”

    大勢已定,孔合也將心完全放了下來,他撫著長須,嗬嗬笑道:“正如伯正所說,彼等青壯盡喪,我等還有何顧慮?”

    “對付他們,根本用不著多少人手,等拿下雲門寺眾僧之後,再令人去將其直接拿了送往淮南安置即可。”

    “可要是他們趁這兩日跑了怎麽辦?”

    “他們能跑到哪兒去?要去建康,過不了京口和破崗瀆,要去江州,入不了衢水,唯一能走的隻有海路,但隻要出了海,這一輩子恐怕就回不來了。”

    “況且,人跑了,產業田地又帶不走,又有什麽可擔憂的?”

    會稽豪強被一網打盡,兩日之後,這個消息便傳到了吳郡。

    街頭巷尾,百姓們全都在談論此事。

    “聽說了嗎,前日會稽謝氏聯絡十數家豪強起兵作亂,卻被大將軍設伏殺得幹幹淨淨,流的血將府河都全部染紅了!”

    “設什麽伏,這事我知道得比你清楚,我有個親戚就是山陰人,據他所說,是大將軍召來雷電,劈死了作亂的豪強,就連陳國的五兵尚書、謝氏家主,以及雲門寺的信禪師都被天雷給劈死了!”

    “不會吧?大將軍竟然能召來雷電?”

    “看你那傻樣,大將軍前些時日破吳縣時,不就召來神雷劈垮了城牆嗎?”

    這時,又有更多的百姓站了出來:“沒錯!我等也聽說了,八月初九夜,府衙方向雷聲持續了近半個時辰,但卻一點雨都沒下,這不是大將軍召來的又是什麽?”

    “這事情我最清楚,我家姊夫便住在衙前,那晚大將軍召喚雷電是他親眼所見,八月初九晚上,大將軍在衙前大街,與雲門寺信禪師鬥法,信禪師不敵大將軍神雷,一擊之下便被取了首級。”

    “胡說白道,明明是被大將軍的神雷轟得焦黑!”

    “這些會稽大戶真是找死!大將軍若不是有無上法術,又豈能在短短三年之內一統淮南,兩月之間便全取吳地?依我看,用不了多久,大將軍便要一統天下了!”

    眾口不一,但所有人都確信當晚韓大將軍是召來了神雷。

    那些還沒來得及動手的吳郡豪強,在得到消息之後都是暗暗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