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低頭不語，表姐夫抽出一根煙來點著，也沒有說話。芙雲明顯被友德嚇懵了，終於閉上了嘴。

    表姐對外甥小胖說：“過去，看看你舅舅在幹什麽。”

    小胖過來看了看阿牛，回道：“在看月亮。”

    阿牛確實在看月亮。此時的天空，澄澈清朗。在一片幹淨的黑中，鐮刀形的月亮發著溫柔的光，獨自在夜裏書寫著光明。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這一首古詩，寫得正是生活的一成不變。《紅樓夢》裏開篇講的“樂極生悲”，“喜極而泣”，其實全是無謂的說辭。樂便是悲，喜就是泣，所有所謂相對的名詞，表達的其實完全是相同的意思。哪裏有什麽“極”？又怎麽會有“生”？

    正如彼時彼刻，剛從所謂囚籠的監獄釋放的阿牛，在所謂溫暖的家庭之中，卻感覺到絲絲的涼意，與監獄完全相同。所以可以說，每一個人都是罪犯，大家都在服刑，而且這一場刑期從遙不可知的過去開始，將在遙不可知的未來結束。或者說，根本就沒有結束。

    看到鐵柵欄圍成的窗戶，阿牛想到了死。阿牛想從那裏跳下去，尋得解脫。隻是想到落地時的疼痛，不由害怕，終究沒有行動。

    然而，即使阿牛跳了下去，就會從此消失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宇宙永生，哪裏有什麽死亡。

    表姐和表姐夫要走了，阿牛送他們離開。來到樓下，表姐擠出幾滴眼淚，對阿牛說：“到我家裏去吧。”

    阿牛沒有猶豫，說：“好。”

    表姐的眼淚神奇得一下子消失了。她一句話也沒有再說，獨自拉開車門，鑽了進去。

    阿牛馬上後悔了。但是言出即行，隻好也跟在她的後麵，鑽進車子。

    嗡”得一聲，表姐夫發動起車子，大家一起離開了這個小區。

    路上，大家一直在聊天。

    表姐勸阿牛道：“其實你姐姐也不容易啦。你多體諒一點。”

    阿牛回道：“她的難處阿牛知道的。隻是阿牛覺得大家是平等的，應該互相尊重啊。並且阿牛覺得她好像一直覺得生活不公平似的。阿牛覺得生活挺公平的啊，一份付出一分收獲，很美好的一件事，她何必怨氣衝天呢？”

    表姐尚未答話，姐夫笑著回頭，道：“其實不是一分付出一分收獲。”

    表姐之後的話，集中在家庭要和諧，孩子要孝順之類的話題上。其間小胖很出阿牛意外得對阿牛答應去他家裏的行為旁敲側擊得給了一句批評，道：“得堅持到底啊。”

    途中路經加油站，表姐夫不知道哪裏來的無名火，對著加油女孩大吼道：“別以為我沒有錢！我有錢！”

    眾人很快到了表姐家。幾人聊了幾句，各自熄燈睡了。第二天一早，表姐夫把阿牛送回姐姐家。芙雲一如原來，阿牛失望極了。阿牛把所有的錢和銀行卡都交給芙雲，又把銀行卡密碼和郵箱密碼都寫下來放到錢上，對芙雲說：“阿牛的全部身家都給你了。咱們是不是兩清了？如果還不行，那阿牛還可以把衣服也給你，阿牛淨身出戶，你看行不行？”

    芙雲的淚隨即湧了上來，又開始數落起阿牛來。表姐夫聽了一會兒，站起身來，把阿牛拉到陽台上。

    表姐夫說：“其實阿牛知道你的心思。你姐說這世上沒錢就沒有活路，其實也沒有錯。你覺得沒錢照樣過日子，凡事還都要把人放在頭一位，其實也沒有錯。”

    阿牛問：“阿牛姐也沒錯，阿牛也沒錯，那到底是誰錯了？”

    表姐夫說：“誰也沒有錯。其實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錯這回事。我知道你們大學裏好像有一門課，叫做美學是吧？有沒有醜學？”

    阿牛回道：“阿牛倒是沒有聽說過有醜學。”

    表姐夫道：“對嘛。生活怎樣都是美好的，壓根兒就沒有醜惡。我給你舉個例子吧。我們村子裏有個小夥子，從小就懶，啥都不幹。整天沒事就站在家門口曬太陽，是個針不紮著就不挪窩的主。他家還開著小賣部，他也啥都不管。來了人了也不招呼，就一天到晚在那閑坐著。就是家裏沒有水喝了，他也不動彈，家裏人隻好吩咐他妹妹挑水。村裏人就說啊，你看看你看看，哪個姑娘要是跟了他，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不過他卻長了一副好相貌，所以現在，就因為這相貌，找了個漂亮老婆。有了老婆，幹啥事都有勁了，現在雇了翻譯，開始做外貿生意，早就發財了。村裏人又開始說啦，你看看你看看，人家從小就穩重，要麽不說話，要說就準能說到點子上。所以啊，你想幹啥就幹啥，怎麽幹都是對的，怎麽幹都行。你姐愛怎麽就怎麽說，你甭在意。也別和她抬杠，沒必要，你說是吧？”

    阿牛笑了笑，道：“阿牛知道了。不過，剛才你問阿牛美醜學的事，阿牛還有話說。你知道矛盾的故事，商人先說自己的矛是世界上最尖利的矛，能刺破所有的盾，又說自己的盾是世界上最堅硬的盾，能擋住所有的矛。這兩句話，若要一句真，另一句必須假，同時成真或同時成假是不能成立的。所以，世上一切事物都一定有一個對立麵，兩者必須同時存在。所以，美和醜必須是相對存在的，想要有美，必須有醜，不可能隻有美，沒有醜。所以，既然有美學，必然也有醜學，不可能單一存在美學的。生活也是這樣，有好必然有壞，不可能隻有美好而沒有醜陋。”

    表姐夫一邊聽，一邊抽煙。待阿牛說完，他抬頭望著遠方，緊皺眉頭，沒有說話。籠罩著他的煙氣在陽台上渺渺上升，然後漸漸分散，消失在空中。

    阿牛也抬起頭來，看著遠方朦朧的景象，心裏忽覺表姐夫其實挺可憐，大家都挺可憐。沉默一會兒，開口說道：“其實阿牛對於生活也沒有什麽很高的要求。你看，不用賺多少錢，能安安靜靜得看看天，曬曬太陽，就很幸福了。”

    表姐夫依然緊皺眉頭，微笑稱是，眼睛依然望著遠方，阿牛便不再說話。兩人又站了一會兒，一起回屋。

    一回屋子，看到姐姐，阿牛又氣不打一處來。隻是在表姐夫麵前，吵架實在不好。於是就趁送表姐夫離開的機會，離開了姐姐家。

    此時，天氣已經很冷了。阿牛望向四周，在心裏發問：天地茫茫，阿牛該向哪裏去？

    向南？南方會暖和些，但也未必。這幾年，廣州不也下雪了嗎？

    那就向東吧。向著太陽的方向走，像誇父那樣，追逐光明。

    打定主意，阿牛抬腳向東走去。剛剛下過雪，道路泥濘極了。不過這裏的水泥馬路很多，所以不是很難走。這樣走啊走啊，當阿牛離開城市的時候，太陽落山了。

    黑夜來臨了。離開陽光照射的世界，顯得那麽寒冷。阿牛隻好裹緊衣服，不停腳得繼續趕路。

    走了又有大約一個小時，一個豪華氣派的小區映入眼簾。小區門口的石門上，刻著“麗山國際”四個黑色的繁體大字。

    門口保安室燈光通明。阿牛想，這裏如此漂亮，不如在這裏繼續當保安吧。就上前詢問。

    保安很年輕，大約十八九歲。為人也很隨和，兩個人在保安室聊了起來。

    保安道，他的家就在附近，是親戚介紹來這裏工作的。每天工作時間很短，隻有五個小時，工資卻不少，大約一千七八。並且這裏還有宿舍，供不回家的保安居住。食堂也正在小區裏麵。

    阿牛表示很滿意，就請他幫忙通告一下，想在這裏工作。

    他問道：“之前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阿牛如實回答。

    那你學曆怎樣？”

    阿牛是青島安防學院的專科生。”

    保安的臉上，隨即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疑惑得說道：“大專生，就這樣？”

    阿牛聽到這話，尷尬極了。不過轉念考慮自己的狀態，應該臉色蠟黃，眼睛黑澀，再加上腹內空空，滿腳泥濘，看起來確實悲慘極了，實在是不符合大學生“天之驕子”的身份。於是回話說：“是啊，阿牛確實是大專生。”

    保安讓阿牛稍等，通知了他的隊長。沒過一會，一個二十多歲的敦厚小夥騎著電動車，趕了過來。他身高要有一米八左右，壯壯實實的，長得五官端正。手裏拿著一些饅頭和一些菜。過來道：“我是副隊。隊長一會過來。你先吃點飯，稍等一下。”

    阿牛忙接過飯菜，道聲謝謝。不過阿牛不想當乞丐，怎麽能不工作先吃飯呢？於是把飯菜放在桌上。幾分鍾的工夫，見一個高大的男孩穿著保安服，陪著一位戴著眼鏡的工作人員走了過來。阿牛走上前去，問道：“請問你就是這裏的隊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