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天翠如翡(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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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之後,寧妃被連夜送囚蕉園的事便傳遍了六宮。

    蔣賢妃辰時入養心殿,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被斥責了出來。後來皇後使人問了貞帝一次,要不要把易琅暫接到中宮安置。這件事傳到承乾宮,所有的宮人都惶恐不已。

    寧妃之後,到底是誰在撫育易琅,正史沒有記載,但野史有好幾個。

    因為寧妃被皇帝厭棄的時間不詳,所以後麵其他人撫育易琅的年限也不詳。一個說法是,易琅在出閣讀書後,就一直是皇帝親自在撫養,還由一個說法是,從貞寧十三年起,易琅便交由了皇後撫養。

    這兩個說法幾乎都沒有相關的史料可以佐證。也沒有什麽研究價值。

    但對於楊婉而言,此事卻關乎寧妃和楊倫的生死存亡。

    易琅聽了皇後要接他中宮安置的事以後,雖然什麽都沒有說,卻坐在榻上,不吃藥,也不肯睡覺。

    合玉哄不了他,出來對楊婉道:“若皇後娘娘接了殿下去,那我們娘娘,恐怕不死也得死。”

    話音剛落,門上的內侍忽奔來稟道:“楊掌籍,陛下召您去養心殿問話。”

    楊婉靠在屏風上冷冷地應道:“知道了。”

    合玉皺眉道:“這個時候讓您去養心殿,是凶還是吉啊。”

    楊婉鬆開手臂站直身,“管他凶吉,最後都得給我吉,我去換身衣裳。”

    她說著朝外走,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麽,又折返問道:“今日養心殿是不是也傳了太醫。”

    “像是”

    合玉回憶道:“今兒一早禦藥房就不安定,先是陛下,後是我們這兒,後來聽說賢妃也磕著了”

    “好。合玉,你去找一根竹條來。”

    “竹條什麽竹條。”

    “找來。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先試試。”

    楊婉在酉時的時候,被帶入了養心殿。

    夜雨初霽。

    楊婉跪在次間書房的禦案前,香爐的流煙靜靜地從她眼前穿過,禦醫立在楊婉身邊,輕聲勸道:“陛下,這碗藥已經遲了一個時辰了。”

    皇帝擺了擺手,“放著,你去承乾宮看看皇長子,回來稟朕。”

    “是。”

    禦醫將藥碗遞給內侍,躬身從楊婉身邊退了出去。

    皇帝這才抬頭朝楊婉看去,“皇長子今日飲食如何。”

    楊婉回道:“午時進了一碗粥。”

    “進得如何。”

    “吞咽稍徐,但還是進完了。”

    “好。”

    皇帝抬了抬手,“你起來吧。”

    楊婉行了謝恩禮,依言站起身。

    屋內的藥香有些刺鼻,皇帝自己也覺得不大受用,朝外喚道:“胡襄,進來把藥端出去,朕現在不喝。”

    “等一下。”

    皇帝看看了楊婉一眼。

    “你要說什麽。”

    楊婉屈膝道:“陛下不喝藥,皇長子殿下也不敢喝。”

    皇帝一怔,耳紅漸漸生潮。

    “是真話嗎?”

    “是殿下曾訓誡奴婢——隻憐家姐,不思陛下痛楚,實為不忠。”

    她說著朝貞寧帝伸出手掌。

    貞寧帝低頭看了一眼,“易琅責的。”

    “是。”

    “你自己怎麽想?”

    楊婉收回手,低頭道:“奴婢是愚人,受了責就記著教訓”

    她說著抬手抹了一把眼淚。

    皇帝歎了一口氣,“寧妃教這個孩子,教得是很好。”

    他說著,指了指胡襄捧在手中的藥,對楊婉道:“把藥給朕端過來。”

    “是。”

    貞寧帝接過藥,抬頭飲盡,擱碗揮開呈送果脯的內侍,對楊婉道:“你姐姐以前好的時候,對朕說過,你對易琅很好,易琅也願意與你親近,如今朕陡然把寧妃送走,恐怕易琅心裏不安,你就不用回尚儀局了,留在承乾宮,服侍皇長子。”

    “是,奴婢謝陛下恩典。”

    貞寧帝低頭又道:“但你要記著,你不是嬪妃,隻能服侍他,像今日這樣受他的管束,不能教養他。”

    “奴婢明白。”

    貞寧帝點了點頭,“回去吧,告訴易琅,君父已服過藥,讓他安寢。”

    “是。”

    楊婉起身從養心殿退出來,抬起手把自己在貞寧帝麵前硬逼出來的眼淚一把抹了去。

    她端著雙手走下月台,合玉等人迎上來道:“陛下怎麽說。”

    楊婉搖了搖頭,“你們一會兒回去,好好照顧殿下。告訴他放心,陛下沒有讓他遷宮,請他好好吃藥,早些安寢。”

    合玉看著楊婉的手,“回去奴婢給您上些藥吧。”

    楊婉道:“拿些薄荷草揉一下就行了。這事誰也不能說,要說也隻能說是殿下讓打的,明白嗎?”

    第二日,貞寧帝駁斥了中宮的請求,親自手書禦旨,寬慰易琅。

    養心殿來傳旨的人是鄧瑛,是時易琅還沒有醒,楊婉獨自一個人坐在地壁後的石階上,撐著額頭發呆。

    “楊婉。”

    “在。”

    從昨日到現在,她一直精神緊繃,聽人喚她的名字,下意識地就要站起來。

    “慢一點。”

    鄧瑛伸手攙住她。

    楊婉聽出鄧瑛的聲音,這才鬆了一口氣。

    “哦,是你啊”

    “是啊,你怎麽坐在這裏。”

    楊婉摁了摁太陽穴,“昨兒承乾宮裏的人,心都不安定,我就沒叫合玉她們上夜,我在裏麵守了一會兒,後來心裏悶得慌,又出來了,你怎麽來承乾宮了。”

    “我來傳旨。”

    楊婉掙紮又要站起來,“什麽旨?”

    鄧瑛蹲身道:“別慌,是陛下寬慰小殿下的手書。”

    “哦”

    楊婉呼了一口氣,挽了挽有些淩亂的鬢發,“那我去帶易琅過來,讓他領受。”

    “不必的。”

    鄧瑛將禦旨交給一道來前來的內侍,示意他們先退到地壁後麵去。

    “陛下有口諭,不必讓殿下行禮。殿下既然未起身,我在此候著便是。”

    楊婉看著蹲在他麵前的鄧瑛,“要不要跟我一塊坐會兒。”

    鄧瑛笑笑,“讓我站著吧。”

    “我想找個人靠一會兒。”

    “被小殿下看見該如何。”

    “讓他罵我。”

    鄧瑛看著她的樣子,沒有再拒絕。

    它起身走到楊婉身邊坐下。

    楊婉順勢偏頭,將臉輕輕地枕到了鄧瑛的肩上。

    鄧瑛任由她靠著自己,抬頭望向前殿的屋脊上的鎮瓦,輕聲道:“以後會有很多人看著這裏,你和我要更加留心。”

    楊婉順著鄧瑛的目光望去。

    “你也知道,陛下駁斥皇後的事了嗎?”

    “是。聽說陛下昨日召問了你,你說了什麽嗎?”

    楊婉搖頭,“什麽也沒說。”

    她說完暫時沒有再出聲,靠在鄧瑛肩上安靜地調息。

    風帶著雨氣撲在臉上,涼絲絲的,很舒服。

    “你昨日幹什麽去了。”

    “西麵墳崗上葬人,我去看了一下。”

    楊婉沉默了一陣,方又問道:“鄭秉筆葬了嗎?”

    “還沒有,他的叔父給了備了一口棺材,我今日才能接進來。”

    楊婉抿了抿唇,“我昨日看著他死的,他死前也看著我。我現在回想起那個眼神,就怎麽也睡不著。”

    鄧瑛側頭看著楊婉。

    她的臉上的皮膚有些濕潤,不知是因為流過淚,還是被雨撲了。

    鄧瑛抬起頭自己的袖,輕輕替她擦拭,她也不躲,肩膀不自覺顫了顫。

    鄧瑛垂下袖,輕聲問道:“是不是哭了。”

    楊婉搖了搖頭,“我哪有什麽資格哭啊。”

    她說完吸了一口氣,“鄧瑛。”

    “嗯?”

    “陛下審我的時候,我以為我可以扭轉些什麽,我可以幫你,幫姐姐,幫鄭秉筆,然而最後我誰也沒有幫到,我覺得的我就跟個自以為是的傻子一樣”

    “你怎麽知道你沒有幫到他們。”

    楊婉笑了一聲。

    “鄭秉筆死了,姐姐被囚禁,我幫了他們什麽。”

    鄧瑛搖了搖頭,“如果不是你,鄭秉筆會被北鎮撫司淩遲處死,寧娘娘會被秘而不發的賜死,小殿下會永失聖心,被交與其他妃嬪撫育。看起來結局是一樣的,但其慘烈的程度,以及人心中的創傷其實不一樣。”

    他說著低頭看著婉的手,“就好比,當年在南海子的刑房裏,如果不是你跟我拉鉤,對我說你會來找我,讓我等你,我這一生可能會活得更難一些。”

    楊婉吸了吸鼻子,“你真的覺得我有改變什麽嗎?”

    “嗯。”

    鄧瑛點了點頭,“大明朝至今已近百年,一百年的皇朝,人才輩出,風流人物數之不盡,然而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憑一己之力,清除政治沉屙,救萬民百姓。他們無非是像楊子兮那樣,知難而上,力求能治沉屙一層。至於我這樣的人”

    他看向楊婉,溫和地笑了笑,“我以前對你說過,我不想讓為國者慘死,但事實上,婉婉,我做的尚不如你。你知道朝廷的根結纏在什麽地方,而且不需要大刀闊斧,你就可以把它挑開。如果這樣你仍然責怪你自己,那我如何自處。”

    他說完也輕輕地呼了一口氣,“等楊大人回來,陛下應該會嘉獎他,你如果想出宮,就讓他請旨,帶你回家吧。”

    “我沒有家。”

    她忽然應了一句,反應過來後,又忙道:“我答應了姐姐,要照顧好易琅,我一定會守著他,還有你。”

    鄧瑛抬手托著楊婉的下巴,讓她靠得更放鬆一些。

    “不用守著我,讓我守著你和小殿下。”

    楊婉聽完這句話,在鄧瑛背後捏住了手指。

    “鄧瑛,我守著他,隻是一個宮人照顧皇子的飲食起居。但你守著他,在旁人眼中,你就和何怡賢一樣,要涉下一朝的黨爭了。”

    “是,我明白。”

    “鄧瑛!”

    楊婉打斷他,徑直站了起來,“即便你是為了易琅涉黨爭,易琅也不會善待你,張琮黃然那些人,從很小的時候起,就一直在教他避宦禍,嚴律內廷太監,他不是當今的陛下,他長大以後不會給你留餘地的!”

    鄧瑛抬起頭看向楊婉,“知道。”

    楊婉目光一軟,“那為什麽”

    “司禮監是不會願意眼看著小殿下登基的,而陛下與何怡賢關聯過深,他會不會左右聖意,誰也不好說,這個時候如果我再退避,小殿下,楊子兮那些人,還會遭更深的迫害。”

    楊婉顫聲道:“你說的這些我都懂,可是”

    “你擔心別人不懂嗎?”

    “不是。”

    楊婉些急。“他們其實都明白,但他們自以為高你一等,不會低頭來認可你。”

    “不需要的,婉婉。”

    他衝著楊婉溫和地笑了笑,“我一直都認同,政治若想要清明,就應該要嚴苛地規訓奴婢,不得讓其幹預政治。隻是如今政治並不清明,我才顧不上這些。我想先做,做完之後,我就把這一身皮交出去,你不是不喜歡看我穿這一身官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