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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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儒黑著臉坐下,盯著年輕人的臉看了好一會:“你認識我?”

    年輕人下意識伸手想要去摸下顎的胡須,動手的時候才發現自由被禁錮,哂然一笑道:“張大人貴人多忘事,不記得小人這個小人物了,小人卻是記得張大人的。當年痛毆萬天,張大人的雄風,可是讓小人好生羨慕呢!”

    經過年輕人的提醒,一個身影映入張儒的腦海。

    同樣是白衣,隻是張儒印象中的那個白衣年輕人臉上寫滿了義憤,根本不像眼前的人這般恬淡。

    “你叫王尚彬,出身商賈之家,有舉人功名,暫時不曾考取進士。”張儒一字一頓地道。

    他真的沒想到,當初在一個小客棧裏麵遇到的人,如今竟然是以敵對身份坐在自己的對麵。而且眼前的年輕人,臉上一點都沒了當年的稚氣,反而多了幾許意味深長。

    化名盧飛的王尚彬笑了笑:“承蒙督帥看得起,竟然還記得王某這個小人物。”

    張儒也笑了:“在萬家全盛時期敢怒罵萬天的人,我自然要好好查一查才行。我倒是很好奇,你這個還有分傲骨的讀書人,怎麽就來延綏這種苦寒之地當一個倉大吏?”

    他自然不認為王尚彬是混不下去了才跑到延綏鎮來當倉大吏的,對方來此,一定有他的目的。

    “說來話長。”

    “長話短說。”

    “說出來督帥願意放過不才?”

    “那要看你說出來的,有多重的分量,而你,在你身後的人心中,又有多重的分量。”

    “不才可替保國公向督帥問聲好。”

    “這裏的生意,保國公占幾成?”

    王尚彬伸出七個手指頭:“延綏這邊,七成,九邊總計,三成。”

    “保國公如此倒行逆施,王兄就甘願為虎作倀?”張儒挑眉問道。

    王尚彬拱了拱手:“督帥還是叫我盧飛吧!來了延綏,盧某早已忘記自己的本名了。”

    他這麽說有自己的考量,如果說事情敗露,事後朝廷追究下來,以朱永的功勳和勢力,未必會受到上麵的責罰。而他作為真正的經手人,卻不免會成為被推到前台來的傀儡。不想牽累家人,他隻能忘記自己的本來姓名。

    張儒正色道:“那麽盧兄,你真的甘願為虎作倀?”

    盧飛笑道:“什麽叫倒行逆施,什麽叫為虎作倀?督帥才來延綏多久,巡視九邊的時間又有多長,督帥怎知邊軍就真的已經糜爛?督帥久居京城,又知不知道京城那些文官吃相有多難看,不說別的,就說戶部的大小官員,每年從軍餉裏克扣的銀錢,就足以讓一個小吏購置三品大員才能住得起的豪宅。層層盤剝下來,還能剩下多少軍餉?一石軍糧,非戰之時,到士卒手裏的隻有不過二兩。”

    張儒冷冷道:“這種窘狀,不正是敗盧兄這樣的國之蠹蟲所賜。”

    盧飛拍掌道:“盧某今日所為,也許會讓盧某背上一世罵名,但是盧某不後悔。盧某是個文人,出身商賈之家,卻喜歡功名但在馬上取這樣的詩句。這大明九邊大戰不多,小戰不斷,那些百戰餘生的老卒連個去處都沒有,每月的撫恤餉銀,最後也成了那些酷吏的囊中之物。盧某所為,不過是為了多保全一些老卒,不讓邊軍寒了心而已。

    我不否認,邊軍中也有不少敗類,但是至少保國公不是,我也不是。

    我們的目的隻有一個,從朝廷來的銀子裏,能夠少一些被人染指的,那些為國征戰的將士們,能夠少一些受凍餓而死的,哪怕盧某死後洪水滔天,又與我何幹!”

    “大明不是你們的大明。”張儒瞪眼道。

    盧飛渾然不懼:“天下卻是天下人之天下。”

    張儒偃旗息鼓:“查京官,本將沒有那個權限。”

    交談一炷香時間,這是他頭一回在交談的過程中帶上本將二字,之前,他一直都是以朋友的身份在跟化名盧飛的王尚彬交談。

    盧飛慘然一笑:“不才知道,但是督帥手裏有王命旗牌,可以查邊軍將領。”

    張儒歎了口氣:“我時間不多,八月之前必須回京,現在是四月中旬,三個月時間本將必須快馬加鞭巡完九邊。不說其他地方,光是這延綏數萬將士之中,幾人忠奸憑本將手中那不到一千的錦衣衛,根本查不過來。”

    盧飛從袖子裏掏出一份卷好的白紙:“不才這裏有一份名單,倒是可以替督帥分憂。督帥可能做不到徹底將頑疾祛除,憑借這份名單,至少能夠殺雞儆猴。”

    將紙卷打開一看,發現是一串串人命,包括這些人的官職,現在所在的位置,在延綏鎮範圍內所置辦的產業和家庭構成。內容十分詳細,堪比錦衣衛緹騎精心炮製出來的卷宗。

    張儒不由對盧飛高看了一眼:“以前一直以為盧兄隻是個讀書人,沒想到盧兄還是個刺探高手。”

    盧飛笑道:“離京數年,不才一直紮根延綏,要是這點東西都拿不出,保國公大人哪裏放心將我放在這裏。”

    張儒聞言笑了笑,揚了揚手裏的紙卷:“這是什麽意思?”

    盧飛淡淡道:“督帥可以將這個當做是保國公的見麵禮,也可以當做是我這個受人滴水之恩想要湧泉相報的讀書人的報答之物。當然,盧某最希望的,是督帥將這名單當做保國公的見麵禮。”

    “你倒是對保國公死心塌地的。”張儒道:“保國公給了你什麽好處,這種掉腦袋的事你也肯幫他扛。”

    “並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需要好處才會去做的,就像以前我在長沙府認識一個叫劉鵬的讀書人,他最後死在大同邊鎮,連一份最簡單的撫恤都拿不到手,他同樣沒有任何怨言。用拿筆的手拿到,死戰沙場,在一塊破石碑上留下一個名字,他也沒覺得不值。”盧飛沉思片刻後道。

    張儒猛然站起:“你認識劉鵬?”

    那個在老虎口戰死,卻因為不是大明邊軍而拿不到撫恤,家中已經沒有任何親族的讀書人,他的名字現在就刻在老虎口關城外的石碑上。和他的名字一起刻在那塊石碑上的,還有大同左衛和老虎口守軍戰死者一萬三千七百一十四人。

    這塊碑,是當地老百姓刻上的,朝廷隻是答應為屠胡和戰死在鴉角山的三千老卒樹碑立傳,可沒答應為這些戰死的邊軍樹碑。

    百姓,用他們的實際行動,祭奠了已經魂歸九天的英雄們。

    盧飛解釋道:“我和他是同年,他負笈遊學,還來榆林城找過我,不過隻是短短聚了幾****就走了。那時候大同在打仗,聽說他要去大同,我還勸過他,隻是沒想到,那日一別,竟然成了永別。”

    “他是個英雄。”張儒沉聲道。

    雖然看不起朝堂上很多隻知道相互攻訐的文人,但是對這種真正視死如歸,有著一身硬骨頭的讀書人,張儒還是打心眼裏敬佩的。

    也就是劉鵬在這個世上沒有留下半個親族,不然他一定會想盡辦法將他的親人接到京城,給他們最好的生活。

    “我不希望大明出現那麽多英雄,因為出現英雄的時候,往往都是世道不公的時候。”盧飛不無感慨地道。

    張儒點頭應和道:“是啊,大明現在需要英雄,我也希望有朝一日大明不需要英雄。”

    話題的轉變,讓氣氛變得沉悶起來,兩人各自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之中,尤其是認識劉鵬的盧飛,想到那個有些孩子氣的同年,心中不由隱隱作痛。

    半晌後,強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盧飛小聲道:“該文的話也問完了,不知道督帥對學生是殺,還是放?”

    張儒撐顎思索了一會道:“保國公的禮物本將收下了,不過本將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盧兄能夠轉告保國公。”

    “督帥請說。”盧飛正色道。

    張儒道:“京城風雲變幻莫測,本將巡查九邊,本就是為了防範於未然,所以,本將想要問保國公要一個態度,要一個陛下龍馭賓天之後,他到底站在誰那邊的態度。”

    “哦,將軍想讓國公大人站在什麽立場?”盧飛挑眉問。

    他自然知道張儒和太子之間的關係,故意反問,不過是為了確認張儒的態度而已。

    不認為他能做主的張儒笑道:“自然是站在太子那邊,就算保國公實在不看好太子,也請保國公不要插手任何事情。畢竟南徐北朱,大明朝還隻有這兩位國公,手裏是握著兵權的。”

    徐自然指的是自成祖之後永鎮南京的徐達後人,現在掌權的是第六代魏國公徐俌;朱指的則是八次領將軍印信,如今實際上督延綏、寧夏、固原、甘肅四鎮兵馬的實權總督朱永。

    張儒是朱永名義上的上司,實際上張儒如果不拿出王命旗牌,想讓這位老國公俯首帖耳,基本上不可能。

    聽到他的要求後,盧飛莞爾一笑:“此事無需匯報國公,不才便可做主。督帥放心,有朝一日若是有人敢擾亂太子登基,延綏、甘肅、固原、寧夏四鎮三十七萬兵馬,必會出兵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