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繼續在大地上通行，翻過了一座山，爬上了一道坡，穿過了一片樹林，度過了一條河。

    李旦躺在牛車上很多天了，略顯迷離的目光，始終都在看著天空。

    這種觀看，在最初的時候，是無心的，但是最近，李旦開始密切的關注起了天空之中的一片白雲。

    這片白雲，準確的說是在三天之前闖入李旦視野的，他曾經親眼看到這片白雲在天空之上快速的飄來，最終定格在了他的視野之中，再沒離開過。

    白天的時候，這片白雲有時候甚至會幫李旦遮住太陽，而到了晚上，依舊不曾散去的這片白雲會遮住星光。

    盡管白雲的邊緣地帶似乎無時無刻不在輕微的變動著，但是整片白雲的格局沒有任何改變。

    李旦試驗過，他改變行進的方向，這片白雲也會跟著改變一下方向，始終都在他的視線之中。

    假設他的人是站著的，這片白雲無疑就在他的頭頂上。

    ……

    發現那片白雲的第三天，牛車在一片平原上行走。

    平原遼闊，碧綠色的草地鋪滿整個平原，看上去生機勃勃，但遠近數十裏之內，卻看不到村莊或者莊稼，隻有一棵樹，矗立在曠野之中，看上去孤零零的。

    有風貼著地麵吹過的時候，那棵樹上的枝葉就會跟著一起搖擺，因為離得遠，卻是不知道會不會發出沙沙的聲響。

    “年輕人既然來了，為什麽不留下聊聊？”

    當一個蒼老的聲音闖進耳朵裏的時候，躺在牛車上的李旦才發現牛車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走到了那棵樹的近前。

    那棵樹下，坐著一個看上去很老的老人，長長的白胡子直接垂在了地上，映襯的他枯瘦的身子越發顯得渺小。

    “隻是聊聊嗎？”

    牛車自己停下了，李旦坐在牛車上，看著這個老人肩頭上落下的厚重的灰塵，說道：“看樣子你已經在這裏待了很久了，難道你還沒有學會忍受寂寞？”

    “寂寞這種情緒並不屬於我們僧侶，我們隻是在需要保持沉默的時候用呼吸和天地溝通，但需要開口說話的時候，我們也絕對不反對。”

    老人說道：“因為看到了你，我想說說話。”

    李旦就笑了：“你是僧侶，什麽樣的僧侶？”

    “苦行僧。”

    老人咧開嘴笑了笑，嘴巴裏的牙齒基本上已經掉光了，隻剩下一顆孤零零的門牙，看著有點恐怖：“我們把畢生都交給了神祗，隻希望能夠在神祗的指引下，看到光明。”

    “不好意思，我第一次聽說你們這種人的存在。”

    李旦稍稍皺了一下眉頭，又說：“你一直說你們，為什麽我隻是看到了你一個人？”

    “因為你也隻能看到我一個人，我的夥伴們都和我在一起。”

    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說道：“二百年前，我和我的兩個夥伴來到這裏苦行，漫無邊際的道路，以及缺少口糧的饑餓，摧毀了他們兩個人的心，他們想要離開，返回家鄉，是我留住了他們，讓他們和我繼續修行。”

    “兩百年前？”

    李旦有些意外：“不要告訴我，你已經在這裏坐了兩百年？”

    “是啊，我好像真的已經在這裏坐了兩百年。”

    老人抬頭看看背後的樹，說道：“那時候這裏還沒有這棵樹，是我把他們的骨頭埋在了這裏，才長出來了這棵樹。”

    “隻是骨頭？他們的肉……”

    李旦皺著眉頭，忽然注意到老人放在肚子上的手，就忍不住有點小小的反胃：“不要告訴我，都在你的肚子裏。”

    “不在這裏又能在哪裏呢？”

    老人的臉上居然呈現出一種淳樸到讓人感覺完全無害的慈悲笑容：“缺少口糧的旅程，總是需要先把對填飽，才能繼續修行。”

    “我必須得承認……”

    李旦深吸一口氣：“這個事實讓我對你的看法很差。”

    “其實在我把他們吃下去沒多久，我對自己的看法也很差。”

    老人輕輕聳了聳肩膀，說道：“我是一名苦行僧，我的夥伴們也是苦行僧，我們就像是所有的普通民眾一樣，向往著光明，隻不過我們的這種向往更加強烈而已。”

    “我怎麽能夠為了自己的生存把他們吃掉？”

    老人輕輕搖頭，說道：“老實說，那段時間，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罪人。”

    李旦問道：“難道你現在不這樣認為了？”

    “為什麽要繼續這樣認為呢？”

    老人輕輕笑了笑：“我看到了這棵樹的發芽生長，然後我忽然間就意識到，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有自己的規律，就像是我們對光明的向往，其實隻是一個旅程，在旅程之中發生的一切，都是整個世界的規律在使然。”

    “我不認為這是什麽規律在搗鬼。”

    李旦厭惡的看著這個老人，說道：“用別人的生命，換取自己的生存，總是可恥的。”

    “但他們的生命依然存在。”

    老人微笑著環顧四周，說道：“你不認為，他們的人雖然已經沒有了，但是他們的生命並沒有消失？他們在這些野草裏，在這棵樹裏，還在這些美妙的空氣裏……”

    “我的生存，同樣延續了他們的精神，讓他們和我一起，繼續追尋光明。”

    老人輕輕的抬起一隻手，說道：“旅程這種事，最關鍵的其實還是在於終點，隻要能夠達到終點，誰又會去在意旅程之中的故事？”

    “你錯了。”

    李旦說道：“在我看來，終點未必就是理想的，你也未必就一定能夠達到終點，唯有旅程之中的一切才是真實的。”

    老人輕輕聳了聳肩膀，說道：“年輕人，你不認為這種口舌爭辯其實完全沒有意義？”

    李旦笑了笑：“在你看來，什麽才有意義？”

    “讓我吃掉你。”

    老人再一次咧開了嘴，露出他的那一顆看上去十分惡心的門牙，說道：“隻要讓我吃掉你，你就會知道，光明其實就在你的眼前，從來不曾離開。”

    李旦很認真的審視著他，過了好一陣之後，終於還是笑了笑：“雖然我很想說，既然吃掉對方就能看見光明，為什麽你不讓我把你吃掉。但我嫌你的肉太難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