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正是一年好時節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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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元鐸確實沒有說錯,大比之日,傅元錚登甲科進士,為欽點探花郎。他不負約定,於當晚便稟明族叔,願盡快能去陸家下聘。族叔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但究竟還是沒有反對。
傅元錚回房時,廊下的夜風很大,很有些山雨欲來的味道。
傅家下了聘,請了期,陸家便開始張羅嫁妝。宛玉的閨房裏一日一日地滿當起來,到處堆著用紅帛包著的器物。那些紅帛映在宛玉臉上,一如窗外的春花。
在傅、陸兩家紛紛忙碌的時候,傅元鐸病倒了。
傅元錚得知後,去廚房拿了傅元鐸的藥,朝他房中而去。
屋中門窗緊閉,傅元錚推門進去,屋裏幽暗不明,還有一股子腐朽的悶氣撲麵而來。他略皺了皺眉,喊了聲:“四哥?”
傅元鐸側身躺著,驟然而來的涼風和聲音喚醒了他,他有氣無力地回了聲:“六弟?”
傅元錚將藥碗放到桌上,點亮了油燈。
“是我,我給四哥送藥來。”
有了亮光,傅元錚總算看清了傅元鐸的麵容。他原本蒼白的臉現下有些異常的紅,原本總是閃著神采的目光也變得有些渙散。傅元錚走到床前,伸手一摸傅元鐸的額頭,便是一驚,“四哥,怎麽這麽燙?”
傅元鐸沒有多餘的力氣,隻是半睜了眼睛,低聲道:“老毛病了,吃幾帖藥就沒事。”
傅元錚趕緊扶他坐起,給他喂了藥。傅元鐸一聲不吭地喝了,看著他把碗放了回去,又道:“婚期定了嗎?”
“定了,就在半年後。四哥快些好起來吧。”
傅元鐸仿佛沒有聽到他後麵的話,隻是喃喃道:“半年後……”
傅元錚離開的時候,傅元鐸看著他的背影,心裏沉重地歎了一聲:對不起。
因為訂了婚,傅元錚偶爾也會進出陸家。這日天好,陸家庭院中的玉蘭已不見花影,而太平花卻開得正盛。
“聽聞六公子封了寶章閣待製?”宛玉躲在花間,東瞧西看,而這聲“六公子”委實有打趣之意。
傅元錚看著她,隻是柔聲笑道:“仕途未積跬步,不值一提。”
宛玉聽著,更覺得他謙恭有禮,毫不因登科而自大,便又多歡喜了幾分。忽地摘了一朵花,跑到他麵前,嬌笑道:“這朵好看,你蹲下些,我與你簪上。”
傅元錚捉了她的手,搖了搖頭道:“太素了。”
宛玉任他握著,哧哧地笑著捉弄他,“也是,六公子前程似錦,應是姹紫嫣紅插滿頭才是。”
傅元錚聞言,手上略一用力,便把她拉入了懷中,輕聲道:“敢笑我,要罰。”
“罰什麽?”宛玉抬頭,胸口怦怦地跳著。
傅元錚的眼中浮起幽光,伸手輕輕托起了她的下巴,細細地摩挲著,而後俯下身,在她的眉心處烙下了一吻,那裏有一顆小小的美人痣。
這年的立夏不僅落了雨,還打了雷。
傅元錚從宮中出來的時候,沒有上自家的馬車,而是一路蹣跚著淋雨而去,仿佛被挖了心的比幹。
賜婚嘉純公主,這本應該是天下男子都引以為榮的事。嘉純雖然母親早逝,但母家是世家大族,曆代在朝為官,根基深厚。且傳言她貌有國色,人亦聰慧,一直得到當今天子特別的喜愛,從小便把她養在身邊。長大後,天子還許她有自己擇婿的權利。而如今,她誰也不選,就偏偏挑中了他――傅元錚。
聖旨已下,再無更改。
出宮時,他看到了一隊宮人端著一盆盆的白茶花從他眼前過去。因為眼熟,不禁停下來多看了兩眼。帶路的黃門諂笑道:“駙馬爺也喜歡這白茶花嗎?這可是嘉純公主的最愛呢。”
那日,傅元錚是被家仆從城南的酒肆中抬回家的。他一向節製,從不醉酒,而這一醉,便天昏地暗地睡了過去。再醒來時,他見到的第一個人,是傅元鐸。
傅元鐸默默地喂了他醒酒的藥湯。傅元錚半閉著眼,不言不語。
“午後你進宮,宛玉就來找過你。”傅元鐸半天才開口。
“我明日便去看她。”傅元錚說著,突然睜眼,直直地盯著傅元鐸,
“四哥――你沒有別的話要跟我說嗎?”
傅元鐸蹙眉凝視著他,欲言又止。
傅元錚冷笑,“四哥沒有話對我講,但我倒是有一句話想問四哥。不知四哥是否會為了所愛之人,不顧一切呢?”
傅元鐸怔了怔,隨即苦笑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不妨告訴你,如果可以兩全,我不會逞一時意氣。”
第二天,從陸家回來,傅元錚直奔屋裏。方才她還興高采烈地對他說,要自己親手燒製嫁妝……這樣的女子,他怎可相負?
可一到房中,傅元錚卻怔住了。
傅元鐸端坐在他房中,像一尊石佛,仿佛已經等了他很久很久。
“怎麽了?四哥。”
傅元鐸眼眸微轉,指著對麵的棋桌,輕聲道:“六弟,我這兒有一局棋,原是個番人擺的開局,有三十六座子,你可願與我一試?”
傅元錚愣了愣,在這個節骨眼要對弈,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開局時,傅元鐸開口:“我不同意。”
憑什麽?傅元錚不服,然心不在焉,中盤一再失守。
混戰中傅元鐸又說:“如果你一意孤行地要抗旨,不僅這個家會被毀,她這輩子定然還是用不上那些嫁妝。”
不到收官,他便已潰敗不堪。這是他第一次敗給傅元鐸,而且,是慘敗。
傅元鐸看著他,微微一歎,最後別有深意道:“不是不讓你娶,隻是晚些時日。難道這樣你也等不了?”
傅元錚冷笑,再娶,便不是妻了。他盯著那局殘棋,不言不動,仿佛入定了一般。
晚上,傅元錚如遊魂般在院中走著,心中一時像塞滿了團團亂麻,一時又像被挖空了,有涼風簌簌地穿過。不知不覺間,他已到了後院。後院有一處禪堂,平日裏隻有家仆會去灑掃,而近日,裏頭卻點起了燭火。
他走近,發現族叔和四哥正在裏頭。
“如今的朝廷,貌似繁華,實則腐朽不堪。我年輕時,曾經也有萬千抱負,幻想要以一己之身,懲奸除惡,眼裏不容一點沙子。如今才明白,那樣是做不好官的……”族叔悵然。
傅元鐸沉默不語。
族叔神情黯然,“如果當年不是我太過固執,一意不聽你大父之言,賭氣站在主和派一邊,也不會讓你被人奪去為質,又下毒陰害,以致成如今這番模樣。”
傅元錚心中大駭,他一直以為四哥隻是從小身體不好,原來這其中還另有緣由。
傅元鐸終於抬起了頭,輕咳了一聲,波瀾不驚地開口:“父親曾教兒,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身子弱,不能科舉入仕,又未嚐不是老天眷顧。”
族叔眼中氤氳起水汽,喃喃道:“可是這次……”
傅元鐸打斷道:“若有嘉純母家一係的支持,則勸說君王北定中原指日可待。六郎雖然初入官場,但以他的玲瓏心竅,必能權衡利害。他會是個識大體的人,我信他。”
傅元鐸的話不啻落石,重重地打在傅元錚的心上。當年,他的父親就是位耿直的清官,每日所思所想,無非為國盡忠,為民請命。但如此宵衣旰食的結果,便是英年早逝,累死任上。他猶記得,父親臨終前的告誡:“做忠臣,往往要比做奸臣更懂得詭詐陰險之道,方才能真正為國為民做點實事。”
他閉上眼睛倚向廊柱,心中苦澀至極。原來,現在他的選擇已不止關係到他一人一家了。嘉純公主的母家勢力在朝廷內盤根錯節,但對於北伐收複中原一事卻一直態度不明。若他能做了嘉純的駙馬,傅家所在的主戰派便多了一分勝算。若他真的因為一己之私欲,毀家去國,便是圖了一時的暢快,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傅元錚最後平靜地接受了賜婚,傅陸兩家的訂婚無疾而終。最諷刺的是,嘉純公主的陪嫁瓷器,竟仍由陸家負責。
傅元錚沒有再去陸家,但他每日出入傅府,都會停下來,靜靜地往巷口的茶寮處望上一會兒。
而陸宛玉也再沒有來找過傅元錚,就像從此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天已入秋,婚期臨近,關於陸家的消息卻沸沸揚揚地傳開了。據傳,當今聖上某日穿了一件紅袍自宮中一件白瓷旁走過,側眼間,見那白瓷被映成了一種極誘人的紅色,便下令修內司禦窯場務必燒出這種紅色瓷器。但此種紅色釉極不穩定,特別不易燒成。如今,從窯工到修內司長官陸宗興,均惶惶不可終日。
這日,傅元錚休沐在家。下人送來一封信,說是門外有位公子帶給六少的。傅元錚伸手接過,隻見信封上清清秀秀四個字:傅六親啟。
他心神一震,趕緊打發了下人,打開看去――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這每一個字,都如釘子般從他的眼中直戳到心裏。尤其那最後幾個字,每一筆都透著決絕的寒意。
陸府。秋葉蕭瑟。臨窗處,宛玉正翻著一本老舊的冊子。此冊是她某日在窯場得來的。說也蹊蹺,那日一名生麵孔的窯工迎麵急匆匆地走來,還差點撞到她,這本冊子就是從他身上掉下來的,但他走得急,宛玉後來一直沒找到這個人。她翻看之下,發現這冊子中專門記錄一些奇聞逸事。其中一則寫道:有孝女為救燒不出欽定瓷器的窯工父親,以身殉窯,身死器成。
她數日未眠,整日整夜反複地看著這個故事。
此刻,她在等。若他能趕來告訴她,他不娶公主,那無論天涯海角,淡飯黃齏,她也願生死相隨,即使背上不忠不孝之名。但,若天黑前他不到……
“六弟。”傅元鐸推門而入,這幾天他的咳嗽似乎好了許多。
傅元錚把信藏到背後,攥了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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