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日常七十三
    然而,  從那一刻起，從念出“安娜貝爾”那個名字、把它切實賦予給一個幼小的生命開始……
    德裏克似乎不再能精準地走在自己正確的表鏈上。
    他……開始覺得自己，搖搖欲墜。
    許多次,  搖搖欲墜，考慮著明明根本不需要在乎的問題,  注視著根本不需要在乎的……孩子。
    繼承人為什麽重要？
    繼承人之所以重要,  隻是因為她“繼承人”的身份罷了。
    他明明隻需要抽查幾次繼承人的訓練情況，確認她優秀完美地走在家族精心準備好的道路上……那，就可以了。
    德裏克需要的是斯威特家族的繼承人，並不是一個嬌氣愚蠢的公主殿下,  他看不出有任何必要——任何,  把自己額外的時間浪費在關照安娜貝爾·斯威特本人身上的必要。
    繼承人，要獨立地做出自己的決定，要獨立地決定自己的信條、自己的準則，終將獨立地掌控自己的人生——隻有這樣,  她才能獨立地執掌家族,  不是嗎。
    更何況,  名為安娜貝爾的女孩,  他的女兒……比起他來，實在是擁有太多了。
    她出身顯赫，她擁有金錢,  她甚至不需要投身混亂的繼承權戰爭,  出生起就享受著作為繼承人的頂級資源。
    德裏克再想不出比這更好的了。
    他做少爺時就渴望著這麽完美的生長條件呢。
    德裏克認為，他給了安娜貝爾完美、正確的一切。
    至於……
    如何和她本人說話？
    如何和她的眼睛對視？
    如何詢問她最近的生活？
    ——有什麽必要。
    德裏克古怪地想，他為什麽要在乎這種問題？
    可是,  每次,  每一次——
    他長久地對上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那雙和他幾乎相同、卻又完全不同的眼睛。
    他發現，那總是濕潤的。
    【她是個太愛哭、太喜歡撒嬌的孩子。】
    他發現，那總是亮晶晶的。
    【她似乎很喜歡叫他爸爸，很渴望他回家。】
    他發現，那裏麵，包含著許多、許多……
    令他無比陌生、空前緊張的奇怪東西。
    德裏克從沒見過這樣一雙眼睛。
    ——他是個斯威特，斯威特絕不該見到這樣一雙眼睛。
    【喜歡】
    【爸爸】
    【喜歡】
    【爸爸】
    【想要】
    【爸爸】
    【愛】
    圓圓的，稚嫩的，卻每每能讓他的胃翻滾起來，仿佛從心髒到指尖經曆了一場輕度痙攣。
    【這時我是不是應該伸出手，摸摸她的頭？】
    德裏克的指尖燙得驚人，他近乎憎惡地皺緊了眉，繃緊身體。
    在此之前，德裏克從不覺得【孩子】是多特殊的東西。
    他確信自己絕不是個喜愛孩子的人，安娜貝爾之後，他明明也有了其他孩子，他們在他這裏隻是一串定期劃出的金幣罷了。
    他也見過、深深記得自己父親和他那些私生子們如何相處，他覺得父愛實在是個矯揉造作、虛假惡心的東西——怎麽沒見他用那種假惺惺、笑嗬嗬的態度這樣對待自己呢。
    虛偽至極，那渣滓甚至不願意把自己的孩子帶進家族，不願意讓他們冠上斯威特的姓氏，承認他們血統的正確，給他們斯威特少爺理應有的地位與資源……隻一直讓他們擔著“私生子”的身份……對女孩他倒是大方的很，直接接回了伊娃·斯威特，還讓身為嫡長子的德裏克稱這個庶女為姐姐。
    那渣滓。
    無非就是警惕，冠上斯威特姓氏的年輕男孩會威脅到他的權力罷了。
    他不就是這樣被針對，誰讓他是前主母的唯一一個兒子，出生前就提前寫在了家譜的血緣魔法中。
    所以，年輕的少爺曾想過。
    如果我有了孩子，肯定會無比公正地對待他們，絕不可能助長任何庶子女的野心，每個人都不偏不倚地得到資源與地位，每個人得到不偏不倚的問候……
    他的確是這樣做到的。公正，冷漠，無比正確。
    可……麵對安娜貝爾……他總是……總是……
    搖搖欲墜。
    ……或許是因為，她是他唯一的女兒，完全繼承了他的琥珀色眼睛嗎？
    德裏克不知道。
    而小小的安娜貝爾正抓著他的袍角，她的眼睛那麽亮那麽濕潤，幾乎把【來抱抱我】寫在了臉上。
    所以德裏克無法轉身離開，更沒辦法動彈。
    這……實在……
    太奇怪了。
    【安娜貝爾·斯威特】，明明並不屬於他的正確。
    就算將來他會教導她貫徹斯威特的榮耀、延續斯威特家族的強盛，如今也與這隻不滿五歲的幼崽無關。
    德裏克為自己的動搖感到惱怒，更是為自己不停冒出的【也許可以彎腰抱抱她】念頭感到恥辱。
    不該如此。
    他正確完美地走在自己的表鏈上——不該被任何人弄得搖搖欲墜，即便她是【繼承人】。
    繼承人，也不過是更高級一點的工具罷了，不是嗎？
    ……雖然、雖然她也是個斯威特，他遲早要教導她用自己的角度看待其餘所有人……
    可小小的安娜貝爾並不知道。
    這時的她不知道什麽是美好，什麽是扭曲，什麽是喜歡。
    她連什麽是【抱抱】都不太清楚，隻是在空曠無比的房間獨自待了太久太久，抓住了名為【爸爸】的存在，就想，更靠近他一點。
    這裏太冷了。
    爸爸的袍角，好像要溫熱一點。
    ……而且，媽媽似乎和童話書上的樣子不一樣……爸爸，是不是就可以和童話書上的樣子一樣呢？
    小安娜很少見到爸爸，她非常期待。
    ——可是，從頭到尾，被她抓住的男人都沒有動。
    他把眉皺的很深，然後慢慢告訴她，安娜貝爾，斯威特不要渴求愛。
    而我不是你的爸爸，你該稱呼為“父親”才對。
    小安娜很茫然。
    她茫然地哭了出來，嗚嗚嚶嚶的，哭聲很微弱，但很用力，很用力、很茫然地表達著自己都不明白的委屈感。
    她的臉越哭越紅，像被掐住脖子、踩住尾巴的小狗。
    ——在遇到某個奇跡之前，小小的安娜貝爾連大聲哭泣都不太會，隻是哭一下，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打量對方一下。
    如果爸爸露出媽媽那樣的神情，小安娜一定會立刻停止哭聲的，她知道對著媽媽哭泣隻會得到疼痛。
    ……但是，自始至終，爸爸都沒有露出媽媽那樣的表情。
    他隻是站在那裏，低著頭，冰封的琥珀色眼睛和她濕漉漉的琥珀色眼睛對視，像尊被施了石化魔法的雕像。
    於是小安娜的哭聲越來越響亮，也越來越大了。
    而且她逐漸把他的袍角攥成了一團皺巴巴的破布。
    德裏克：“……”
    德裏克隻好繼續無比僵硬地站著，直到一旁的仆人終於反應過來，把小安娜拉開。
    ……當他終於能夠轉身，離開那“嗚嗚嗚嗚爸爸”的哭聲時，不僅是搖搖欲墜，家主發現自己腿都有點軟。
    恥辱。
    ——這奇怪的動搖，簡直是斯威特的恥辱。
    他不該……這麽一個奇怪而幼小的存在……
    他不該，再和她多做接觸了。
    起碼，在她長成成熟優秀的繼承人之前，不能再做接觸。
    ——畢竟，被一隻幼崽拽著袍角哭上一個半小時，這行為沒有任何效率、絕對不代表任何正確性，更談不上斯威特的榮耀啊？
    德裏克那天離開老宅時，堪稱狼狽。
    當然，麵上他依舊那麽冷漠，還向許久未見的妻子下達了第二個命令——
    “教育好她，海倫娜，繼承人不能那麽愛哭，想點辦法停止那孩子洶湧的眼淚。”
    海倫娜笑盈盈地點頭。
    ——於是，再次見到安娜貝爾·斯威特時，她便不再會伸手抓住他的袍子了。
    她的琥珀色眼睛也不再濕潤，不再閃亮。
    很乖巧、很得體地低下頭，拎起自己的裙擺，輕輕說：“父親”。
    德裏克很滿意。
    ……德裏克本該很滿意，可他的胃又翻滾起來。
    “你……”
    “父親？”
    “……沒什麽。”
    德裏克皺皺眉：“我這次來是告訴你，安娜貝爾，我正考慮為你簽訂一份婚約，對方是關係家族未來的重要存在，你必須慎重對待。”
    幼小的安娜貝爾愣了愣，但受過繼承人教育的她立刻點頭：“好的，父親。所以我要準備開始我的新娘修行了，是嗎？”
    “……不，先不急。婚約還沒有正式簽訂。”
    德裏克直接伸出手：“過來，我帶你去森林。簽訂之前，你應該先見一見那男孩，仔細考慮，再做出決定。”
    安娜貝爾眨了眨眼睛。
    她其實不太明白，母親說，父親的話都是嚴酷的命令，父親說出的任何東西，自己都必須無條件執行——而且，她總要定下未婚夫的呀，為什麽要仔細考慮，為什麽要見那個雜草，為什麽要在無聊的婚約上做什麽決定呢？
    小小的安娜貝爾並不在乎，她一直覺得同齡的小女孩腦子裏都是花花緞帶，同齡的小男孩腦子裏都是沾滿泥巴的雜草。
    不管被母親如何教導，她看待別人天生就有種“我最高貴”的優越感，超級傲慢。
    而且，無論嫁給誰，她都是至高無上的斯威特，不喜歡就丟掉——父親一直是這麽說的。
    雖然母親說，要她認真地培養自己的美貌與才藝，盡一切可能討好未來的丈夫……唔……好複雜……好煩。
    但是，德裏克麵對她，再次向前遞了遞自己的手。
    “過來，我牽著你。”他頓了頓，補充般說明，“我們要去森林，去森林必須騎我的坐騎。那是頭龍，你必須牽好我，否則會掉下來。”
    小安娜貝爾的眼睛，再次閃亮起來。
    德裏克看到那種他陌生的東西重新跳動在她琥珀色的大眼睛裏。
    “好的，爸……父親。”
    她搭在他的掌心，又用力攥了攥自己的手指頭，像小動物第一次探出爪子。
    【第一次和大人牽手哎】
    【和爸爸牽手——四舍五入，就是和爸爸媽媽一起牽手啦！】
    德裏克不知道她重新亮起的眼睛代表了什麽——難道女兒很喜歡龍嗎。
    ……那可是頭又老邁又貪財的邪龍，有什麽好興奮。
    難道，是聽到“未婚夫”的存在？
    ……可還沒定下呢，她連對方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有什麽高興的。
    德裏克狠狠擰了擰自己的眉頭，又再次後悔起來。
    ……決定和精靈族簽訂婚約時，他曾猶豫了許久。
    ——這很奇怪，與精靈族聯姻幾乎是這一代斯威特家族發展的必然，隻有獲得精靈更多的信任才能獲得更多來自於那座森林的魔法資源、異族寶藏、完全不同於魔法據說能主宰命運的聖堂力量……原因太多太多。
    這是他思慮良久後做出的決定，德裏克能肯定，這份聯姻絕對正確。
    如果不是自己主母的位置已經許諾給了海倫娜，而精靈聖女又那麽年幼，他甚至會直接把“斯威特現任女主人”的位置給聖女。
    至關重要的聯姻，當然是雙方最重要的領導者結合在一起最穩妥，不是嗎。
    ……德裏克對婚姻的態度一直是非常冷漠的，“婚姻”絕不在他的“正確性”裏，繼承人的婚姻有必要考慮家族利益，他自己的婚姻當然也是用來鞏固斯威特榮耀的工具，沒什麽偏頗的。
    況且，自從知道繼承人是個女孩後，德裏克一直很重視強調“婚姻的無所謂”，即使他不與安娜貝爾見麵，也會通過信件與通訊水晶時不時地傳遞“婚姻就是工具”“不喜歡就換掉”“至高無上的斯威特有1000個帥氣丈夫也沒關係”“選一個脾氣最好最識大體的做主母就行”……等理念。
    畢竟人類社會有種“女人總比男人更容易沉溺於婚姻”的說法，雖然德裏克不敢苟同，但有備無患。
    而且，那時的德裏克為了延續血脈有很多情人，他認為將來安娜貝爾也會和自己一樣有很多情人——當然要有很多，她值得擁有1000個——
    這麽轉換一下思想，以父親的角度，德裏克著實看不上貴族圈子裏那些耽於玩樂的少爺。
    他女兒可以有很多人，但他女兒的寵物必須是幹淨的……什麽？丈夫不是寵物？丈夫和妻子的地位是平等的，大家都可以互找情人？
    是，的確，他是能無視海倫娜的情人們，哪怕她玩男人舞到自己眼前也沒關係。
    ——但憑什麽要他女兒也遵循貴族社會的潛規則、去容忍丈夫的情人們呢？
    德裏克很不能理解。
    ……換位思考一下，他依舊不能理解。
    而且，作為男人，德裏克可太懂得男人的劣根性了。
    ——於是，他索性直接把有“出軌可能性”的【人類】——這整個不純潔的種族——劃去了女兒的丈夫備選裏。
    對。
    人類不值得。
    比起那些人類，純潔忠貞、一生隻可能有一個伴侶、正式成年前連多餘的欲望都不會有的精靈，實在是個再好不過的選擇。
    ……可是……既然聯姻的對象條件完美，既然聯姻的利益無比巨大……
    為什麽，他還會猶豫再三？
    “父親？”
    安娜貝爾扯了扯他的手：“您怎麽了？”
    “……沒什麽，安娜貝爾，走吧。”
    於是他們共同來到了那座無比神秘的森林，然後，小小的安娜貝爾見到了小小的精靈聖子。
    【將來她竟然要嫁給這個東西】
    她很不滿地打量著對方，視線不止一次停在他栗色的頭發上：童話書裏的王子可不是這種泥巴色的頭發，她原本還幻想了一個金發碧眼的小紳士。
    【但，算了】
    【為了斯威特榮耀】
    【爸爸還說，不喜歡可以換掉】
    小安娜搖了搖爸爸的手。
    她說：“可以的，我對我的未婚夫沒有意見，父親。”
    ——隻是，這麽說時，眼裏帶著對那隻小精靈特別明顯的嫌棄與鄙夷。
    德裏克突然就滿意了。
    莫名，特別滿意。
    “好，那就立刻簽訂婚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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