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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星!
    盛夏總是惱人。
    烈日和蟬鳴相伴而生,清亮的鳴叫在暑氣蒸騰的天氣裏無端變得嘈雜,連翠綠的枝葉都綠得太過於濃鬱,令人心生厭煩。
    籃球場上,盛霈一行人和隔壁學校的老對頭僵持著。盛霈坐在籃球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看一眼表。
    “今兒阿霈怎麽了?居然沒生氣。”
    “你不看看時間,馬上到點了。”
    “對,得回去喂他妹妹吃飯。”
    十歲左右的少年,衝動、急切,對麵一看盛霈這樣子就不爽,隨手丟了個被捏扁的礦泉水,砸在他跟前,挑釁道“怎麽著,不敢比?”
    盛霈一頓,瞥了眼映著陽光的水瓶,琉璃般的光像星星的眼睛,緩緩抬眸,俊臉嚴肅,忽然問“你們有妹妹嗎?”
    對麵“?”
    盛霈“我有兩個。”
    “”
    一時間,場麵寂靜無聲。
    盛霈這兒還挺尷尬,這打不打是一回事兒,忽然說起來妹妹來,這是什麽古怪又令人接不上的戰術。就在場麵即將陷入僵局的時候,忽然有人瞥見場外經過的江予遲,忙道“阿霈,阿遲不是回大院嗎,你讓他幫你。”
    盛霈沉思“阿遲不喜歡小孩兒。”
    朋友說“就說回去喂小貓兒,人都找門來了。地盤說讓就能讓?我爸說了,一次讓,次次讓。”
    盛霈心說,有道理。
    在喂妹妹吃飯妹妹和搶地盤之間,盛霈經過了艱難的抉擇,選擇了先搶地盤,暫時把妹妹托付給江予遲。
    五分鍾後。
    江予遲耷拉著眼,不輕不重地問“小貓兒?它在等你?”
    盛霈心虛地應“這件事說來話長,反正你不幫我它就要餓死了!月亮上暑假班去了,中午不回家。”
    小少年肅著臉,問“我要是不答應呢?”
    盛霈“那你就殺生了!”
    江予遲“?”
    江予遲也在上暑假班,但他打小就和別人不太一樣,不愛在外麵吃飯,來回費時間也要回家去,還不愛坐車,自己騎車。
    盛夏的風吹過潔白的t恤。
    小少年額前的發被吹起,露出寬闊的額,漆黑的眼,他弓著腰,上身離開坐墊,加速朝家騎去。
    到了大院底下,他把自行車往牆上一靠,邁上長長的台階,進門繞過前院,跨進盛家的小洋房。一進門,似有似無的檀香鑽入鼻尖,江予遲掃了一圈,沒發現哪兒有小貓,台階上倒是坐著個小姑娘。
    他唇線繃直,看向瘦弱的小姑娘。
    她很瘦,小小一團坐在台階上,夏日裏地麵滾燙,台階也是,哪怕坐在陰影裏也熱得很。見有人來,她抬眼看過來,明亮的眼眸黑白分明,純淨又天真,臉色有點兒白,仔細一瞧,手還骨折了,掛在脖子上,看起來又可憐又傻。
    半晌,江予遲走近,問“星星呢?”
    盛星仰起臉,看向麵前落下的這片陰影,這是個和她哥哥差不多的小少年,神色冷冷的,像初春前,即將解凍的河流,看起來不太好說話。
    她抿唇,乖乖地應“我就是星星。”
    江予遲視線落在她不能動彈的右手上,終於明白了盛霈話裏的意思。這陣子,盛家多了個小妹妹的事,他們都聽說過,但她身體不好,一直住在醫院裏。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
    江予遲停頓半晌,問“阿霈回不來,讓我喂你。我不喜歡在別人家吃飯,你願意去我家吃飯嗎?”
    盛星歪著腦袋,眼睛眨巴了一下“哥哥,我和阿姨說一聲。”
    和阿姨說,不是和爸爸媽媽說。
    這個念頭轉過一瞬,江予遲站在門口,沒往裏走,心裏冒出點兒不耐來,小姑娘好帶嗎?話會很多嗎?會哭會鬧嗎?
    想起盛掬月安安靜靜的模樣來,江予遲想,小妹妹可能像月亮,但轉念又想到盛霈,暴躁又衝動,像哥哥也不是不可能。
    他沉默。
    小少年糾結一瞬,心想,她還是當星星,不用像任何人。
    “哥哥,我好啦。”
    小姑娘啪嗒啪嗒跑出來,仰著腦袋看他。
    江予遲話不多,也不問為什麽阿姨不喂你、爸爸媽媽不喂你,隻是像領小貓咪一樣,把盛星領回了家。
    江爺爺和江奶奶看見江予遲身後還跟了個小姑娘,不由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疑惑,最近阿遲轉性啦?
    近來,這小少年也不知道是怎麽了,脾氣差了不少,還發悶,倒是還出去玩兒,就是不怎麽說話,也不知道是裝了什麽心事。
    江予遲對著盛星介紹“這是我的爺爺、奶奶。”
    盛星乖乖問好。
    爺爺奶奶見小姑娘可愛乖巧的模樣,不由露出笑來,笑眯眯地問了她的名字,問了住哪兒,再多也不問了,兩人就這麽瞧著江予遲帶小姑娘。
    也不去摻和。
    趙阿姨特地拿了把小孩坐的高椅子來,這小姑娘瘦瘦小小的,坐上去正好,但她手壞了,怎麽往上坐呢?
    幾個人不吱聲,用餘光偷偷瞄著。
    隻見小少年神情凝滯一瞬,忽而俯身抱起小姑娘,將她放到高椅上,還找了個舒服的姿勢。
    盛星眨眨眼,道“謝謝哥哥。”
    她看著麵前模樣俊朗的哥哥,心裏冒出好些想法來。
    她是認識江予遲的,盛霈去醫院看她的時候,提起最多的人就是他,月亮叫他三哥。回家後,她在小房間裏,有時會聽到花園裏傳來男孩兒們的嬉鬧聲,其中一道男聲像夏日裏冰涼的汽水,涼滋滋的,會冒出咕嚕嚕的泡泡來。
    江予遲指了指餐桌,問“想吃什麽?”
    盛星顯得特別乖巧,還帶著點兒小奶音“哥哥先吃,星星不餓。”
    趙阿姨一聽,這哪兒還忍得了,當即就要上前說她來喂,但江奶奶的眼神立馬飛了過來,她隻好硬生生忍住。
    江予遲沒應聲,有點兒生盛霈的氣。
    喂妹妹就喂妹妹,也不說妹妹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
    小少年繃著臉,捧著碗,到處都夾了一圈,在盛星身邊坐下,用小勺子勺了一大口,有些笨拙地遞到盛星唇邊。
    盛星看著麵前這一大口,努力地張大嘴巴,嗷嗚一口全部吃了進去,還不忘拿左手擋住自己鼓鼓的腮幫子。
    江予遲一頓,忽然意識到自己勺的太多了,他問“碗裏有不喜歡吃的菜和喜歡吃的菜嗎?”
    盛星還在努力咀嚼。
    這是他第二次問這個問題,她想了想,先抬手指了指番茄,見他把番茄挑出去,眨眨眼,又指了指茄子,然後期待地看著他。
    江予遲和小姑娘對視一眼,又將茄子挑了出去,不等放下筷子,她眼睛一彎,又指向最邊上的芹菜。
    江予遲的動作停了片刻,又將夾出去的菜盡數夾了回來,還特地放在了最上麵,大有讓盛星先吃這些的架勢。
    盛星“”
    她悶悶地想,原來是個不好說話的哥哥。
    接下來,盛星先是蔫巴巴地吃了那些不願意吃的菜,而後吃到自己喜歡的了,眸光會悄悄亮起來,視線停留在小勺子上,半天不肯挪走。
    小姑娘食量小,趙阿姨沒多盛飯。
    但江予遲夾起菜來可是一點兒不客氣,這麽大口地喂下來,趙阿姨還挺擔心小姑娘會不會吃撐,但見她不說話,也沒多想。
    等喂完最後一口,已經是半小時後。
    盛星摸了摸小肚子,體驗著陌生的感覺,脆生生道“謝謝哥哥。”
    江予遲瞧著小姑娘乖巧白淨的臉,沒立即坐下吃飯,而是上樓抱了一盒玩具下來,說“我吃完送你回家。”
    其實兩戶人家根本不遠,隻隔了一個小花園。
    不用一分鍾盛星就能自個兒走回家,但她看了眼玩具,又看了眼垂眼瞧著她的江予遲,應“好!”
    江予遲將她抱下來,帶她坐到玩具角。
    見她開始拿玩具,才重新坐回餐桌吃飯。
    江爺爺和江奶奶簡直看的嘖嘖稱奇,這小子還有這麽一麵,那院裏怎麽沒小姑娘和他玩呢,還是轉性了?
    玩具角裏。
    盛星瞧著手裏新奇的玩具,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哥哥和姐姐也會將玩具分給她,這個哥哥也會和她分享。
    但這都是他們的玩具,不是她的。
    盛星抿著唇,偷偷地想,爸爸媽媽也會給星星買玩具嗎?
    盛星很乖,隻拿了其中一個玩具玩,時不時摸一摸自己的小肚子,想了想,她站起來玩,站起來好像比坐著舒服。
    江予遲雖然坐在認真坐在餐桌上吃飯,但餘光總忍不住注意那個小姑娘,見她翻來覆去隻拿一個玩具,還有點兒著急。
    其他不喜歡嗎?
    應該很好玩才對,他小時候很喜歡的。
    吃完飯,小少年一本正經地去洗手,洗著洗著才想起來,妹妹摔著手了,她一隻手怎麽玩玩具?
    他懊惱地想,太不仔細了。
    直到把盛星送回去,江予遲還在不高興。
    回到家,盯著她拿過的小玩具,想起她乖乖站在台階上朝他揮手的模樣,心想妹妹不像阿霈,也不像月亮,她是星星。
    這天下午,補習班下課。
    盛霈嗷嗷叫著搭上江予遲的肩,被推開手也不介意,笑著問“阿遲,我妹妹可愛嗎?是不是又乖又可愛,月亮也喜歡她。”
    盛掬月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小孩。
    她話極少,記憶力極好,總是冷冷淡淡的,也不愛和他們玩兒,最喜歡的事情是學習和看書,盛星來了之後,她又多了一樣喜歡的事。
    江予遲繃著臉,問“她手怎麽了?”
    盛霈憂愁道“小丫頭走樓梯,走得太著急,摔下來了。唉,阿遲,她也不哭,要不是我摔過,我都以為她不疼呢。”
    說到這件事,小盛霈也有煩惱。
    他說“妹妹身體不好,前幾天才從醫院回來,又摔傷了。阿遲,你說是不是我太調皮了,我媽才沒把妹妹接回來?”
    星星那麽可愛,怎麽現在才回家呢。
    盛霈總是想不明白這件事,去問月亮,月亮說媽媽撒謊了,但爸爸媽媽不會說,他們隻需要對妹妹好。
    他一想,這話似乎也沒錯。
    但每到夜裏,卻忍不住擔憂,會不會是因為自己。
    江予遲沉默一瞬,說“不是。”
    盛霈眼睛一亮“真的?”
    江予遲“真的。”
    江予遲當然不會告訴盛霈,盛霈自覺嚇人,別人看到他害怕,但其實別人隻會覺得有點兒傻,像個憨憨。
    兩人騎車回到大院,盛霈扯著他,炫耀似的嚷嚷“我妹妹每天都會等我放學回家,坐在門口,可乖了。阿遲,你也來看看!”
    江予遲麵上冷冷清清的,眼睫動了動,終是沒掙開手。
    一進門,兩人都看了蹲坐在台階上的小姑娘。
    她低頭翻著一本繪畫本,隻露出一部分臉蛋,因為熱,發絲帶著汗意沾在臉頰邊,小臉卻沒紅,瞧著還是怪白的,沒有一點兒血色。
    江予遲忍不住說“以後別讓她等你了,外麵很熱。”
    盛霈一想“我和她說。”
    聽見交談聲,盛星蹭得一下抬起頭來。
    看見盛霈,她喊“哥哥。”
    喊完,她又看向江予遲,思考幾秒,正準備也喊“哥哥”,就聽表情涼涼的小少年說“我是三哥。”
    盛星眯著眼笑起來,喊“三哥。”
    盛霈本來不覺得有什麽,但看見小丫頭對著江予遲眉開眼笑的模樣,莫名有點兒不爽,企圖找回哥哥風範來,於是問“中午星星乖乖吃飯了嗎?”
    盛星點點腦袋“吃啦!”
    江予遲站在一側,瞧著盛星和盛霈一問一答,小姑娘問什麽答什麽,還抿唇笑,直到盛霈問“中午吃什麽了?”
    盛星忽然往他這兒看了一眼,乖乖地應“吃了番茄、茄子、芹菜、小蝦、肉肉,還有雞爪子。”
    盛霈一愣,看向江予遲,問“你欺負我妹妹了?”
    江予遲“?”
    不等江予遲說話,盛霈轉念一想,小丫頭那麽挑食,怎麽到江予遲那兒就乖乖吃了?要不然
    盛霈朝江予遲招招手“阿遲,商量件事兒。”
    江予遲“”
    三天後的晚上。
    盛星耷拉著腦袋,捂著小肚子,悶著臉,一個人站在門口發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正逢盛掬月下課回來,見到妹妹悶悶不樂的,不由問“星星,怎麽了?”
    盛星見到姐姐,癟了癟嘴,小聲道“不舒服。”
    盛掬月立即放下書包,牽起她的手,問“哪裏不舒服?我找阿姨帶你去醫院。我和哥哥也會陪你去的。”
    盛星搖搖頭,湊到姐姐耳邊,小聲道“阿姨說我吃太多啦。”
    盛掬月蹙起小眉頭,這些天都是江予遲喂盛星,也不知道都喂她吃什麽了,她要去找哥哥算賬。
    這麽一想,盛掬月上樓找盛霈去了。
    假日裏,家裏沒人。
    爸爸媽媽出遠門去了,哥哥姐姐白天要上課,家裏有兩個阿姨照顧他們,有時候外公會來,但盛星卻覺得很孤獨。
    明明在鄉下的時候,她沒有覺得孤獨。
    盛星想,為什麽呢?
    小小的她還想不明白。
    陷入沉思的小姑娘沒注意盛霈和盛掬月兩人匆匆下樓,氣衝衝地跑到隔壁找江予遲去了,等在回過神來,江予遲已經站在她眼前。
    盛星懵懵的“三哥?”
    江予遲看她放在肚子上的手,沉著小臉,認真問“肚子不舒服?哪個位置不舒服?什麽時候開始的?”
    盛星看了眼哥哥姐姐,兩人默默移開了視線。
    一瞧就是沒把她吃撐的原因告訴江予遲。
    盛星覺得有點兒丟臉,低垂著腦袋,小聲道“就是吃撐啦,就有一點不舒服,很快就好了。”
    江予遲頓了頓,伸手,說“我牽你出去散步。”
    盛星垂下眼,別扭了一會兒,慢慢伸出小手,往他掌心一放,等被牽住了,才露出一點兒很小的笑容來,乖乖地跟著他往外走。
    兩人走後。
    盛掬月“哥,星星喜歡和三哥一起。”
    盛霈“他隻能往後排,我們倆在他前麵。”
    盛掬月“暫時是這樣。”
    盛霈“”
    大院長長的階梯外,有一條步行道,燈光明亮,附近不少住戶都喜歡上那兒散步,尤其是夏日。
    江予遲牽著盛星下台階。
    小姑娘像是有點兒害怕,低頭盯著台階,好半天才邁下一步。他微怔,又開始懊惱,她才從樓梯上摔下來,看到那麽長的階梯肯定會害怕。
    江予遲又不高興了。
    他怎麽會這麽笨。
    好不容易下了台階,盛星悄悄看了眼邊上的小哥哥,他表情冷冷的,看起來像是有點兒不開心。
    盛星抿抿唇,小聲道“對不起。”
    江予遲皺起眉頭,又舒展開,耐著性子說“不是你的錯為什麽說對不起。你不懂,我也沒有問阿霈,是我的不對。”
    他攥著小姑娘小小的手掌,認真道“以後餓了要說,飽了要說,疼了也要說。記住了嗎?”
    盛星仰著腦袋,看著邊上的小少年。
    他的眼珠子烏黑烏黑的,比身後漆黑的天空還要黑,這烏黑的眼瞧著她,認認真真的,路燈的光暈蘊成小小的一團,最深處,藏著她的身影。
    她彎起眼睛,應道“知道啦,三哥!”
    傾瀉的月色拉長身影,霜般的光華靜謐無聲。
    江予遲牽著盛星的小手,走過長長的步行道,從頭至尾,再從尾至頭。
    他們的手,始終相連。
    時間進入八月,暑氣綿長,洛京就像個小火爐。
    大部分人家都成日開著空調,從午後到入夜,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
    躺在涼絲絲的空調房裏,盛星卻睡不著。
    她手還沒好,不能翻身,隻能勉強維持著一個姿勢,黑漆漆的房間讓人感到不安。自從來了洛京,她很少能睡得好。
    盛星縮在床上忍了一會兒,蹭得爬起來,搬了把小椅子靠近牆麵,打開窗戶,熟練地翻了出去,哪怕她一隻手不能動。
    可見她幹這事兒有多熟練。
    盛星睡不著就翻出去,即便夜裏很熱,還有蚊子。自從第一晚被蚊子咬之後,她就學聰明了,提前噴好驅蚊液再爬窗。
    近淩晨,小花園裏安安靜靜的。
    盛星蹭蹭蹭往桂花樹邊一跑,沒往樹下走,樹邊和草邊蚊子最多,隻蹲在被路燈照到的邊邊上。
    她蹲在那兒,仰頭看著天。
    花園另一側,二樓。
    房間裏沒開空調,風扇呼呼吹著。
    江予遲寫卷子寫到深夜,寫完最後一張才放下筆,去拿邊上的果盤。中途奶奶進來,想偷偷摸摸地給他開空調,被他發現了,隻能灰溜溜地走開。
    江予遲從小就是一個有耐心和忍耐力的小孩,他不擅長讓自己處於過於安全、舒適的環境中,需要適應最差、最壞的可能。
    他不知道這個習慣是好是差,但暫時,想這麽做。
    小少年吃了幾口水果,起身做了伸展運動,走到窗邊,準備眺望眺望根本看不見的遠方,哪知道這一瞧,遠方沒瞧見,瞧見一隻小貓。
    小貓蹲在不甚明亮的花園裏,一動不動。
    江予遲重新退回書桌前。
    鬧鍾顯示時間十一點五十七分。
    江予遲曾聽人問盛霈,有兩個妹妹是什麽感覺,盛霈板著臉思索許久,眾人說甜蜜又煩惱。
    甜蜜江予遲暫時還沒覺出來。
    煩惱倒是像海嘯一樣翻滾而來。
    走到花園,江予遲沒刻意放輕腳步聲,聽到動靜,蹲在那兒的小姑娘警覺地抬起眼,朝他看來。
    待看到是他,盛星下意識想跑,又生生忍住。
    她眼看著人走到他麵前,蔫了吧唧地喊“三哥。”
    江予遲像個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也在她麵前蹲下,輕聲問“睡不著?還是星星做噩夢了?”
    盛星別扭了一會兒,小聲道“不想說。”
    江予遲換了個方式問“從哪兒出來的?一個人偷偷溜出來的?”
    “嗯。”盛星看了眼半掩的窗戶,聲音又低了點兒,“爬窗出來的,我住在一樓,不危險的。”
    大院裏,他們的住房結構是一樣的。
    一樓除了一間小小的傭人房,沒多餘的房間住人,又靠窗,隻能是收拾出來的雜物間。而二樓、三樓,加起來不止四個房間。
    前頭兩個住在樓上,盛星住在樓下。
    江予遲很容易就能猜想出她在盛家的處境。
    想到這兒,江予遲冷硬的心稍稍軟了點兒,大半夜在花園裏看到她的那點怒氣散了去,放緩聲音問“星星出來想幹什麽?”
    盛星耷拉下腦袋“看星星。”
    江予遲“”
    哪有人低著頭看星星,看星星的是他才對,他這不就正看著星星。
    “熱不熱?”江予遲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一把小扇子,給她扇著風,“不開心的事,不能和三哥說嗎?”
    江予遲以前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大人。
    但麵對盛星,他忽然變成了小大人。
    當哥哥的感覺,好像還可以。
    最近這段時間,盛星和江予遲天天見麵,她每天都被喂的抱抱的,都長胖了一點。更重要的,他不姓盛,她可以對他說那些煩惱。
    “三哥。”小姑娘委委屈屈的,盯著地麵,“房間裏好黑,我害怕,睡不著覺。不是故意爬出來的。”
    江予遲搖扇子的動作一停,問“每天都跑出來?”
    盛星“就幾天。”
    江予遲明白了,那就是從發現可以爬窗開始,她就天天往外麵跑,難怪白天總是犯困,經常在他家地毯上睡著。
    江予遲從沒發現,自己麵對小孩有這樣的耐心“星星開燈睡不著嗎?我給你買小夜燈,買小兔子的,兔耳朵會發光,很可愛。”
    盛星噘噘嘴,小聲道“不能開燈,阿姨會發現的,肯定會和爸爸媽媽說。爸爸媽媽不喜歡我,會覺得星星麻煩。”
    麻煩。
    這也是江予遲第一次從小孩嘴裏聽到這樣的話,一個孩子,會認為爸爸媽媽覺得她是個麻煩。
    他想生氣,可又不知道對誰生氣。
    半晌,江予遲的視線落在花園的灌木叢間,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急急起身,道“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半小時後。
    兩顆腦袋靠的無比的近,他們一瞬不瞬地瞧著江予遲手裏的瓶子,透明的小玻璃瓶裏,正飛著幾隻漂亮的螢火蟲,尾部一明一熄,點點流螢如河流般流動,自然賦予了他們無與倫比的美麗。
    江予遲放輕聲音,像是怕驚擾了裏麵的小精靈們,低聲說“書上說,它們身上有發光細胞,會釋放光亮來吸引異性或當成警戒信號。”
    小姑娘不敢眨眼,用氣聲問“三哥,細胞是什麽?”
    江予遲耐心解釋“生物體基本的結構和功能單位。”
    盛星想了想,還是聽不懂。
    她小心翼翼地接過這個玻璃瓶,跟捧寶貝似的將它捧在掌心,小聲道“我想回去睡覺了。”
    江予遲“”
    “我送你回去。”
    一高一低的身影靜悄悄地走到窗沿下。
    江予遲打開窗,熟練地抱起盛星,把她往窗台上一放,見她爬進去踩著小椅子,才鬆了口氣。
    隔著小小的窗戶。
    盛星手裏捧著瓶子,亮晶晶的雙眼似乎也在黑夜裏發著光,她小聲道“我好啦,三哥,你也去睡覺。”
    江予遲在心裏歎了口氣“明天見。”
    說著,他合上了窗戶。
    江予遲又在外麵等了半晌,沒等到落鎖的聲音,抬手敲了敲玻璃,說“星星,鎖上窗戶。”
    裏麵傳來女孩子輕細的聲音“知道啦!”
    盛星又回到黑漆漆的房間裏。
    但這次,有發光的小精靈陪她一起。
    八月末,距離盛星摔倒已有兩個月。
    這一天,盛星一個人坐在大院門前,小小的身影縮成一團,像一隻被人遺棄的小貓。江予遲到的時候,小姑娘鼓著臉,眼圈微紅。
    這陣子,盛霈和盛掬月跟著爸爸媽媽去爺爺奶奶家了,隻有盛星被留在家裏,理由是她手還沒好,出行不安全。
    小姑娘悶悶不樂了好幾天,今天也不知道想的哪出,跑門口來坐著。
    江予遲在門前坐下,捏了捏她的辮子,問“星星怎麽了?”
    盛星悶著臉,並不轉頭看他,仿佛身邊沒人似的,動也不動,專心致誌地看著樓梯出神,小拳頭捏得緊緊的。
    江予遲並不著急,摘下她發上的皮筋,重新紮了一個辮子,先前玩了一上午,辮子變得鬆鬆垮垮的。
    以前,總是盛掬月給她紮辮子,這會兒月亮不在,是家裏阿姨給她紮的,亂了也不會重新給她紮一遍。
    盛星繃了一會兒,沒繃住,說“三哥,我要離家出走。”
    江予遲問“為什麽?”
    盛星可憐巴巴地垂下眼,小聲道“那樣爸爸媽媽就會把星星也帶走,我想和哥哥姐姐在一起。”
    江予遲看了眼幾乎望不到底的台階,問“那怎麽還坐在這裏?”
    盛星攥著小拳頭,試探著往下看了一眼,委屈道“三哥,我有點兒害怕。你背我下去好不好?”
    江予遲沉默一瞬,問“我背你離家出走?”
    盛星忙不迭地點頭“嗯!”
    江予遲“”
    江予遲看了眼她的手,說“現在背不了你,會碰到手,等你手好了再背你走。今天,星星願不願意幫我一個忙?”
    盛星悶了一會兒,問“什麽忙?”
    五分鍾後,江予遲房間內。
    盛星坐在地毯上,仰著腦袋,睜大雙眼,親眼看著江予遲倒了幾千塊拚圖碎片出來,熱熱鬧鬧地落了一地。
    最後一塊拚圖落地。
    江予遲說“幫我拚拚圖。”
    盛星“”
    離家出走的事眨眼過去,直到盛星手完全恢複,盛家其他人都不知道這小姑娘曾經有過這樣的念頭。
    孩子們開始上學,盛爸爸和盛媽媽也回到了家裏。
    幸而,盛星開始上一年級了,她可以在學校裏見到哥哥和姐姐,心情也漸漸開朗起來。但這樣的心情隻持續到期中開家長會。
    媽媽去哥哥的班級,爸爸去姐姐的班級。
    那盛星呢?
    盛星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開家長會的那天,洛京的天氣出乎意料地好。碧藍的晴空如長長的幕布鋪展開,幾朵白雲慢悠悠地飄著。
    大院裏,一堆孩子吵吵鬧鬧地準備去學校。
    隻有盛星垂著腦袋,蔫巴巴地不說話,邊上有人問“今天星星怎麽不說話?”,她也隻是抿唇對人笑了一下。
    盛霈和盛掬月對視一眼,齊齊看向江予遲。
    江予遲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院裏的孩子們年齡大小不一,到學校後便各自分開。盛霈送盛星去教室,其餘人各自回自己的教室。
    此時,學校裏已經有不少來得早的家長。
    走廊上三三兩兩站著家長,有的相互認識,已經熱火朝天地聊了起來。
    盛霈牽著盛星的手,肅著一張小臉,胸膛內的心髒砰砰跳著。他其實也不高興,昨晚他和媽媽說,去給妹妹開家長會吧,媽媽沒同意。
    他想不通,爸爸媽媽為什麽不喜歡妹妹呢。
    月亮說,他們有秘密。
    “哥哥,到啦。”
    盛星晃了晃盛霈的手,提醒他。
    盛霈猛地緩過神來,摸摸妹妹的腦袋說“乖乖等在教室裏,不要亂跑。”
    盛星乖乖應好。
    盛霈走後,小姑娘眸光又暗淡下來,她走進教室,有人和她打招呼,隻是懨懨地應了,看起來失落又傷心。
    時間慢慢過去,教室裏家長越來越多。
    盛星趴在桌上,水潤的眼看著別人的爸爸媽媽來來往往,看他們麵上溫和的笑或是不耐煩的神情。
    她的爸爸媽媽很少看她。
    也不聽她,不管她。
    慢慢的,教室漸漸被家長填滿,同學們都跑到了外麵。盛星抿著唇,想了想,拿著書包往教室外走。
    走到後門,她忽然停住。
    門口站著三個人。
    江予遲,盛霈,盛掬月都站在那兒。
    盛星揉了揉眼睛,小聲問“你們怎麽來啦?”
    盛霈大聲道“來給你開家長會!別人隻有一個家長,星星有三個!對不對,阿遲,月亮?”
    盛掬月點頭,白淨的小臉一本正經“嗯,我們管星星。”
    江予遲走到小姑娘身邊,牽著她出來,摸了摸她柔軟的發,說“以後,每一次都有人來給星星開家長會,不怕。”
    盛星靜了片刻,忽而用力地點了點腦袋“嗯!”
    以後,星星才不會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