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不要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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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回頭,但要記得。
——
被黑暗包裹吞噬,那是一種恐懼又溫暖的感覺。
不想走出去,又期待著曙光。
有什麽意義呢?一直都是這樣。
光,也冷。
那是一個髒兮兮的,骨瘦如柴的,沒有人願意看上一眼的小女孩。
她很著急,她很慌亂,她很迷茫。
她……
她在永恒的黑夜中,搭建了一座華美的城。
他走進去,看到一切的美好,黑夜永恒,卻浸不透。
她伸出手,與他緊緊相擁。
傷,傷,傷。
血液甘甜,跳動著,歡呼雀躍著,塗滿了他的嘴唇。
她笑著,耳語,說著模糊不清的話。
像是不舍的叮囑,像是無力的傾訴,又像是不知所措的祈求,祈求不要離開,祈求不要忘記,祈求回頭看她一眼。
他慢慢聽清楚。
小福,我餓了。
小福,你真好啊。
小福,你帶我走好不好。
小福……
漸漸變冷,那是一具屍體。
怎麽也依偎不熱。
屍體慢慢化作骸骨。
怎麽也記不起最初的模樣。
骸骨斷折,落地像劍,把他的心魂插了個千瘡百孔。
骸骨也消散了。
那塵埃,那塵埃……是你嗎?
他哭,他喊,聲嘶力竭。
他恨,他怒,一無所能。
白茫茫的,仿佛大雪下了千年,覆蓋了整個世界。
他漫無目的的走在雪界,不知道自己來自哪裏,也忘記了自己告別過誰,他回過頭尋找,也不知道要找什麽。
有浩大而溫軟的聲音劃過,像大片的厚厚的雲朵。
小福,不要回頭,我已經不在了,你快走吧,不要讓他們找到你。
一聲又一聲。
“不要,回來!”
趙不雅止不住地流淚,掙破了還未愈合的傷口,血把被褥染成朱紅。
“不要!回來!!”
他瘋狂地揮手,試圖抓住什麽。
“回來!!!”
他感覺到了!是她!是她!!
她來了,就在我身邊,她在呼喚我,她緊貼著我——這樣的念頭在暴動瘋狂。
可是為什麽。
我看不到你。
“小福在這兒呢!你不要動,我來找你!”
他神智錯亂。
他淚流滿麵。
他豁然坐起,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張嬌豔的絕美的臉。
那是一種讓人心驚膽戰的侵略般的美,似乎根本不存在。
他的雙手深深地箍進了她雪白的胳膊上。
“聽說周厚端收養了一個孩子,還在常崖門前被人打了,覺得挺有意思的,就回來看看。”女子笑吟吟地看著他,“可不可以鬆開我了,小福?或者說,小不雅?”
那是玉碎般清的聲音,多好聽啊。
她看到他眼中的燦爛星河,墜落,墜落,直化成兩瀑黑夜,暈染成看不到底的巨大失望與無邊沉淪。
他鬆開手,手像是鬆動的木偶,死掉了似的滑落,留下深深的指印,在潔白如玉的手臂上,觸目驚心。
他躺下去了,像是無意識跌倒一般的姿態。
女子就坐在床尾,未明的香氣讓他緩緩清醒。
他擦幹了眼淚,看也不看身上還在沁血的傷。
“你看起來很有故事嘛,不妨對我說說?反正,你又不認識我,對吧?”
趙不雅不說話。
“好吧,我叫李璨,勉強算是周厚端的侄女吧。”
趙不雅還是不說話。
李璨也不急,就那樣靜靜地凝視著他。
他慢慢睡去。
他很累。
深夜,然後日出。
趙不雅再度醒來,看到她還坐在那裏看著他,不禁覺得奇怪,抽了抽鼻子,沙啞著聲音,道:“你沒走?”
“如你所見。”李璨摸了摸他的臉,指尖微微顫抖,觸感像最好的綢緞,這讓她很滿意。
趙不雅想抬手撥開那隻手,卻忽然發現自己身上的藥布已經悉數換過了。
他微微臉紅。
“害羞了呀。”李璨收回了手,“她是誰?叫什麽名字?”
趙不雅猛然渾身一僵,呆睜著眼睛,一動不動,仿佛被利刃抵住了全身,再輕微的舉動,都要遍體鱗傷。
李璨看著他的眼睛,莫名想起一個字。
死。
那是心死。
她的心,也慢慢沉下去。
伴著日出,李璨離開了。
——
身下的大猙警惕地豎起毛茸茸的耳朵,碧綠的眸子瞪得老大,直視著前方密密麻麻的煬穀,可是除了煬穀,別無他物。
陳湛庭聽到很遠處的類似於無數螞蟻爬行般細微的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感知在一刹那間被刺痛。
那是無數武生聯合起來的源氣動蕩!
趙不雅沒有看陳湛庭,目光深邃,好像已經看到了那群螞蟻。
“很多人。”他說。
陳湛庭凝神靜氣,“我有種預感,可能,開始了。”
戰爭開始了。
“我不認識他們。”趙不雅說,“我連自家蝴蝶軍都沒見過——除了鎮裏那隊治安兵。”
陳湛庭不信,但他清楚如果趙不雅要拿下自己,用不著等到這時候,除非他清楚自己所有的手段而有所忌憚。
但他相信趙不雅絕對不清楚,因為他父王母後都不清楚,更別說別人了。
唯一的可能性在於趙不雅很狡猾,他有所猜測,所以才等待援軍,先前不過是欲擒故縱。
想到這一節,陳湛庭沒有表現出一絲異樣,鎮定自若道:“但肯定是你們的人——我父王就算在我們離開的當日下旨進兵,大批的軍隊也不可能這麽快就抵達風過原,而且是這麽順利,一點風聲都沒有。”
趙不雅不接這一茬,冷靜道:“事出突然,不管怎麽樣,我決定錯開他們,你呢?”
陳湛庭點點頭,“我也是,但我不能與你同行了——不管怎麽說,我覺得那一定是你們的兵。”
趙不雅深深看了他一眼,陳湛庭坦然與他對視。
“你要參與這場戰爭嗎?”
“我?”陳湛庭用手指指了指自己,“我沒興趣,而且不夠格,就算參與,也不可能是現在,一支武生之軍一次統一的揮劍,就能將我掃成灰,跑都跑不了。”
“那就直接回家吧,不要去找何九冰了。”趙不雅說,“他們也許就是衝著何九冰去的。”
有道理啊,陳湛庭心想,戰爭之初,先下手集中兵力滅掉一個孤膽深入的聖武生,此消彼長,怎麽算都賺大了。
何況,那裏還有一個雲往,何老頭凶多吉少了啊。
陳湛庭看著他,隻懷疑是不是幻覺,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樣,至少他這輩子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幹淨的人。
他的眼睛,他的臉龐,他淡然處之的神色。
純粹得不像話。
這種人如果放在宮中,就像鹽堆裏的紅豆,太紮眼了。
“你不抓我?”陳湛庭笑道,“我雖不才,卻也算得上一個不錯的質子。”
趙不雅搖了搖頭,“他們快到了。”
“那你還不走?”陳湛庭問,他身下的大猙已經悄然轉過了頭,盯著趙不雅。
“我在想,到底要不要交你這個朋友。”趙不雅認真道。
陳湛庭白了臉,“是什麽讓你有這樣的想法?”
“你的認輸,你的公平公正。”趙不雅頓了頓,“你所擁有的,不可能就隻是那麽一把劍。”
陳湛庭露出一抹快意的笑容,“我這個人,毛病很多,唯獨一點,對我看得順眼的人坦誠相待、說話算話——我們是朋友了嗎?”
“我想可以是了。”趙不雅和煦地笑著。
二人交換了符鳥。
“那就夠了,你便是我陳湛庭第一個朋友,至於其他的,什麽打仗啊這那的,管他呢,隻有這一刻,是最好的!無論如何,我不會參與這場戰爭,但是隻要你肯言語,我便誠意待你,我以我最大努力,不會讓任何人對你不利——隻要你需要。”
趙不雅笑笑,沒有說話。
陳湛庭忽然開心:“等他們路過剛才你我切磋的區域的時候,會不會把我的字踩掉?”
趙不雅想了想,“那種場景,他們更可能會停下來仔細觀察一下,發現不得甚解之後,會保留痕跡,繞過去吧?”
陳湛庭沮喪地抹了把臉,拉了拉大猙的耳朵,“小淩——回宮!”
少年與猙換了個方向,消失在煬穀中。
一隻眼睛遠去了。
趙不雅也換了方向。
陳湛庭的離去,讓他升起強烈的幻滅感,仿佛沒有盡頭的煬穀,就像孤獨本身,重重包圍了他,有窒息感。
他的速度越來越快,心裏卻越來越更孤獨,越來越害怕,這讓他更加堅定不移地往前,恐怖的循環。
真相總是殘酷的討厭的,例如,所有人都隻能陪你一程路,你的漫漫一生,隻有你自己真心作陪。
他又想起那個小女孩,她的音容笑貌,讓他痛不可擋。
無數的煬穀,無數的小女孩,又有無數的眼睛,與趙不雅錯身而過。
“小福,我這裏有一塊糕,分你一半,我們就可以一起捱到天亮了。”
終是死亡來臨,她都沒有喊出他的名字,那是她給他最後的溫暖。
趙不雅心疼得渾身冰冷。
多少次回憶,這一次尤其激烈。
“世上有沒有……真正的蓋世武生,就一個人,便可以洞悉一切獨當一切?”他自問。
如果有,如果那個人是我,那該有多好啊……
如果是我,那該有多好啊。
如果……是我,那……該有多好啊……
嚓——
那是一聲極輕極細的碎裂,仿佛天界降臨人間的第一束光,仿佛生靈誕生之初的第一縷意識。
少年的眼中再次泛起已消失三年的真正的神采。
那是一個至死不滅的承諾。
“我要為你蓋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