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以古戰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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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不雅,又有人死掉了。”

    “是誰?”

    “好像是一個叫做李不俗的小姑娘。”

    “李不俗?對啊,我記得她,她也死掉了啊……”

    他曾那樣恐懼噩夢,也曾那樣依賴噩夢。

    有時清醒,本就是噩夢。

    “我們的選擇,我們的仇恨,已說不清楚了,你很累嗎?那麽我呢?你覺得呢?你會覺得這不重要?那麽我呢?隻有殺!才是最真實的,殺……”

    ——

    大戰仍在繼續,天空與廢墟之間。

    陳鬆年渾身浴血,狀若瘋癲,劍劃碧空,撕碎老劍與蝴蝶軍的一次次猛烈進攻,直打得流光溢彩,仿若天神舞丹青。

    在他的前想中,獨自一人對付整個鶴風勢力,是很困難的,可老天過於厚待他——趙不雅這份絕強戰力竟然在一開始便等於不存在。

    盡管他是初入聖境,可依然不能否認他確實是一名真正的聖武生,而且是出類拔萃到在聖者之中也是天賦卓然的那一類,況且手持聖兵乃是他自己親手開源而來,有著拔山倒海沛莫能禦之無上力量。

    即便是老劍與蝴蝶軍又如何?

    老劍無主,即便持在蝴蝶軍首領的手中,也終究差了不止一籌,發揮不出真正的聖者力量,不過偽聖而已。

    蝴蝶軍?嗬,精銳之師結陣而戰,確實夠強,三萬之數中至少有兩千心澗,整體如一攻防一體的力量很大也很協調,更是有著不同於臃腫體態的高超感知與速度,這一刻,他們就是一個巨人,四肢百骸間意念相通,戰力疊加,以那個持老劍的首領為核心首腦,也隻有這種悍不畏死互相之間信任羈絆都達到一個相當高地步的軍隊,才能組成如此固若金湯牢不可破的陣勢,永遠不會被打散,直到勝利或者撤退,甚或是全部陣亡。

    而流火蝶的毒粉與火焰也的確夠凶猛,給他造成了相當大的困擾,耗費了他大量的源氣。

    可惜,他們隻是三萬,而不是三十萬,所以陳鬆年有自信,如果一定要戰到最終,應該至少能拚一個同歸於盡,而如果自己棄戰要走,也是有些把握的。

    已經有成百上千的戰士與流火蝶被劍光削落塵泥了。

    陳鬆年亦是受創處處,雖然遠不到致命的程度,但他的源氣已經消耗了了太多。

    如果按源氣多寡而論,陳鬆年便是聖武生,也遠遠少於老劍加上整支蝴蝶軍,但他強也就強在一個真正的聖武生,對源氣的恐怖掌控運用,他可以用“一”,擊潰對方的“百”,而對源氣的運用不夠強,算是除人數還是不夠多以外,蝴蝶軍唯一的弱點。

    他一邊衝殺,一邊狂吼,聖者博大的聲音響徹天地。

    “你們殺我們那麽多人,我殺個小丫頭都不行?誰能保證她無辜?你嗎,老劍?你們嗎?蝴蝶軍!那座屍山,就沒一個無辜嗎?你們這麽心急,不過是觸碰到了你們的所愛而已!都是殘忍之輩!裝什麽裝?啊?沒有對錯,就用實力,分高下,分生死吧!”

    他是那麽憤怒,目眥欲裂,黑發如亂瀑,秀美的麵龐沾著血汙,漲紅而扭曲,可這話卻好像並非對著眼前讓他恨欲狂的仇敵所說,而是說給自己聽的,因為他這暴怒是很不符合邏輯的,他作為陳氏的聖武生,不管殺沒殺李不俗,他隻要出現在周氏麵前,都是必然要戰。

    可是,好像隻有這樣喊出來,才有繼續揮劍拚殺的力量與信念,他下定決心要殺死心中那個混吃等死不求上進沉溺於安穩快樂的王朝峰!

    哐!又是一劍抵陣!巨大的衝擊震撼天地,鶴風城的斷壁殘垣間卷起無數塵埃,蝴蝶軍一角再次被擊碎,飄散無數血肉飛灰。

    鐵血意誌讓蝴蝶軍半步不退,快速彌補缺失,陣勢瞬間彌合,完好如初,隻是相比較於最初,蝴蝶軍的軍陣已經縮減了一層了。

    陳鬆年的源氣也在大河決堤一般洶湧而出,盡管他也在戰鬥的過程中分心吸收化用天地真靈,卻依然是完全的入不敷出,但這並不妨礙他毫不保留的全力出擊而且一劍更比一劍猛,大有拚個油盡燈枯不顧生死之意。

    他要建功!他要趕在鶴風的援軍之前,殺光蝴蝶軍!最好把老劍也殺了!

    從遠處看,就像一隻螞蟻在獨自啃食一大塊鮮肉,螞蟻越吃越快越快越猛,而鮮肉在持續減少。

    如果他執著要戰,殲敵至盡也隻是時間問題,而他估計也要付出死亡的代價,可他看起來是完全沒有半分在乎性命的狂戾模樣。

    隻剩半座而且是搖搖欲墜的老劍樓前,柳子爍割開手腕,鮮血汩汩流在一柄白色劍鞘上,鞘的一麵繪刻著一個貫甲頂盔的將軍,他閉著雙眼,雙手拄劍而立,寥寥幾筆,惟妙惟肖。

    柳子爍很快就臉色蒼白,那將軍卻越來越明亮了,遠方征戰的老劍發出一聲又一聲痛快淋漓的怒鳴,仿佛預感到了他曾效忠的那個男人即將歸來。

    “不滅之精,歸來!不屈之誌,歸來!不朽之意,歸來!先祖之靈,歸來!”柳子爍詠唱道,聲如洪鍾。

    伴隨著引魂詞,那劍鞘開始扭曲縮緊,像是水漬被棉布吸走一般,悉數歸入那鞘上勾勒的將軍,又見那將軍大放光彩猛然睜眼,一步踏出,由死而生,化作一個黑線勾勒的人,仿佛是被誰以神通之筆莫測之能畫在了虛空之間,雖無人之身,卻有人之神。

    隻是手中卻沒有那把他本來拄著的劍。

    他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簡簡單單幾條線構就的雙眼竟然彎出了一個悲傷又無奈的神情。

    嘴巴張開,黑色的畫空之人竟然發出了一聲歎息,“原來,我已經死掉了啊,空餘這一點真靈於世。”

    柳子爍伏身跪下,身軀因失血而顫抖,傷口卻已經在源氣的作用下止住了流血,“這本就是先祖您在離世前對後人最後的庇護!周與陳的戰爭已經開始,立功劍與蝴蝶軍正在血戰敵方聖者,戰況危急!請您出手殺敵!”

    當年,周立功不願抱著最後的力量苟延殘喘出最多數年的無意義的生,而是把所有的餘力凝煉成了一把劍鞘,就此逝去,老劍無鞘,他活著的時候,他就是他的鞘,死後也要化鞘相伴一程,是一人一劍的深刻情誼。

    “近在眼前,我自然知道。”畫空之人淡然自若,無聲笑了笑,看了看跪著的柳子爍,卻是又問道:“我死去多久了?”

    “先祖故去,已有二百餘年。”柳子爍回答。

    他點了點頭,道:“二百年……卻似一眨眼般。”

    然後拔地而起,現於空中,橫舉筋骨裸露的黑色線手,作虛握之狀,隻聽得一聲斷喝,“立功劍何在!”

    老劍瞬間自那蝴蝶軍首領手中飛出,落在畫空之人的手中,同時發出一聲宏大劍鳴。

    源源不斷的源氣自老劍注入畫空之人,又有無盡天地真靈瘋狂湧入他的體內,竟然漸漸血肉齊備並黑甲成實。

    但見那人一身黑甲泛著寒光,姿態挺拔,眉目清秀,睥睨之間,聖者之相,凜然便是當年的周立功!名國開國元老、鶴風侯!

    陳鬆年與蝴蝶軍默契地停止了對攻,前者目光貪婪地看著‘複生’的周立功,舉劍伸舌舔舐.著其上血跡,戰意盎然,獰笑道:“周立功殘靈……嗬嗬,如你所說,世間所食劍中求!便要看看古今聖者,誰更強!”

    再觀蝴蝶軍,他們今日居然有幸得見第一代首領、戰場上縱橫披靡所向無敵的王者,怎能不群情激昂熱血沸騰?早已經是山呼海嘯般的放聲大吼,一聲高過一聲,尤其是他們現如今的首領,更是激動的眼眶通紅,幾欲五體投地膜拜下去——前方那個立身巍峨的身影,可是鑄就一代傳奇的聖武生,是真正的蝴蝶之王啊!

    “蝴蝶軍!退下!”周立功舉劍向天,一聲令下。

    蝴蝶軍頓時全軍後退!

    “隻可惜,我的小蝶已經不在了。”周立功悵然而歎,“年輕人,你很強,可戰鬥至此,已氣力有虧,不過,戰爭總是這樣,我不會慚愧於勝之不武……”

    “廢什麽話!”陳鬆年以劍指著周立功眉心,輕蔑不已,“你覺得贏定了?嗬嗬,盡管來!”

    周立功默然,劍落,似九天降下滅世的雷霆,若千年的夢燃燒了千年的孤獨,是過去的無敵,顯照在如今的世間,大象萬千,磅礴如天摧!

    陳鬆年飛身而上,人與劍結為一體,如同擊潮的蛟龍,張狂而猛烈,綻放出驕傲至極的不可一世,向著那一劍刺去!勢殺先賢!

    雙方甫一接手,便碰撞出撼天動地的偉力,蝴蝶軍亦受到可怕波及,有人的鎧甲當場撕裂,處於最前沿的流火蝶也戰栗著發出痛苦的嘶鳴,如此景況,全軍不得不一退再退。

    而鶴風廣場上那座本就被戰鬥餘波摧殘得千瘡百孔的女神雕像也終於斷裂倒塌,和安湖亦是直接四分五裂,水汽翻湧蒸騰出一道道虹霓。

    這再度彰顯出那句傳世之言:聖者之戰,隻有天地能證!聖者之下,若要近觀細觀,非死即傷!

    一時間,兩聖交戰的那片天空,隻餘一個亂字,亂光激射,亂影紛紛,亂象橫生,唯獨看不見他二人身影,似乎都化作了極快的風,來去之間的無數次交手,每一擊都是尋常武生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理解的絕世武境。

    在遠處觀戰的蝴蝶軍在靜默中忽然爆發,全軍高唱起一支古老的戰歌,八方共震。

    “披我黑甲,踏天闌。

    執我長劍,斬蒼明。

    乘我流火,越無盡。

    看我英魂,笑千古……”

    ……

    此刻的趙不雅早已經昏了過去,卻被老劍趁雙聖對峙的那個短暫時間給挪到了柳子爍身邊,一方麵是確保趙不雅不能有失,一方麵是大敵當前,他要全力以赴了,而柳子爍則是立刻簡單處理了一下趙不雅的外傷,然後喚來白鶴發出了此間消息,最後背著趙不雅遠遠遁去目的地直指風過原青堂穀,途中又幸而看到了倒地不起渾身染血的王見濤,身邊是他那隻靈鼠阿白,黑溜溜的小眼睛中正落下淚水,似乎帶著人一樣的淒慘神情,兩隻前爪不停地扒著他的浸透了血的衣服,吱吱呀呀地叫著,像個咿呀學語的小娃娃。

    柳子爍看到王見濤的第一眼,本以為他已經死了,但依然把他一把拾起夾在了腋下思量著讓這位老朋友死也要有個葬身之所,沒想到剛一上手,就聽見王見濤痛哼了一聲,再加上感知中確實還存在著基本的生命之力,方知他還沒死。

    “輕點兒……”王見濤的聲音沉重又細微。

    一直麵色沉重的柳子爍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阿濤,好像就剩咱倆了啊,鶴先那家夥已經不見了,估計是被殺了,震坤兵也一個都不剩了……”

    他忍著巨大的悲痛,刻意略過了李不俗,他在心底裏直欲強迫自己忘記,他甚至希望從來沒有那樣一個乖巧聰明的白衣小姑娘出現在他的生命裏,如果這樣,此刻他就不會心如刀絞了。

    王見濤努力抬起眼皮,囁嚅著說不出話來,隻是他的心已經痛不可擋了,盡管他早有預料。

    劇烈恐怖的戰鬥餘波之下,鶴風城中的建築皆破敗坍塌,很多地方都因此失火,加之烈日灼灼,燒得整座廢城酷熱不堪,所有人無論是居民,還是官員,甚或是各處牢獄之中羈押的囚犯,都是死的死,跑的跑,留下的隻有屍體和受傷不能逃的。

    從一開始,鶴風就注定了被破壞,這樣層次的戰鬥,最是容不得分心去兼顧他人的,而這一戰,也太急了,容不得轉移戰場,就已經戰至瘋狂。

    在整個紫曆漫長的年代裏,這樣發生在大城中的戰鬥都是很少的,因為沒有必要,綺瀾洲的戰爭從來都不是普通人的絞肉場,普通人沒有改變戰爭的決定性力量,隻有選擇臣服於統治者,不管統治者是原來的還是新來的,所有的彪悍都建立在某個範圍內,一味的勇氣,是值得尊敬的,但也是愚蠢的,能帶來的除了悲壯的滅亡,別無他物。

    鶴風這一戰,雙方戰力可以說是非常高了,足夠載入名國曆史並成為這場內戰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一片片衰敗之中,有一個受傷的瘋女人,綾羅零落,披頭散發,又哭又笑,在廢墟中翩然,從她的穿著以及泥汙掩蓋不住的白皙皮膚,可以看出她曾經定然是個美麗的貴婦人。

    她一個勁兒地對著每一具屍體每一個傷者殷勤的詢問:“你看見我家不俗了嗎?對啊!她是我女兒,哈哈哈,她很漂亮,也很聰明……”

    然而不管是不是有回應,也不管是怎樣的回應,她都是問過就哭笑著離開,再去問下一個。

    突然,塵埃暴起,破磚爛瓦中衝出一個戴著腳鐐的高大女子,衣衫淩亂,狼狽不堪,從她那一頭如陽光般耀眼的金發可以猜到,她是個女蠻子。

    從廢墟裏脫困而出的女蠻子機警地左右張揚了一下,隻看到滿眼的支離破碎,與此同時,她明白再也沒有人有閑情逸致來管束甚至打罵她了。

    她撒腿就跑,隻是礙於堅固的腳鐐,讓她的速度並不是那麽快,她一邊憤恨地咒罵,一邊回頭看著遠方天空中的恐怖戰鬥,心有餘悸,卻又向往。

    一不留神,撞到一物,她差點兒栽倒,定睛看去,是個女人。

    “呸!名國母豬!”她唾了一口,徑直從那就要掙紮著起身的女人身上踏了過去,毫不留情。

    那女人慘叫一聲,唇角流血,卻露出笑來,眼神渙散無光,對著遠去的那個高大女子喊著:“你看見我家不俗了嗎?……”

    女蠻子聽了隻覺得可笑,回頭戲謔地喊道:“看見了!被我殺了!”

    女人立刻目露凶光,以極大的毅力撐起早已經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的身體追了上去,嘴裏不住地嚷著:“你還我不俗,你還我不俗,你還我不俗……”

    女蠻子當下就發毛了,“這個瘋子!”

    她彎腰隨意撿起一片碎瓦,甩手扔了出去,正中那女人左膝,女人應聲而倒。

    女蠻子得意,跑得越發歡快,幾個騰跳之後消失在了片片廢墟中。

    女人卻還衝著她消失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追,卻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了,隻是依舊哭喊著。

    “你還我不俗……”

    最後,她絕望地伏在一扇殘破的木門板上,一動也不動,好像渾身的血肉都凍結了。

    那原本動人的眼睛呆滯得像朽爛的花兒,似乎還映現著她的女兒的最後時刻,可那一刻她隻能遠遠地呆呆地看著,本寄希望於威震天下三百年的老劍,寄希望於不俗最喜歡的那個鶴風第一的美少年趙不雅,寄希望於漫天的蝴蝶軍,甚至寄希望於女神庇護,可終究絕望。

    夫君死了,女兒也死了,她活著,生不如死。

    那景色,凝成一句乏了的話:這就是戰爭。(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