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願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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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取豪奪,不知是誰取了誰,不知是誰奪了誰。
——
趙不雅雖然還未醒,本源卻已經沒有大礙,隻需要多多注意休息,自會完好如初,隻是他的本源,再不如曾經強大。
而她還沒有與他分開,並非不能,而是不願,她遊走在他的魂魄中,仔細看著少年過去時光裏的點點滴滴,她也不覺得這是窺探,隻當是報酬裏微不足道的添頭,而關於奪源這種事,她根本就覺得這不算奪,不過是一樁公平公正的買賣交易而已。
要知道,肌膚之親,人倫大事,我本就虧大了,外加救你道途,更可稱得上是天恩了,看一看瞧一瞧,完全不過分吧?小孩子家家的,完全無所謂吧?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隻是忽然就很想了解一下他。
以趙不雅之本源來讓自己化形為人,這是她很久前就想過的,當年看出趙不雅這等驚世駭俗的天賦的人,何止是雲往,還有她。
不過她那時候隻是想想而已——如果哪天這少年落在我手裏就好啦!比如他受傷了,除了我沒人能治。
這樣一個並非隻是恭維之詞來形容的真正天才,必是所在勢力的掌上明珠,怎麽會磕著碰著,他自己也不傻,自然惜命,她與他能有所牽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她呢?被雲往禁錮,不得自由,無法憑心意行事。
等天才的少年某日被迫來投,很難,打破牢籠主動出擊,貌似更難。
所以,當趙不雅出現在雲往麵前的時候,她是有點兒發懵的,但也在那一瞬間,她就盤算好了後麵的一切!好像曾經“想想而已”的時候就已經計劃了千百遍似的。
無論如何,她都會救趙不雅,第一點原因就是避免激怒雲往,她雖不怕雲往,但被一個絕頂升龍境追殺,想想就頭腦發麻渾身不自在,她可不想餘生都被攆得東躲西藏沒有寧日,或者根本就沒得藏,直接就要慘死在雲往手中了吧,畢竟收獲需要時間。
第二則是為了防止哪怕已經攫取到手的本源執意像世間那些不知變通的蠢源兵一樣隨主而去,搞得她終究竹籃打水白費力氣。
既然救了趙不雅,那麽一切也就都有轉圜的餘地,無論雲往還是趙不雅,又或是趙不雅有部分自我應激意識的本源,都不會跟她徹底結仇。
救人一‘命’,收‘點兒’報酬,天經地義嘛。
再說了,反正他的本源依然可以輕鬆給一把兵器開源,隻是從很多,變成了幾個……不過這又算得了什麽?其他最關鍵的所在可是都沒有問題了,比如境界不會下跌,再比如修行不會受阻……
如果讓別人來選,那也肯定是要選放棄本源,換未來修行之路好吧?就算是個傻子都知道選哪樣好吧?要是天下間其他本源受創的武生知道還有這好事兒,砸鍋賣鐵傾家蕩產也得求著我來醫治他們好吧?而我答不答應還要另說呢好吧?
至於被他奪來用作化形的那龐大而強悍的不聽話的本源,她自信早晚有一天會被她自身本源完全煉化再無他意。
話說,在此之前,她還沒見過誰人的本源之力能像趙不雅這般產生意識,而且是在趙不雅已經無意識的情況下,就像一個喜歡寫點兒小玩意兒來滿足內心亂七八糟不堪入目的幻想的家夥明明已經莫名其妙慘死掉了,偏偏還能搖搖晃晃神情恍惚嘴角流涎一看就精神不正常地從棺材裏爬出來繼續寫他那無人問津也無資格被人問津的糟糕透頂的不值一提的通篇廢話的令人討厭的不知所謂的毫無新意的荒唐無聊的胡謅八扯的簡直讓人忍不住想把他塞回棺材裏再用一萬根鐵釘把棺材蓋釘死叫他再也寫不下去的小說,然後忽然想起他被塞進去的時候好像手裏還死死攥著紙筆,不由得捶胸頓足,隻好把釘子撬了,把他從裏麵捉出來,大卸八塊,筆沒收,紙隨紙錢燒了……咳咳,扯遠了,反正吧,甭管本源的這份意識是朦朧是清晰,都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奇事。
……
少年的記憶斑駁雜亂,她從頭到尾全部都看了一遍,而且看得仔仔細細。
他做過的某些讓他印象深刻的噩夢,她也跟著驚心。
餓瘋了的流民差點兒就要追上瘦弱的他,她就跟著緊張。
天空中徘徊的禿鷲,她想把它們全部殺死,因為那個髒兮兮的孩子看向天空的目光是如此悲哀,如同一潭死水,又像是被時光擊碎的老朽黃紙,好像他已經預感到了自己的結局,卻沒有半點兒掙紮的力量甚至是信念,即便他還是在努力走著,漫無目的,即便他還是會下意識躲避他認為危險的,漫不經心,仿佛隻是象征性的而已,行屍走肉,直到他撿到一顆完全幹掉的硬的石頭一樣的棗子,齜牙咧嘴地嚼碎吃掉,然後才忽然有了些生氣,他小聲碎碎念:活下去啊,活下去吧,我能活下去的,好好活,好好活……
野狗成群,瘟疫橫行,肆無忌憚地殺,各種各樣地被殺,鐵血無情的軍隊,呼嘯而過的寒風,一路倒斃的各色人等,最終扛不過饑餓疾病而死掉的他的父母……
風霜雨雪,忍饑挨餓,心驚膽戰,絕望與希望並存,艱難求生……
哎,可憐的孩子!看到少年豐富而悲慘的人生經曆,她已不知歎息多少次了,漫無邊際的瘋狂滋生的連她自己都控製不住的傷害與心疼在泛濫。
……
那個錦袍兜帽儒雅隨和雙目明亮的中年男人帶他吃了一頓他以前從沒吃過的飯,很香,看著就不是一般人吃得起的,他一邊哭一邊狼吞虎咽,還說著:“我知道這樣不對,我還不了你,可我就是想吃了,我很餓,如果你是人販子,我求你直接殺了我好了,我不想做奴隸,但請讓我吃完再說。”
這番話前半句挺沒骨氣的,後半句倒讓男人刮目相看有點訝異,頗覺有意思,他沒想到自己隨手拾來的這個孩子不迂腐而且有底線。
難得是個有心人。
他和顏悅色道:“我叫周厚端,你呢?”
“我叫趙福,”他說,“你是不是人販子?”
周厚端不以為意,也不答話,隻是一笑置之。
孩子愣了愣,看著滿桌子的美味佳肴,喃喃道:“是啊,哪有這樣的人販子……”
隨即不知道為什麽,他哭得更傷心了,手嘴卻不停歇,仿佛餓死鬼似的,瘋狂掃蕩著盤子碟子盆子以及他叫不出名堂的容器裏的一切食物,盡管他明明知道久餓之後暴飲暴食極有可能被撐死,或許他覺得被撐死也不錯。
爹娘是病餓而死的,他覺得自己要是能做個飽死鬼,到了地獄,見了爹娘,也好說一句:爹,娘,我過得不錯,就是不小心就過來了……
想著想著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髒手和破衣裳,看來光有個圓鼓鼓的肚子,很難讓爹娘信以為真啊。
“你能再給我買一身新衣裳嗎?不要多貴,幹淨就好了,還有,我想洗個澡。”孩子說。
周厚端點點頭,“當然可以。”
孩子終於把所有東西都吃幹淨了,他趴在桌子上,腦袋枕著一隻手,另一隻手撫在肚子上,很漲,有點兒疼。
“我會死嗎?”他小聲說,目光落在雕梁上鑲嵌著的一隻光彩晶瑩的白玉蝴蝶上。
真漂亮啊,他心想,以前他可沒見過,也是今日吃飽喝足,才忽然發現世上居然有這麽漂亮的東西,更回覺這裏好像是一座城,對門的街道上人來人往行色各異,卻多是悠閑的,還有莫名笛聲回蕩,悅耳動聽,不知誰人在何地所奏,這應該是一座貌似沒籠罩在戰火中的城……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來到這裏的,隻記得很累很餓,然後崴了一下,栽倒了,再然後他努力想要爬起來,卻沒能做到,最後他就眼前一黑,什麽都不記得了。
醒來後,他迷迷糊糊走下一輛馬車,就看到了他,麵前就是這棟酒樓。
“餓了吧?”“嗯。”然後他們就進去了……
“吃飽了就想死?我覺得你死不了吧,不如你歇一會兒?不要這麽緊張。”周厚端回答。
“哦,我不會死……那我就不要新衣裳了,也不用洗了。”他抬頭看著他,下巴拄在胳膊上。
周厚端不明就裏,也沒細想,隻是再次點頭,像是不管孩子說什麽,他都可以雲淡風輕地答應下來。
孩子不再看他,垂下頭去,睡著了。
周厚端叫來客店雜役,把他抬進了客房,他睡得香甜,隻是好景不長,就開始亂抓亂叫,是他發噩夢了。
周厚端沒有叫醒他。
後來周厚端告訴他,有些藥物清心凝神,可以緩解他經常做噩夢的毛病,而且不會對身體造成不好的影響,但他拒絕了。
噩夢雖惡,卻是他想忘又不想忘的。
在啟程之前,他洗了個澡,還換了身新衣裳,身體也已經不再像之前那麽孱弱,看起來清瘦卻有精神,而且是讓周厚端也有點兒意外的眉眼俊俏頗有風流。
陽光燦爛,他手裏緊緊握著那枚被周厚端買下的白玉蝴蝶,笑得像個傻子。
周厚端也笑,笑他像個傻子,還覺得自己也像個傻子,因為他居然開始考慮這個小流浪兒的歸宿了。
我什麽時候這麽迂腐這麽沒有底線了呢?他捫心自問,心卻無語,看來是打定主意裝糊塗了。
……
少年漸漸嶄露頭角聲名鵲起,俊秀天才,性子又好,無垢無瑕,鶴風的人們都讚揚他,可他卻時刻私下裏碎碎念著提醒自己:不要驕傲,不要驕傲……
隨之而來的畫麵,是他在常崖高學外被三個壞孩子打得很慘的場景,他倒在地上,倔強得一聲不吭,壞孩子們打得越發起勁,氣得她牙根癢癢……
……
一個明媚的極美的女子,她叫李璨,這人她知道,而且就在今天還見過。
這個李璨對趙不雅的那些所為所言,讓她心中絲絲兒地躥火,懂不懂矜持啊?知不知道什麽叫做淑女啊?真是的!太不像話了!太不講究了!太過分了!太欠揍了!還長得那麽好看……簡直太討厭了!可恨死我啦!不過……她對付那三個小壞蛋的手段實在是漂亮呀!
趙不雅每每都以禮相待於這個一點兒也不懂什麽叫大家閨秀的荒誕不經隨心所欲的李璨,這就讓她更加惱火了,直想跳出去把他叫醒然後狠狠罵一頓才解氣。
同為女子,加之無上修為的洞察力,她幾乎是一眼就看出了李璨大大咧咧百般遮掩下那蠢蠢欲動的情思,哼!欲蓋彌彰!不該矜持的時候倒裝起來了!有意思嗎?欸?我為什麽要這麽想啊!哼,你最好接著裝下去!也不看看自己多大歲數了?這合適嗎?想禍禍了他?我第一個不答應!呃,好像我比她年紀還要大很多欸……
又突然想起:我是他什麽人啊?我為什麽要罵他?啊?我為什麽要生氣啊?這個李璨做什麽事說什麽話,關我什麽事啊?真是的!太自作多情了!太不矜持了!太不像話了!太不講究了!我長得比她要好看點兒吧……不可能!我比她好看多了!
……
白衣的小姑娘,她叫李不俗,而且已經死掉了,同樣就在今天……她看得揪心。
他媽的!我也就算了,畢竟不自由,雲往,你敢說這麽近的事兒你不知道?竟然無動於衷!她勃然大怒,決定出去之後第一時間先找雲往單挑,打不打得過無所謂,必須得打,否則這口惡氣出不了,她比死了還難受。
欸?哎!真是的,我忘了啊,雲往現在是個病秧子來著,能一直活著就不錯了,說起來他還真是從來沒求過我啊……
然後她發覺,趙不雅的體質好像很是能招蜂引蝶啊,於是她又隱隱不爽起來。
……
她看到他和李不俗在和安湖畔散步,言笑晏晏……
她看到了他在青堂穀隨雲往修行的那兩年——都是她熟悉的場景。
努力加天才,說得就是趙不雅這樣的少年了。
看得出,他很開心。
……
而在他的記憶最深處,她看到了一個星光下的小女孩,跟他一樣的骨瘦如柴,渾身破爛,隻是笑容美好,那是他所有記憶中最燦爛也最執念的顏色,過於醒目,就像天上獨雲,就像人間絕色,就像汪洋孤島,就像千萬漫不經心不以為然中唯一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小福,我這裏有一塊糕,分你一半,我們就可以一起捱到天亮了。”
“這麽硬,夠撐過很多個天亮了吧。”
……
還看到了他最奇幻最瑰麗最珍之重之的夢。
他們一起吃好吃的東西,一起住著大房子,一起穿著暖和的漂亮的衣裳,一起漫步在繁華寬闊的街道上,他牽著她的手,對她柔聲說:終有一天,我可以一人而蓋世……
她落下了一滴紅色的眼淚,化作了他記憶裏那晚最明亮的星辰。
好像它從來就在那裏。
她在心中默念:你的悲傷,你的快樂,我都感受到了,未來我也與你同在,如果不是不可逆轉,我真想把本源還給你……嗬,不就是蓋世麽……我雖比不得一紫冕下,可她已經為我鋪好路了……不對,差點忘了,我已經有了這樣的本源,而這個時代,源兵修為共主、境界與領悟關聯……恐怕一紫冕下,也不如我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