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匆匆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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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還有一句跟“命運是注定的”一樣既廢話又真理的相似的話,叫做:一切都是必然。
——
“不雅不雅,你為什麽不喝酒呢?很多書裏都寫著呢,瀟灑飄逸的劍武生們橫劍天涯行俠仗義,最愛左手長劍右手酒葫蘆,有事沒事喝一口,漂亮極了,你要是也喝酒,肯定比任何書裏的家夥都更要好看!”
“可我就是不喜歡喝酒啊。”
“為什麽?就因為聞起來不好?”
“……是。”
“那你也要嚐試一下嘛!我可想看你喝酒使劍了!”
“不俗,你就不要為難我啦。”
“這……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不好。”
“到底為什麽嘛!嚐試一下都不可以啊?”
“因為……好了,到此為止吧。”
“不,你必須說。”
“因為……我不想喝醉啊。”
“嗯,嗯嗯……那你不喝醉不就可以了嗎?書上的大俠客們,也沒幾個天天爛醉如泥的啊。”
“……很多事情,是沒有那麽多原因的,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隻是你不知道而已,所以說,不雅,我相信你確實不愛喝酒,但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你為什麽不喜歡!因為這不像是個你會不知道的問題。”
“你說的很對,所以放過我吧。”
“不行!你認為我說的對不代表我就可以放過你!這兩件事不存在關聯!”
“你再這樣,我就……”
“就怎樣啊?”
“我就……”
他從夢裏醒來。
“我就是不喝!”他坐在床上,沒來由大怒,然後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神色萎靡。
——
趙不雅已經知道了自己昏死之後的事情,心中五味雜陳苦實多。
沒想過自己還能繼續修行,不過本源大缺同樣讓他難以接受。
不上不下的感覺,稍微維持住了他欲碎的心神。
趙雅也與他有過一次開誠布公,那就是本源她還不了,因為沒法兒還,但隻要趙不雅願意,說殺誰她就殺誰,哪怕是遠在天邊,哪怕高出天外,她也有絕對把握把那人殺得形神俱滅一粒灰塵都留不下。
她很得意,因為她知道自己說的不是空話。
趙不雅卻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的,他不僅什麽都沒有要求她,反而鄭重其事地跟她劃清界限,大意就是既然你也在我這裏有所得,那便正好兩不相欠,然後也不聽她說什麽,鐵石心腸一般揮手送客。
結果把趙雅憋慘了,更把雲往笑慘了。
她走到忍俊不禁很辛苦的王見濤和柳子爍身邊,直勾勾盯著其中一個,問:“我美不美?”
王見濤連連點頭,哪敢直視,“美!”
確實美,並非違心之言。
她又問另一個,“我強不強?”
柳子爍非常恭敬,作揖長拜,“強!”
確實強,絕非阿諛奉承。
最後趙雅哀怨地看了一眼雲往,“你的呢?”
“美,強!”雲往笑眯眯地點頭,“而且很雅!”
趙雅覺得這仨人的眼光非常正常,而且堪稱正確。
“可他怎麽就這麽狠心呢?”趙雅傷心欲絕,“他難道還沒長大?”
雲往不以為然,“恰恰相反,他早已長大。”
趙雅瞪了他一眼。
苦悶不已。
忽然拔地而起,像一朵紅雲升空,“我去把姓陳的所有人都殺了!”
王柳二人先是震驚,然後狂喜。
如此人物,讓他們一瞬間想起曲正道。
飛空之境!
然後倆人看待雲往的目光也是越發敬畏。
這段日子裏,雲往可從沒有表現出任何矮趙雅一頭的樣子,甚至趙雅有意無意間還在避著雲往的鋒芒。
雲往正在那邊默數,一,二,三,四。
還不到五,那道紅色流光又忽而落地。
趙雅滿臉為難與擔心。
因為沒有趙不雅的旨意,她可不想做會讓他生氣的事情。
雲往看著她,懷念地說:“若是曾經,你敢說殺光姓陳的?”
王見濤與柳子爍自然是雲裏霧裏,隻是雲往有心不說透,他們自然也就絕不會主動問及。
趙雅撇撇嘴,不作反駁,因為真的不敢,就算敢說,也絕做不到。
然後她不理睬雲往,而是擺出一臉嬌憨的小女兒態,看向屋內,故作淡定,高聲道:“咳咳……我隻是說說而已啊,我怎麽會那麽莽撞呢。”
她知道趙不雅想報仇,但當之前她出去轉了一遭得知了那個名叫陳鬆年的家夥已經死掉了的時候,回來對趙不雅一說,少年就徹底墮落了那本就所剩不多的精氣神。
“我還無法為她報仇……如果是我親手殺他,那該有多好啊。”這是趙不雅沉默很久之後才說出口的。
然後趙雅就從興高采烈要為他改天換地下降到徹底沒有了一丁點兒心思。
她知道,幫了他,隻會讓他更難受。
是啊,他從來不是個習慣外物的人。
是啊,她本就知道的。
他一直在努力地貫徹著他的養父周厚端所推崇備至的自強不息。
可如今的他……唉!趙雅想到這兒就頭疼——自然也不是真頭疼。
最終,趙雅雖然傷心難過得要命,卻也沒幾寸厚臉皮去死纏爛打,隻是把濃情深意埋藏,想著每天能看到他就好了,反正他看不上自己,更瞧不上別人了嘛,而自己還可以跟在他身邊,到底是比別人好多了,尤其是那個李璨,挺識相的,沒等到他醒來就灰溜溜跑掉了。
如此一來,倒也寬心不少。
——
“我所謂的選擇,不過是懦弱的逃避而已嗎?
生在這樣的世界,這樣的時代,向往美好,是錯的嗎?向往美好,隻能用毀滅他人的美好來建立嗎?
如果是這樣……我選擇參與戰爭。
如果我連家人朋友都保護不了……
我是自由的,但我選擇不自由,我願意。
這果然是最好的選擇,我不能隻看著那個未來。
原來真正失去的時候,我才知道,我不得不參與,無法不參與。
投入戰爭,結束戰爭。
我對這個世界本來就很失望,在聽到父親所說的生靈本質之後,就對世間更失望了,可我卻不想再對自己也失望了。
我要變強……
不俗的死,我有責任……我將為了他們……戰鬥至死……
我弱,我罪大惡極……”
少年一個人在屋內自說自話,死誌叢生,把他的心他的靈魂慢慢覆蓋。
死亡之前,皆是贖罪。
——
雲往一番話燃起了趙不雅本來已經無盡消沉的心境。
“境界在於先天天賦,甚至初期可靠天材地寶強行拔高,而且關鍵更是在於領悟力的高低,論後者,你不差吧?你隻是失去了絕世的本源,卻並沒有失去進境的可能——等到有一天,你也許會比曲正道更強,真正的一人而蓋世。
可蓋世算什麽?知道我對綺瀾的第一印象是什麽嗎?人少,地方小!蓋世?蓋這般世界有什麽意思?一直破境才是真的強!
曾經的你確實有誅仙之力,可你依靠的是你的本源過強,按照遠古的定義,以絕強的領悟力而誅仙,才是真正的誅仙,你確實是天賦異稟不假,但終究還是差了點意思,真正的跨境誅仙,是要依靠領悟來達到對源力的掌控運用超越高境者的層次,你距離真正的誅仙,還遠得很,因為綺瀾實在是太小了,很難誕生一個真誅仙之才,而你依靠的是你的本源過強,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碧荒即是綺瀾的遠古”的推測嗎?在碧荒大道之中,你這種的,根本不可能出現,哪怕硬要把你“挪”到碧荒的話,你恐怕隻是個二境就到頭了,不論你的領悟能力有多強,終生也就是個二境了。
知道嗎,其實我內心深處,就不相信有人能學會劍吞或者兵狼的真意,因為這本就不是這個時代所能擁有的術!而我雖身處於此,到底隻是個不算外來的外來人,可我又確實可以在此間天地大道之下繼續前行,砥礪武學……很多時候,我亦恍惚,不知不辨……唉,說遠了。
你不是不喜歡外物嗎?不妨試試自己能不能真正誅仙!退一步來說,你就算不能,我也依然覺得你有希望一路破境扶搖直上,所謂蓋世,也不過是你登高路途中的一個節點罷了,一味求誅仙,實際上早就好高騖遠了,那等境界,不知多少修行者中才能出那麽一個,你這臭小子就不要總是自怨自艾了,就當過眼雲煙吧。
在那之前,好好活著,你師姐明燁的領悟天賦甚至比你高,可到頭來,還不是客死異鄉,你不是一直都很相信師父嗎?那師父可就不客氣地蓋棺定論了啊,你,趙不雅,隻要活下去,就一定可以不斷進境,直到某一天蓋世無敵,然後你還要笑一笑,道一句,不過如此,更高處依然更高!”
如果有曾經的弟子在場,恐怕就要目瞪口呆了,雲先生溫和好說話不假,但如此堪稱苦口婆心的教導,當真從未見過,雲先生對待門下弟子,好是好,但一直都有著一分不大不小的疏遠感,就好像仙人喜歡凡間煙火,卻也隻是普普通通的喜歡了,一點兒多餘都沒有。
有了雲往這番話,趙不雅還是很難受,卻不再時不時就沉浸到死亡之類極其消極低落的情緒中了,不過他也知道師父口中的“相信你能一直破境”,隻是安慰,不過他本也就知道真正的一人而蓋世是不可能的。
他終於離開了屋子,來到了外麵。
天空,大地,煬穀,風,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
世界好像從未變過,哪怕不遠處有一座突兀而生的以前絕對未曾有過的大房子。
他回望著小院兒中那個坐著的嘴角還帶著一絲微笑的陸成,發現他變了好多,從內而外都有巨大變化,隻是整個人的氣質還是差不少,似乎匹配不上他現在的容貌與力量,也許是長期處於底層的緣故,倒並不是說這樣不好,隻是大多數有實力的人並不會像他這麽不著一言不動一步就渾身上下冒著一股憨厚至極的氣息,毫無半分一個擁有凶悍力量的武生的淩厲冷冽,不過好在像陸成這般不像武生的武生他也見過不止一個,更沒誰規定武生該是什麽外在模樣。
忽然就笑了,這是他醒來後第一次露出笑容。
心中冰冷有所消融。
雲往站在他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嗓音柔和,“關於李不俗,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你一直都很好。”
趙不雅閉上眼睛,緊皺眉頭,麵龐微微扭曲,“那並不妨礙我痛恨自己……”
“……也好,大痛必有大進。”
少年恍惚一滯,睜眼呆呆看著前方。
雲往也在一刹那驚疑不定。
“看到了沒有?”他壓低聲音問。
“看到了……”趙不雅喃喃道。
雲往淺笑一聲。
原來少年的境界已經攀升到心澗巔峰。
每個到達心澗巔峰的人,都會在心澗盡頭看到此境的最終阻礙,可能是一座城池,破城而過或者占城為主,即為聖,可能是一汪碧湖,涉水而過或者蒸湖為雨,即為聖,可能是一本無字書,把它寫滿甚或是把它撕毀,即為聖,也可能是一棵樹,讓它花開滿樹或者枯朽成塵,即為聖……等等景象,千奇百怪,不一而足,又比如那名國小聖陳鬆年,據說他的心澗盡頭,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雲海迷霧,他硬生生蠶食鯨吞掉了所有雲霧,撥天見日,從而成聖。
若想成聖,大體都以“破壞”“擁有”“提升”等關鍵為破境之機。
可幾乎所有的心澗巔峰武生,終其一生,都無法破城一卒或者涉水半步,可一旦破一卒邁半步,之後便是坦坦蕩蕩旦夕破境。
“可以一鼓作氣嗎?”雲往又問,頗有期待。
因為邁過那道“門”,趙不雅便入聖境,而且絕對是綺瀾一千八百年以來最年輕的聖武生之一,十三歲的聖武生。
但他卻又知道可能性很低,從古至今,很多不次於趙不雅的修行天才,也一樣困頓在心澗盡頭不得破關直到老死。
可就算他無法破境,一個十三歲的心澗巔峰,也極其稀罕了,稱得上百年不遇。
卻不想,趙不雅忽然死死瞪眼,渾身顫抖,仿佛看到了從未見過的恐怖,比曾經的一切可怕加起來都要更加地讓他痛苦讓他無所適從。
本源在戰栗,魂魄顯現裂痕,外源四散奔逃,趙不雅整個人都搖搖欲墜,就像一棵樹從根到葉都在迅速腐朽,就像一棟房子從每一片瓦到一根根大梁都在被無形之力摧毀破爛,比起之前本源受創崩潰還要慘烈得多!
雲往大驚失色,這是一個武生徹底走火入魔即將破滅死亡的跡象,而且這條死路是由心開始!
怎麽會這樣?!
“你看到了什麽?!不要看了!你聽得見我說的話嗎?!”雲往幾乎是在怒吼,甚至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阻止,連碰都不敢碰他一下,就怕適得其反加重糟糕態勢。
此時此刻的趙不雅,已經屬於“道創”的範疇,而且是最為難過恐怖的那一類,誰也幫不得,想曾經碧荒多少驚才絕豔,就是過不去自己的某個心境,悵然隕落在大道之前,想要逆轉求活,無限接近於不可能,無論古今。
可一旦成功,便板上釘釘會得到莫大好處,相傳碧荒第一神將,有“中皇”之稱的一紫便經曆過一場道創並逆轉,方才有了後來的天下無敵,那比曲正道在綺瀾的傳說還要顯得“傳說”。
趙雅幾乎是瞬間就感知到了這裏的異常,她立刻趕到,深重修為隔絕天地,同時強勢攔阻了冒冒失失就要過來的王柳二人,連詢問的機會都沒給他們。
她一把揪住雲往胳膊往後用力一甩,橫眉豎目,“滾一邊兒去!”
猝不及防的雲往被撂了個跟頭,卻毫無惱怒,“救他!快!”
如果說誰還有顛倒乾坤之可能,就隻有世間最強醫道之靈換天石了。
趙雅沒搭理雲往,隻是凝重地看了看像一塊即將破碎的玉的少年,目光裏露出一線極其劇烈的掙紮之色,好像左右為難進退維穀,不過幾個呼吸,她做出了決定,然後她笑了笑,毅然決然抱住了他,她的下頜抵在他的額頭,然後輕輕敘說著沒有人聽得見的話語。
“我到底是不是喜歡你呢?這一睡……永別了吧?真正愛一個人,也不過如此了吧……就這樣吧,生也匆匆,去也匆匆……還是等你的時候最開心啊,也是我此生最開心,就像你和她在一起時候的開心,誰也替代不了,包括我……我相信是我要喜歡你的……唉,這輩子那麽漫長,就開心這麽幾天……我真的挺不甘心呀……不過,我也不後悔呢……”
紅光衝天,模糊了一切,趙不雅已經倒地,趙雅從他的額頭跳出,落在地上。
已然是歸於石形,依舊鮮紅,卻斂了一切光輝,像一塊真正的石頭一樣,動也不動,好像千萬年前,它便寂然於此。
雲往不敢去感知趙不雅的狀況,因為他感覺到害怕,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成了他在這個世界最在乎的人。
他害怕趙不雅連繼續做武生的機會都失去了。
單論他見過的,譬如他那個女弟子明燁,又譬如堪稱綺瀾洲千年難遇的修行天才何九冰,他們的領悟力都在趙不雅之上。
可雲往敢斷言,哪怕明燁可以一直活下去,哪怕何九冰這般十年而八聚的驚世天才同樣可以活到壽終正寢,最多也不過是站在混成的半途遙望一下混成的盡頭,而哪怕隻是摸到升龍的邊緣,都絕無可能,這還是何九冰的資質推斷,換做明燁,恐怕還要更差些,而且這等混成,終究隻能是最普通的混成,混成的修行之路亦有強弱之別,一如三境的重聚與浪蕩,浪蕩之中又有最差的九聖與最強的八十一聖之分。
此般混成之力,雖也算得上綺瀾最強戰力,但若想真正的以一人之力壓服整個綺瀾,還是差了不止一籌。
至於趙不雅,入聖雖快,卻仍不妨礙雲往覺得他至多便是破聖混成,再往後,難過登天。
至於那個已經死了的陳鬆年,雲往認為他既然浪費了最好的光陰去投身一個陰謀,此生八聚,便是極限,最後那一步破聖,是無望了。
細細想來,若非周氏一劫,名國當真天予,前有何九冰,後有陳鬆年,一個已在八聚,另一個也是八聚的資質,有此二人,隻需靜待時機,一旦時機成熟,便奮而起之開疆拓土,名國定會成為又一個能與那屈指可數的幾個在曆史上盛極一時輝煌無儔的大王朝媲美的國度,甚至猶有過之。
而若是當年明燁也能留在名國為國效力,恐怕名國便要一飛衝天了,戰法得當步步為營的話,運作百年下去,恐怕有吞並一域的希望……
當然,世事無定,凡事若都說那“如果”,名國這般“如果”,也就算不得什麽了。
像曲正道那樣的家夥,也許幾萬年甚至幾十萬年才能出一個,曲正道之後短短千年光陰又現世一個李不俗,可謂是極罕見的情況了。
雲往心中所想雖繁,亦有懼意在心,卻也還是在第一時間去探查趙不雅的身體狀況。
升龍之境,劍吞絕學,結果判定自然快之又快,趙不雅心境平穩如初,好像根本就沒有經曆過方才之事,居然是奇跡般逆轉了,卻因為是趙雅所助,並非以自身成事,故而對他的修為並沒有什麽收益,隻是落得個守成。
不過這已經足夠了,雲往擦了擦額角汗珠。
這等有驚無險,也太折磨人。
真像是什麽都沒發生,趙不雅隻是忽然睡過去了而已。
可已經默然無聲甚至再也感知不到任何靈氣的換天石,證明了一切存在過。
雲往破天荒覺得有些茫然。
他不是太願意相信,那顆換天石曾化而為人,那麽美,那麽強,而且‘很雅’。
這就很傷感了啊。
似乎從他的師父到他再到趙不雅,從沒有半點兒真正待它好過。
它,或者她,卻已是付出了一切,不管是願意的,還是不願意的,都改不了這個事實。
雲往心情沉重地把它從地上捧起,發誓一般,“我會試著讓你重新活過來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