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高路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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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軌若相交,背道而馳也終會再逢,一世若無緣,擦肩而過也滿目空空。

    ——

    那位羽族武翎的眼眸垂了下去,融成兩汪灰暗,仿佛一個秋雨中等不到傘的人。

    他在那裏靜立了十萬年。

    風來了又去,多少生靈成灰又輪回,時間都變得呆滯,一切的一切都空洞了。

    他始終。

    終於緩緩抬頭,天壤壓住了他深邃的目光。

    似乎真正的什麽,活了。

    “天,不應有盡,真正的天,在哪裏……”

    銀弓滿月,凝箭衝霄,狂瀾無息,天破震世。

    第一條荒道誕生了。

    從此,天空有了首天與重天之分,天獸族現,惘界九族,相通八族。

    他叫羿,是惘界最古老的羽族。

    那時候,還沒有所謂的“天謂”。

    直到混沌紀之初,一位不知其名的女子破道越天,她看到了惘界一切,定義了九族天謂,而羿,便是第一位羽君,又因為他最開始成為武者的時候,每一次與同族或友人並肩作戰,他都是最後一個退出戰場,世上武者便尊其為“後羿”。

    ……

    黃昏遙遙,十九色霞光漫過天棺古墟,大雪飄落,寂寞消逝在熾烈的金焰中,不知多少世代。

    陽靈徹雙臂交錯,自背後拔出神劫雙劍,神劍一擲向北,劫劍一刺穿地。

    “塵緣已了,仇怨皆消。”他看了看來時的路上,留下一串筆直而孤獨的腳印,而後一步邁進了雪與火的古老遺跡中。

    “地闊雲深,來而複去,天高路遠,踽踽獨行,快哉快哉……”

    這一天,天頂鵬族至強者被飛來一劍削去金翅道羽,從超然天謂之境黯然跌落,震撼六州天獸。

    這一天,天壤貫穿,惘界又開出一條溝通雙天的荒道,荒道也就此有了南北之分。

    這一天開始,惘界再沒有人見過陽靈徹。

    “神劫妖尊”的傳說卻一直流傳下去……

    ——

    惘界弓術,當首推天界羽族,每個武翎都是優秀的射手,弓術天賦極高,可謂得天獨厚,尤其是被所有羽族公認為神射的羿,曾以“戳天弓貫日箭”破殺地獸族十金烏黯日之陣而驚豔萬世,給整個惘界烙印下了羽族弓術至強的威名,而這也隻是他十二神弓之一的武學罷了,其他的諸如狂瀾弓無息箭,森羅弓滅魂箭等等,皆強至絕巔。

    從持有十二弓開始,到退隱,這之間的無盡時光中,羿與其他至強者戰鬥,始終不曾十二弓齊出,因為沒有哪個武者能讓他傾盡全力。

    他退隱之時,那位神秘的女子破道者也還未出現,所以他退隱之前,一直被當時的惘界武者共尊為世間最強。

    後世無數射手苦心修行鑽研,試圖接近羿幾乎把箭術闡盡的道,雖高手頻出,卻再沒有哪位能創造羿的神話。

    自後羿破天壤通八族之後,又過去了十一個大世,惘界最後一族,星族,終於與其他八族相見。

    那一紀,被稱作星禍紀,一星鎮八族,血淹蒼穹,屍漫望川。

    源,天,羽,妖,冥,天獸,地獸,冥獸,八族傾力,隱世的曠古英傑們亦再次現身。

    羽族的一束夜結束了漫長的隱居,自冥界死土歸來,血戰星族……

    源族空幕垂塵與天獸族龍皇擇秀暫時停止了紛爭,一致對星……

    境宮息塚的無字碑中,天獸族華燃曲闌破關而出……

    源族澹台雋離開了那座他枯守半生的青蓮古寺,破殺斬業,魔佛再生……

    散落的十二神弓齊聚北荒道,為八族請命,羽族後羿終於自沉眠中蘇醒……

    冥(鬼)族白引路,冥獸族凝舞丹華,天族淩述,妖族不渡癡,地獸族香冷,五天謂聯手渡過望川,在彼岸的星之初掀起一場場腥風血雨……

    天界、天頂、地原、冥界、望川、星之初,無處不是硝煙滾滾。

    九族的豪雄霸者不斷戰亡如草芥,慘戰愈演愈烈,尤其是天謂之間的戰鬥,往往會持續千萬年……

    最後,清亦溟走出舊雪上古台,劍不世也終於打破了歲子的封印而再現塵寰……

    赤紅與永夜交織,結束了星禍,而後他們並肩破道,劍神,魔神,就此誕生,惘界九族盡通,清世紀開啟,並且成為了惘界有史以來最璀璨的大世。

    而星禍紀,便成為惘界自古以來最動蕩的大世,也是最短暫的,僅僅七十萬年,就像一顆極其耀眼的血色流星,震撼絕倫,倏忽而逝。

    ——

    清亦溟笑看著劍不世,是顛倒眾生的可愛。

    劍不世卻感覺非常的不舒服,清亦溟的目光像是抓住了他,如同獵人縛住了狼,他想拔劍斬斷什麽,卻實在看不見任何實質的糾纏著他的東西,如同無形蛛網,黏滯著他,卻斷不了。

    極度討厭的心情猛烈蔓延,控製不住的戾氣在眼底翻湧。

    ……

    清亦溟在臨近窗戶的桌上把盞細飲,目光平靜,悠閑自得,推開深紫色鏤花窗戶,正對著一株天空之樹,纖細柔嫩的長葉在微風下嘩嘩地響動。

    清亦溟抬起手,像是想要觸碰什麽,但又放下,一縷恍若沒有的極細的紅息消散於指間。

    他的腰間掛有一塊兒赤紅如血的文雪玉佩,無光而耀,還帶著絲絲炎灼氣息,若是玉師的行家在此,便會驚訝於那玉佩竟然是熔雀心血所化的熔玉,珍貴非常,哪怕在冰天雪地中,有此一玉,也可以化出千萬裏春風和沐。

    清亦溟喜歡紅色,據說他一生下來,便對所有紅色的東西情有獨鍾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並且他還曾一度非常介懷於自己天生的白發,但他又討厭用一些脂粉或者術式或者其他什麽的方式來改變發色,並且那些方法無法從根本上解決頭發的白色。

    直到後來有一個人對他說:“紅衣,白發,真是個漂亮的小公主啊。”

    “嗯……我不是公主。”七歲的清亦溟慢悠悠地道,“不過,你剛才說的,可當真?”

    “嗯……”白衣青帶的美人像他一樣沉吟著,一雙剪水明眸光芒閃爍,“你是指漂亮嗎?你喜歡漂亮嗎?是喜歡漂亮,還是喜歡漂亮這個詞呢?”

    “都喜歡。”清亦溟笑著,“至少現在是,也可能是由於自你口中說出來,我就喜歡了——我好像見過你的。”

    “聽聞至強的武者轉世之後,依然會有模糊的記憶痕跡,在某些時候會格外明顯,看來你前世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呢。”

    ……

    清亦溟在賞玩他父皇新修建的奪天園時,對園中美景讚不絕口,一路上都笑得明朗燦爛,興起之下,他讓所有隨行官員侍衛都飛上空中,待得眾人齊飛虛空後,清亦溟拔出劍來,眾人都以為劍術通神的三皇子在這鍾靈毓秀的園中因為美景而又有新的領悟了,要當眾展示,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下一刻,他便揮灑劍氣,磅礴穿徹,竟眨眼間毀了那奪天園……

    ——

    雨妖生存在地原南方的雲雨夢澤,而雲雨夢澤對應的天空之上,便是通往天頂的南荒道。

    劍不世與泠,勉強算是同路。

    ……

    “你這麽厲害,你師父是誰?”

    “歲子。”劍不世語氣中不自覺的帶了尊崇景仰。

    “哦……”泠有點兒失望,“沒聽說過。”

    劍不世十分認真地想了想,道:“很正常,我師父從來不出門的。”

    泠:“哈?”

    她本來想的是,惘界很大,強者太多,曆史又那麽久遠,所以沒聽說過就很正常。

    “……你師父也是天族麽?”

    ……

    很多年之後,在那個星流萬千血染沉夜的時刻,泠溫順地躺在劍不世懷中,輕輕地說:“這把雨靈,終究是太鈍了,我再也無法追隨你了……你要活下去啊,我始終相信,沒有什麽能阻擋你……”

    劍不世掙脫一身枷鎖,抱著她飛往天界最大最古老的天空之樹——胤古。

    身後,清亦溟紅衣殘破,隻身一人一朱顏,擋住了赫赫凶名的北落七靈,“你們的餘生,不多了。”

    ……劍不世在胤古最高的枝頭坐下,對著她笑,“還是那時候最好啊。”

    那個時候,一切都是純粹的,卻也難得的永不能再得,然後隻剩下一個叫做“曾經”的詞語來寄托回憶與傷。

    她歎了口氣,閉上了雙眼。

    劍不世把她葬在胤古聖樹的瓊湖之畔,沒有一個天族提出異議。

    碑銘:劍不世摯友,雨主妖尊泠。

    雲生,雨落,洗透了胤古。

    “給她。”劍不世用一種平靜卻極度冰冷的命令語調說道。

    片刻之後,胤古抖落一枚小小的紫色葉子,落在碑上。

    泠之後,再無雨主。

    “哈,哈哈哈……殺了,全殺了,殺了,全殺了……哈哈哈……”

    劍不世笑中帶淚,神色森寒可怖。

    ……

    “我們雨妖的雨,潤物,蝕物,都可以的!”

    “看著吧,我,泠,會成為雨主!就是所有雨妖的王!”

    “我以前很希望能去看看望川海,現在看到啦……知道嗎?我想像中的海,就是海,無邊無際的藍色,其他的都沒有,也不該有我,所以,我從來不曾親眼目睹過真正的海,也永遠看不到,隻能止於想象了……就在這兒,完成我曾許下的承諾,斬海洗恨,阿世,你看著就好了,嗯……如果我打不過了,記得像當年那樣,給我把他們全殺了!是殺了!聽到沒有?”

    “我小時候常常覺得,天族跟羽族真的好幸運啊,生下來就可以飛,還可以在天空之樹上建房子,尤其是那株胤古,聽說一片小小的葉子,便可以盤下一條天獸族的真龍,可惜那裏隻允許天族居住與入葬啊,好像曆史上好多天族天擘都喜歡葬在那兒?還聽說胤古有一種紫色葉子,可以保佑逝者輪回路上魂魄不散安穩轉世?……”

    “我再也不想回家了……我為他們爭出了地位與榮耀,他們卻越來越貪婪……不過我還是希望他們好好活著……”

    “哪怕是永恒的封印……也有我陪你!”

    ……

    泠是那種一旦認定某個人是朋友的時候,就口若懸河的人,不過劍不世一直都很煩泠的喋喋不休,但卻把她的話都記住了。

    ——

    左邊那個,穿著打扮精巧幹練,身高八尺,背闊三停,麵色紫棠,留須,在常人眼中,也不過農夫之樣,挑擔之軀,勘其精神力稀薄,應是地原人族。

    人族,又稱無始人族或者源族,因為傳說天羽兩族就是久遠之前人族分化而成的。

    右邊那個,則是——

    細長的金色眼瞳,左眼上描著深藍色的銳鋒眼影,棱角分明的瘦削臉龐上是似乎永不褪去的病態慘白,唇卻鮮血一般紅,散發出一種血腥且詭異的英俊。

    看著他那蒼白的麵容、似笑非笑的詭秘神色,便頓覺其陰冷莫測,處處皆詭邪之氛。

    這外觀反差極大的兩人走在一起,端的是怪異萬分。

    “劍者,出劍吧。”

    “你已經輸了。”

    “哦?你也已經輸了。”

    “是麽?”

    金眸掠過一絲笑意,讓清亦溟戰意更凜。

    “你很年輕……”

    清亦溟微微不解。

    “有戰幾何了?”

    “很多,不過值得我記著的——有七人。”

    “一月餘便與七位高手有過對決了麽,——贏者幾何,輸者幾何?”

    “未曾輸過。”

    “那麽,我不能與你相戰,你的首敗,不能如此輕易,不是嗎?”金眸的劍者波瀾不驚,話語卻是毫不留情的鋒利。

    清亦溟開始思索,美麗的容顏在慢慢變冷,冰凍,沉寂,如同不再隨風搖曳的凝固的花。

    金眸的劍者就那樣很有耐心地等著,那份詭邪之氣在風中平靜又肆意。

    最後,清亦溟轉身,慢慢踱回縹緲茶樓,看不出悲喜。

    “矛盾的無限,渾然熔融,契合一身,惘界又生了一種讓人驚歎的劍道,後生可畏。”金眸的劍者讚歎道。

    “乾坤無限,劍道無窮。”那紫棠麵容的男子溫和的開口,高大的身材一點兒也沒有咄咄逼人的氣息,更像樵夫手裏的斧頭,厚實,堅韌。

    ——

    唇邊帶著一線狡猾笑意的錦衣青年站在中央,神采飛揚,十分耀眼,他的身後是兩名薄紗蒙麵的女琴師,他側著身子,把琴師指給在場眾人:“誰能猜出下麵這局樂謎,誰就可以把這兩位美人帶回家……”

    ……

    空蕩蕩的茶樓中一片曠寂,但仍餘一位女子,一身白色武服優雅利落,既勾勒出美人玲瓏又彰顯出武者精神。

    那女子不緊不慢地喝光杯中茶,滿足的長舒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好一個清亦溟……”

    說罷,她起身向外走去,腰間絲穗飄搖,長發靈動。

    ……

    天空中,四目相對,已無餘話。

    錦鯉莫執緊抿嘴唇,眼神堅定沉著而氣勢暴亂猛躁,其追出茶樓後速度不變,直衝清亦溟而去,一手後拖持刀,俯身衝上,金鱗帶起兩道一寬一細的絢麗金虹。

    清亦溟卻顯得安步當車遊刃有餘的樣子,紅衣白發在空濛天風中輕柔鼓蕩,左手灑然背著,右手卻高高揚起,劍指一震,無形的波動散出強烈的戰意。

    那一柄朱顏現形於指前浮空,吞吐血紅劍氣如癡如狂,快如電光火石白駒過隙,嗡嗡兩道十字縱橫。

    眼見清亦溟朱顏已出,威勢不俗,錦鯉莫執皺眉凜神,再提三分武魄,佩刀金鱗發出尖銳鳴聲,更添凶威。

    兩魄短兵相接,轟雷一聲破響,但見錦鯉莫執改換雙手持刀,步伐雖已停滯,卻沒有倒退半步。

    ……

    仿佛夢幻一般無可預料的迅捷,並金鱗帶上,大勢鴻鈞,後者朱顏橫擋,隻聞鐺的一聲金玉鳴石,又似瞬間裂帛,動天。

    一陣狂風被激揚開去,無形的武魄波動卻比風快,風至之前便早已經震的周圍觀戰者無不掩麵閉目,提魄抗衡,而清亦溟一直背著的左手也終於有了動作,凝劍指,化劍魂,挑出一刃鋒芒,直逼得錦鯉莫執後退數步。

    錦鯉莫執笑道:“不錯!”

    “嗯……就像某種……”清亦溟喃喃自語,又定了幾瞬,繼而終於一副仿佛要認真起來的模樣。

    他拂拂肩,左手劍指輕撫過朱顏,鳳眸驀然凝出一股神鬼莫測地妖異,紅的衣,白的發,也給人一種奇特的沉重感。

    就像山鬼吸引旅人,影月吸引孤魂。

    刹那間,朱顏銳鳴,響徹雲霄,就連尚未趕回的劍不世與泠都聽的清楚,並切切實實地察覺那劍鳴中的驚心動魄。

    “這個清亦溟,一天不打架,他就活不下去了一樣。”泠雖然嘴上這麽說,卻麵露神往。

    瀟灑,強大,無拘無束。

    ……

    朱顏散發出血般懾人的紅光,仿佛被清亦溟周身氣息以及靈魂的輕語所喚醒,而終於清澈了劍心,竟然散發出聖魔交纏的古怪絢爛,亦正亦邪。

    朱顏已明了了清亦溟的意誌,這一刻,人是劍主,劍亦主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