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狂4 變故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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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這山裏,多久了?”初零問,同時遞給她一塊托在還未長開的蜷曲著的巨藤葉子上的蛇肉。

    從她消瘦的臉龐來看,她不是長期營養不良就是在這山裏餓的,這是基本的推測。

    生於重嶽王朝,無論哪個階級的女子,絕大多數都是懂得太多山裏生存的知識的,所以這女孩可能已經在山裏多日了,而山裏本就食材多多,隨地取材利用就是了,也許並不會讓弱小的女孩兒長得多壯實,但至少不會很快餓死。

    當然,要是換做了四月的女孩,想必在這山裏一天都待不下去——涼風吹著,一陣一陣如同鬼在觸摸,時不時有野獸的嚎叫,令人心驚膽戰,天上盤旋的禿鷲好像一直在注視著你,過目之處都是草與樹還有石頭,望不到前路……

    隻是少女那一襲白色的長裙非常刺眼——正常行走山野,不該是如此裝束。

    “不記得了……呀!好香啊。”女孩兒讚歎地接過,動作優雅而不失態,那藤葉在她的手上,就像一方名貴綢絲織的手帕,“謝謝。”

    初零挑挑眉毛,不記得了?這算什麽回答?這也太可疑了,還是說,也是一種別樣的轉移人注意力的失憶偽裝?真是難解!

    初零索性不去多想,他隻覺得如果女孩兒要發難,他就以更快的速度先砍死她。

    又看了看漸漸晚了的天色,把那蛇膽與蛇骨的混合體輕輕的抖了一些在那火堆上,然後一絲又一絲若有若無的奇異香味從熾烈的火焰中漂流出來。

    “這是什麽肉?你又把什麽倒進了火裏?”

    初零很老態地笑了。

    女孩兒不明所以,烏溜溜的眼睛盯著初零看。

    “你肯定不是平常人家……這是蛇肉。”初零說,然後撥開一旁的草叢,露出了剝下來的蛇皮。

    “呀!”女孩驚訝地叫了一聲,眼睛裏是一種說不清的神色,但也僅僅是這樣叫了一聲,還不至於把嘴邊滑.爽的美味一把丟掉。

    不知為什麽,初零莫名覺得女孩兒有點兒親切,就像是看到了當年快要死掉的自己被姬明雪喂了一口腥氣撲鼻讓人惡心的生的六角肉。

    “倒進火裏的,是一種土法子的避獸粉,是用來威嚇諸如夜狼、六角之類的野獸的,省得被它們騷擾而睡不好覺。”初零回答說。

    野獸,往往會被更強大的野獸的氣息震懾,尤其是當那更強的野獸所散發出的氣息是死後的氣息。

    青蟒雖幼,卻仍然有著不俗的力量,而且其成長的潛力卻遠勝夜狼、六角之流,對它們而言,死掉幼蟒的氣息,依舊有著相當大的威懾力。

    其實初零還有一個念頭沒說出來,也很簡單,那就是如果她真的隻是個普通女孩,就不得不這麽做,因為真與野獸搏殺起來,很可能就顧不上她了。

    雖然今晚不會被野獸騷擾,但初零依舊不一定睡得了好覺。

    他還是要戒備著這個不知何時才會離開的女孩兒。

    現在的初零可謂是大感興趣的同時又略微煩躁。

    “哦……我平時都待在家裏。”女孩歎息一聲,“沒法兒知道這些有意思的事情。”

    初零笑了笑,直白說道:“有意思?對某類人來說,說的也不算錯……也所以我才說你不是平常人家出身,平常人家哪個不是為著生活而竄慣了這山野?怎麽可能這麽嬌貴得連常識都沒有——看你樣子,大概是位富貴門庭的小姐?而且是家庭環境比較封閉的那種,這在重嶽可不多見。”

    “我家就在怪石城。”女孩簡短地說,沒有明說,卻也沒有否認什麽,“離這裏遠不遠?”

    初零也不多問,隻是點點頭,看了看女孩狼狽的樣子,微微想了想說:“對我來說不遠,但是對你而言,恐怕就千難萬險了。”

    不過轉念一想,這樣的嬌小姐,在這山裏不知多久,又遇見自己這個陌生人,吃過蛇肉又聽到野獸相關的事,卻也不見什麽緊張與恐懼,如果她的生命曆程裏真的沒有像其他重嶽女孩兒那樣常常跟山野打交道的話,那她倒也真還不錯,至少意誌力很強。

    所以說——掩飾?混淆?可這種種,也太過猶不及了吧?初零心裏又騰起懷疑。

    “即便我告訴你歸路,要是你自己走,我看你也肯定活不了多久。”盡管疑心,初零還是這樣說。

    “沒事。”女孩很平靜,“我不想回去。”

    “哦?那你還問我遠不遠做什麽?”

    “隨便一問而已……我確實是迷路了。”女孩說,“隻是我不想回去。”

    初零驚訝了,就像剛才聽到自己吃的是蛇肉的時候女孩的驚訝表情一樣。

    “看來,你是在人生的旅途中迷路了,那——沾滿灰塵的高貴脫俗的小姐,你是想死在這裏嗎?”初零心中不無憂慮,但卻是表現得很輕鬆的樣子。

    看著她漂亮的髒兮兮的臉龐,初零有點兒心軟,不過原有的警惕依然一分都沒有消退。

    “我死不了。”女孩笑語盈盈,那張滿是灰塵的臉上仿佛也綻放出光彩,“貓,可是有九條命的。”那是深信不疑的語氣。

    初零一時噎住了。

    貓作為重嶽王朝的象征之一,並且認為貓有九命,意喻國祚綿長,而民眾們也覺得自己有九條命,這九條命能讓他們躲過很多劫難——雖然理智告訴他們這是不切實際的,但這也是一種特殊精神支持。

    就是初零,看到山裏的山貓野貓,都要分出食物給它們。

    “入鄉隨俗。”當時姬明雪是這樣說的。

    “可是,像你這樣的人,恐怕再多九條命都不夠啊,這莽莽山林,太危險了。”初零沒話找話說。

    “嗯……”女孩兒沉吟著,然後微微一皺眉,“可以再給我一片蛇肉嗎?”

    “當然。”初零滿不在乎地說,並且沒有做出任何多餘地表情,“太多了,你隨意吃。”

    女孩優雅的吃相讓初零看的賞心悅目。

    “你的武學怎麽樣?”女孩兒冷不丁問道。

    “還不錯!”初零張口就答,一雙銳利的眼睛卻非常細微的顫動一下。

    “我,有很多錢。”女孩兒說,“你們不都為了錢嘛!”

    “然後呢?”初零沒有否認錢的重要,他用手摸摸自己的額頭,好像有點猜不透的感覺。

    “我想雇傭你,把我送到一個怪石城的力量也觸及不到的地方吧哪兒都行。”

    “喂!”初零好像有點生氣,“你不會以為我請你吃了點東西就認為我是個好人吧?還有,你憑什麽覺得我這樣一個默默無聞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能逃得過怪石城的追捕?你,你是不是犯了什麽罪?還有,我並沒看見你身上有很多錢的樣子。”初零一口氣問出三個問題,問完之後他自己也有點莫名其妙。

    好像我真的在認真考慮受她雇傭這個問題?!

    “確實,我沒有錢,但我有很值錢的東西,我隻是想追尋自由。”女孩兒用袖子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巴,又把手在身上使勁兒蹭了蹭,然後隨手抓了點地上的泥土,搓了搓,然後雙手拍著,把土都震落了,仿佛洗了手又擦幹似的。

    初零再一次無言以對,她是真的傻嗎?就不怕我殺人越貨?

    “自由。”過了好一會兒,初零終於開口,“這個詞太複雜了,不過,我大概能想到的,就隻有——你受不了富貴人家的平靜生活了,想出來闖蕩一番找找波折,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抱歉,不能。”女孩兒說,“因為我不記得我叫什麽了。”

    “又不記得了?嗯……我叫初零。”初零說,“不如我稱呼你“小貓”吧?”想起剛才她的貓有九命之說,初零自然而然地就給她取了這個名字。

    初零依舊並不完全相信她,但他還是很想和她交談下去。

    這是種可怕的征兆。

    最強的敵人,往往擁有最強的心理戰術,他會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探向你的心,隻期待那最終一刻的時機,一擊而碎心致命。

    這就是,有時候你很清醒,但你依然上鉤了——或者說其實這也是一種不清醒?

    可初零不想錯殺。

    那就一直保持警惕就好了,他想。

    “隨你怎麽稱呼了,初零……我好像有所耳聞,但確切卻不記得了……初?這是個很罕見的姓氏吧?”小貓問。

    “大概是吧,我確實還沒聽說過其他這個姓氏的人。”初零笑道。

    “你願意嗎?”小貓突然話鋒一轉,問的當然是初零願不願意受她的雇傭。

    “你要知道,這世上,有太多錢也無法完成的事情。”初零靜靜地說。

    “原來如此。”小貓有點失望。

    山高林深,太陽總是那麽快就隱沒了,這個時候,天色已經差不多完全黑下來了。

    “謝謝你,走了!”小貓站起身來。

    “你確定?”初零問,“這個時候,你要怎麽走?怕是不出一際,你便再也看不見明天的日出。”

    初零說著又順手填了一些耐燒的幹柴,那火苗蹭蹭地不斷向上躥騰,並且發出霹靂的聲音。

    小貓嘴唇動了動,剛要說什麽,她便狠狠地倒吸一口涼氣,眉頭也緊緊聚集到了一處,痛苦使她的麵孔稍微扭曲。

    閃亮的刀光劃過,一隻足有大拇指長的巨蚊就斷成兩截,一截落入火中,化作一溜兒藍煙,另外一截,還趴在小貓的胳膊上。

    巨蚊的長吻直接刺破了她的衣服去吸血。

    小貓把那截還附著在身上的蚊子給掃了下來,然後有些血從衣服上滲透出來。

    “會腫,還會出點血,不過這種蚊子也就是個頭比較大,沒毒,過上幾天就好了。”初零道,“我抹在身上的龍罡草汁的味道本可以保證這一片區域都不會有蚊子的——你看,你運氣也不是很好的樣子,還怎麽走?”

    “謝謝。”火光中,小貓的臉紅撲撲的,不知道有沒有臉紅的成分在其中。

    “舉手之勞。”初零漫不經心地說,然後用草把獵刀上的血跡抹去了。

    “我還是要走的。”小貓說,“我不記得很多事了,但是,我知道每個人都有想要做的事情,我也不例外。”

    初零呆了一下,暗暗歎口氣。

    自己想做的事,也許不知道得過上多少年才能完成,而她想做的,也許未來幾天就可以,並且相較於自己的雄心而言,她的事情好像還真的不是那麽難以完成。

    如果我連這種小事都辦不到,哼,絕不能有這種如果!

    “你過來,今天太晚了,太危險,明天,我和你一起走,送你離開怪石的範圍。”初零道。

    小貓臉上露出欣喜之色。

    唉!恐怕這次師傅得多等我一些日子了,初零暗歎。

    小貓的事情,不明之處重重,可初零已經大致做出了至少她應該不是來殺我的——這樣的判斷。

    直覺,直覺而已,很多時候,不能想太多,不能疑心太重,不能顧慮重重。

    否則也就太乏味了。

    就像滅亡四月,難道是什麽複雜事情嗎?哼,其實也不過是四個字而已。

    初零其實還是想了太多,但是年少輕狂,總歸會做一些妄動之事,也總應去做。

    所謂意氣,便是如此,大概這也是完整人生的一部分。

    嗚——嗚——!

    就在這時候,有一種奇特而巨大低沉的不知道是淒厲悲傷還是憤怒發狂的吼叫聲傳來,一陣陣的波動在山中。

    緊接著就是大風刮過!火星飛濺四射!

    “怎麽回事?”小貓眼中閃現著驚疑不定。

    初零怔了怔,嗖地一下如同螞蚱一樣跳起來,他二話不說迅速把火堆踢散,又毫不吝嗇用水囊裏的淨水把大的木柴澆熄,小的踩滅。

    小山一樣的行囊被他雙手一悠就扔到了老樹背後的那片亂石中,發出一聲沉悶的落地聲響,還伴隨有幾下嘶啦的破裂聲。

    “上樹!快!”初零的麵目淹沒在一片黑暗中,但小貓猜測那一定是一副鎮定自若從容不迫的模樣。

    當下,小貓真就如同貓兒一樣順從地靈巧地攀上了高高的老狐樹。

    初零背起弓箭,牙咬獵刀,也跟在小貓身後扣著堅硬而凹凸不平的老樹皮爬了上去。

    嗚——嗚嗚——!!

    那陣巨大的吼聲變得更加激烈,山中到處都在回蕩著這種聲音,隱約中,還可以感覺到大地在顫抖。

    就像是千軍萬馬在馳走奔騰!

    “怎麽回事?”黑暗中,小貓用非常低的聲音再次問初零,“你身上的羊膻味好重啊。”她又補上這麽一句。

    初零跟幾百頭羊打交道那麽長時間,羊膻味已經很難徹底除掉,不過初零才不會在乎味道什麽的,能活著很好了,他感覺到小貓說話的時候溫軟的氣息吹拂在自己的臉上,他們靠的太近了。

    初零抬起頭,頭頂是濃密的樹葉,遮蔽了沒有月的星空,什麽也看不見,好像是無底的深淵,可以把人的整個心神都吸進去。

    然後一份他討厭到極致的回憶湧上腦海,他控製住自己,然後把一切雜念都摒除,隻留下對方圓之間的凝神觀察。

    那些棲息在周圍樹上的鳥兒和蛇,或者其他的生命,都在獸吼風起之後安靜了下來,好像這裏成為了一片絕望的死地。

    隻有漫無邊際的風聲,吼聲,樹葉嘩嘩聲,交織出一種逼迫的氛圍,令人不自覺的便生出戒備不安的情緒。

    他瞬間就開始懷念剛剛還燃燒的歡鬧的火焰。

    渴望光明。

    “還離我們很遠。”初零小聲說,漸漸適應的視線中,已經可以看到非常模糊的外物輪廓,尤其是地上那一叢叢筆直如劍的飲風草在狂風中興奮的搖曳,生出分外的朦朧。

    “那是七角王的戰鬥嚎叫……我無法理解是什麽原因令它們如此憤怒地來到這裏——它們離我們最近的一個族群也是在西邊的距離這裏二十際開外的一個湖邊生活的,平日裏它們不會離開那個湖。”

    “七角王是什麽?”小貓問。

    “六角中的異類與大王,天生額頭多生出一根漆黑的角,可凝聚靈力,力大無窮,靈敏如兔,遠勝於其他同類,所以成為七角王。”初零頓了頓,“六角,是一種頭生六根尖角,體型比狼要大一些卻沒有毛發的四蹄野獸,雜食,呃,它們的肉很腥,很難吃,哪怕加再多調料也是這樣,不過很有營養。”

    “哦,你知道的真多。”小貓由衷讚歎,並覺得自己這天的所見所知實在是比過去的日子有趣多了。

    “沒什麽,反正,你就想象著體型稍微小一點長著六根或者七根尖角的馬就行了——那東西差不多就是這樣子。”

    “哦……”小貓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有種暈乎乎的感覺,“那個……馬是什麽樣子的?”

    “呃……”初零一下子被問住了。

    對啊,重嶽是山的國度,這裏幾乎是從來看不到馬的,權勢人家出行都是靠健壯的鐵鹿或者已經馴服的寬背異鳥,恐怕大多數的重嶽子民一輩子都看不見一望無際的平原地帶萬馬奔騰的場景。

    “有機會的話你會看見的,有馬的地方,離這裏也不遠。”初零想著南方那個令自己痛苦而懷念的國度,以前秋獵的時候,自己總會牽了那匹健壯的小馬駒帶了小號的弓跟著大部隊一起狩獵,可是它還沒來得及長大就死了,“不過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去看了,也沒什麽好看的。”

    “哦……”小貓仿佛看見了初零眼睛裏的黯然,“那就不看了。”

    “呼——”初零長出一口氣,某種煩人心境再次被拋開,回歸當下尚不明朗的處境,“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今晚肯定是不能安睡了。”

    初零把那蛇膽蛇骨的混合體均勻的撒在周圍樹葉枝幹上,直到撒光。(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