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影8 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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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零躺在高高的樹上,目光遙遠,殺人劍就斜著貫戳在身旁的樹枝上,一邊隻露出劍柄,另一邊是一泓秋水寒光。

    這些天以來,殺人一次次染血,即便擦去血跡,劍身還是微紅的,可卻始終不曾有人死在此劍之下,他隻是一次次品嚐著刺破或是砍斷對手軀體的美妙感覺,傷而不殺,就像是惡鬼中的清醒而慈悲者。

    那天,他差點兒就殺了那名叫做識玄貞的飛天殿銳士,隻可惜,緊要關頭,識玄貞被一道藍光帶出場了,於是他便明白,恐怕真要想殺個自己看得上眼的,很難,那些真正的天才,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受到了不同尋常的關注和庇護。

    對一般人而言,在這個處處危機的獵場中,能忙裏偷閑沒什麽憂慮的情況下好吃好喝再睡一覺,就很愜意,而對初零來說,砍砍人再眺望一下遠天,那就真是完美。

    正當初零正沉浸在對他而言的完美愜意中的時候,遠處走過來一男一女,初零看也不看,也懶得動手,便依舊那麽躺著,因為在他的感知裏,這兩個人實在是弱得不像話,讓他連一星半點兒的出劍心思都沒有。

    弱者的血,不配殺人。

    而後那兩人好死不死地在初零棲身的樹下停住腳步,而且他們渾然不知已經無意中與一位脾氣不好武力很高的家夥挨得很近了。

    “真是嚇人,幸虧你來了!”少女拍著胸脯說道,她衣裳上有幾處被利刃劃破了,頭發也有點兒淩亂,清秀的臉上也是灰撲撲,想來這場競山鋒著實把她折磨得不輕。

    相比之下,少年過得還可以,尤其是他精神抖擻,明顯收獲不少。

    “你怎麽也來這兒了?多危險你不知道嗎!”口吻是訓斥,但他臉上是忍不住的喜悅。

    “但我不想錯過啊!”少女嘟著嘴說,“還好還好,這不是有你了麽。”

    “別逗了。”少年有點兒苦澀地搖搖頭,“你以為我多厲害呢?我啊,在這裏也就能勉強自保而已,多少次差點就要被暴揍出場了。”

    “那你在我心裏也很厲害啦。”

    “你才是真的厲害,我要是你,斷然是不敢來此的。”

    ……

    兩人就那麽旁若無人地聊著,漸漸地又在各自安慰與鼓勵中充滿希望的信念。

    再然後,一把利劍精準無誤地刺透了少女的心髒。

    初零抽出殺人,少女瞪大了眼睛,全是不甘與難以置信,她已經沒有機會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麽,溫熱的鮮血噴薄淋漓,染紅了叢生的飲風草,也不知道飲風草習慣了風的味道,會不會對血的腥甜而感到厭惡或者驚喜。

    一個生命就此結束,在她最是開心的一瞬間。

    一道藍光帶走了她的屍體。

    剛才還正與少女共同憧憬的少年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時候看到這完全不可預料的一幕之後完全懵了。

    “你——你——”他哆嗦著,話都說不利索了。

    初零看了看劍上的血,一臉嫌棄的樣子。

    “我?我很疑惑啊……”他低頭自言自語,又抬頭看著滿臉驚恐的少年,“你也很疑惑嗎?”

    少年惶惶不安地看著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卻感受不到惡魔的絲毫靈息,絕望的情緒如同大江決堤,瘋狂蔓延,站都站不穩了,身子搖晃了兩,撲騰一下就癱倒在地了。

    從進場到現在,他看過很多人黯然離場,也見過幾次死亡,可眼前這一幕,還是大大超乎了他的見識。

    “沒有自知之明,把自己托付給他人的弱者,該死。”

    初零說著就露出微笑來,看著那少年,就像看著一隻毫無反抗之力的待宰羔羊刀俎魚肉,分明得很。

    隻見那少年忽然間便涕淚瞬下,手足並用連滾帶爬得想跑,奈何他一身的精氣神已經被嚇的煙消雲散了,所以也隻不過是在地上狼狽不堪的掙紮了不過數步的距離而已。

    “別殺我,別殺我,別殺我……”他不動了,隻是一個勁兒的重複著這三個字,目光呆滯,像一潭死水。

    “原來也是個軟骨頭,愚蠢的認為可以承受得住他人托付的人,更該死。”

    初零毫不留情地再次出劍,劍氣冰冷而鋒利,可是一道藍光驟然而現,裹住了少年,劍氣劈在藍光之上,轟然潰散。

    少年被帶走了。

    初零冷笑一聲,“活著也是死了,廢物就是廢物。”

    無論如何,他終於殺了人,在這個意想不到的時刻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果然無常。

    而又不知道為什麽,初零腦海中出現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那聲音從細如蚊呐漸漸變得如同鍾聲一般,連綿不絕地問了他很多問題。

    那女孩子本有大好青春,她真的該殺嗎?弱者總是除不盡的,強弱之分,你又真的明了嗎?你是不是太過於偏激了?你難道就沒有依靠過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嗎?如果這樣,那姬明雪算什麽?你又算什麽?你憑什麽教訓別人又憑什麽剝奪別人的生命?你到底是人,還是魔鬼?……

    初零鬆開了殺人,劍落下,插在地上,他頭痛欲裂,他閉著眼,咬著牙,滿臉痛苦之色,慢慢蹲下身子,鼻子裏充斥著已經死去的少女的血的味道,幹枯沙啞的笑聲開始蕩漾。

    “嗬嗬……真是令人痛恨的弱者……”他這麽說道。

    他不願承認他其實隻是恨他自己,他失去一切的時候,沒人能幫他。

    “殺……殺了他們……”他喃喃細語,他越陷越深。

    他不覺得自己對,也不覺得自己錯,他隻覺得這個世間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包括他自己。

    所有的定義,都是癡人說夢。

    所以他討厭定義,因為世間的一切都是清晰明確而又模糊混沌的。

    隻有生與死,隻有強與弱。

    他忽然站起來,平靜的臉龐上再也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扭曲痛苦,殺人自己飛了起來,圍繞著初零,像是在歡呼一個靈魂的某種徹悟或者說重生。

    終有一天,我要讓這世間萬物,都尊奉我四月澈的定義,他默默立下又一個誓言。

    初零猛地驚醒,原來是個夢。

    染劍華打著哈欠從不遠處走來,衝他招手,“換地方換地方!這裏鳥不拉屎,不來活兒啊!”

    李止和梟千歎也一起現身。

    ——

    競山鋒開始了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了,傷者很多,死者也有,其中甚至不乏公認的天才人物。

    各種因這場比武直接或間接導致的後發事件也是接連不斷,但在立足於重嶽權與力之頂峰的那撥人物的調節之下,卻也都得到了妥善解決。

    最出名的一件事首屬四王爺的小孫子不幸死在競山鋒中,四王爺勃然大怒,因為他為了保護他的小孫子,特意安排了好幾位身手不凡的少年並給了他一塊皇族的腰牌作為關鍵時刻的依仗,可他還是被人殺了,身首分離,慘不忍睹,包括那幾個護衛的少年,也是一樣死得難看。

    四王爺大動肝火想要興師問罪,卻又無從下手,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是誰下此狠手,查也查不到,因為負責的空寂衛恪盡職守。

    最後他鬧到了下榻於灼雪園的陛下麵前,痛斥這場競山鋒如何如何殘忍荒唐,奈何陛下一點兒麵子都沒給他。

    “規矩就是規矩,無論上下,不守規矩,就是造反,就是和整個重嶽為敵,別說你死了個孫子,就是我去參加了競山鋒而本事不濟,也一樣該死就得死,絕不例外。”白綺文這番話說得極重。

    倒黴的四王爺還在歸途中偶遇趙遊,後者向來不假任何人的顏色,哪怕是皇帝陛下,於是理所當然的,他又被狠狠奚落了一番,趙遊說他就是一頭脊梁斷了牙也落光了腦子也忘帶了的蠢狼……

    總之最後就是不了了之,他那小孫子死就是死了,別無他續。

    代青昀得知此事後,心中感慨,這一場競山鋒,是少年人們的演武場,也是個報私仇玩兒陰招的好場合。

    四王爺他可能永遠不會知道殺他孫子的竟然會是平常時候與他關係最為要好的親弟弟六王爺的貼身護衛的養子做的。

    其中複雜,水深無聲。

    從此也能看出,空寂衛的無比獨立,他們隻會為王朝剪除一切威脅,卻毫不關心更不會介入那些於他們而言毫無意義的爭鬥。

    這也是空寂衛敢橫行王朝目中無人的最大依仗,他們值得。

    ——

    染劍華看了看眼前的無邊絲雨,意態慵懶。

    “這天氣更適合睡覺啊。”他說,很悠閑的樣子,似乎並不想與對麵那少年交手。

    隔著染劍華約摸有五六丈遠的地方,高高大大的莫錄眯了眯眼睛,“我記得你。”

    染劍華露出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來,“天呐,那可真不是什麽好事。”

    “言重了。”莫錄直視著染劍華,眼中全是銳光,沒有半分尋常時候的憨厚,“隻分勝負,不決生死,如何?”

    “我非常想如你所願,但還是可能會死人的,刀啊劍啊的,本就是殺人的利器啊,哪怕就在手中,到了某個時候,也不是說拽就拽得住的。”

    說到後麵,染劍華忽然就神采奕奕起來,“所以說啊,不拿出決生死的氣魄,怎麽能真正分得出勝負?”

    ——

    看著遠處那正在彼此交戰的年輕身影們,趙遊就想起曾經的自己,也是這般,把自己最美好的年華都奉獻給了修行與搏殺之中。

    到現在,他已經成為重嶽權力頂巔的人物之一,大權在握,動輒就要決定他人生死,也受到無數重嶽子民的崇敬,而得到這些的同時,他也終於習慣了孤獨。

    浩浩蕩蕩一段長風已遠,趙遊轉身而去。

    傍晚,獵場邊緣,人跡罕至之處。

    “佐督王?”趙遊打量著小小的木屋,和那個短小精悍的老人。

    老人正在燒火熬粥,火光把他滿是皺紋的臉映得溫柔慈祥。

    老人聞言,卻沒有去看那名黑衣而麵相粗獷的中年漢子。

    “你是?”老人拿著燒火棍撥了撥火,火星兒飛舞像螢火蟲,“吃飯了沒有?”

    趙遊失笑一聲,“倒是還沒有,我是趙遊,現任空寂衛首領。”

    “是麽,了不得,找我有什麽事?是不是山淩子那小家夥告訴你我在此地的?”老人問。

    “是的,我來這兒,別無他意,隻是拜訪一下前輩,晚輩年輕時,對前輩很是景仰,得知前輩尚在世,驚喜不已,便來了。”

    “不耽誤的話,吃過再走吧?”

    “多年庸庸碌碌,我已經快忘了這野珠子的粥香。”趙遊嗅了嗅空氣中彌漫的粥的香味兒。

    “我這裏隻有一隻碗一雙筷子。”老人看著漸漸暗淡下去的木炭說,“鐵木燒成的木炭都是好炭啊,特別耐燒,我已經好些天沒有動身出獵,所以很可惜,不能請你吃我烤的兔肉或者鹿腿了,也沒心情現獵,你就湊合一下吧。”

    趙遊運使靈氣化作利刃,飛至一邊老樹上,截斷了粗枝,削成了一副碗筷。

    “不湊合,能喝上前輩一碗粥,已經是榮幸之至。”

    趙遊接過了老人剛用完的木勺,為自己盛粥。

    然後兩人就默默喝粥,吸溜吸溜的聲音此起彼伏。

    吃過後,趙遊把自己跟老人的碗筷一塊兒收拾幹淨了。

    又在小凳子上悠哉悠哉坐了,守著劈裏啪啦燃燒的火堆,趙遊坐的那把凳子,同樣是他剛削的。

    趙遊不著急走,老人也沒有逐客的意思。

    “現在重嶽,有幾個四、五境的高手?”老人看著星空浩瀚,隻覺得再沒有比此時此刻更舒服愜意的時候了。

    “嗯,我好歹算一個。”趙遊自謙又自豪地用手指了指自己,“山淩子前輩是一個,我的老上司呂藍溪又是一個,另外,回風的趙擎嚴,天拒的範倫,此二位因為那一場劍聲道緣成功破境,而四境,有二十三個,其中有十二個也是於劍聲中破境,此二十三人中,又數威武閣的齊瓊與豁沐走廊的山賦最為耀眼,劍聲道緣加身,很有希望成為重嶽第六與第七個五境——那場劍聲,當真是讓人驚歎。”

    “是啊,那大概是神明所為吧……嗯,不管怎樣,重嶽這一代真是出了不少高手。”老人歎息一聲,然後有些不雅地用小拇指摳了摳耳朵,“我那輩人,算上我,也隻有三個五境和十來個四境,還號稱‘空前’呢,遍觀史冊,重嶽多數時期,升龍境也就一個,兩個的時候都少。”

    這時候,一個少年正從兩人身旁走過。

    趙遊與老人依舊談笑風生,可在那個少年的眼裏,那裏空無一人。

    少年還是有所感一般地看了兩眼兩人所在之處,微微疑惑,可終究看不透,便那樣走過去了。

    “範曉曉,這一代裏最好的年輕靈師之一。”趙遊看著那個少年的背影。

    老人點點頭,“是不錯。”

    時間過去得很快,趙遊起身告辭。

    “那一副碗筷,就留在這裏吧,如果你不覺得煩,我想得空時再來與前輩聊聊天。”

    “可以。”

    “那就這樣說定了。”趙遊笑道,“習慣了事事皆要功為國,這般單純的閑聊,便分外讓人覺得恍若隔世,還有前所未有的輕鬆。”

    “史書裏是怎麽寫我的?”老人問,“我忽然很想知道。”

    趙遊愣了一下,道“戰力絕頂,誅骸無數,有功無過,壽終正寢。”

    老人歎息,“這麽好……慚愧啊。”

    趙遊走後,老人並沒有回木屋睡覺,而是繼續安坐於小凳子上,那一堆篝火慢慢地熄滅,他也沒有添柴的意思,直到火完全淹沒在黑夜中。

    ——

    花好咽了咽唾沫,覺得真是震撼。

    他眼前是這樣的景象——一個人一把劍,正被二十來個人圍毆,而且他還一直沒被打死,隻是受傷。

    隨著時間推移,那名浴血奮戰的少年是越殺越歡,一點兒也不見疲憊,反而是一道道藍光不停地帶走一個個被他揍趴下的倒黴蟲。

    他最開始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不知死活的一路大搖大擺地跑著,嘴裏還一個勁兒呼喊著“快來人呐!來能打的!多少都行!打死我我謝謝你全家!”之類的話語,當時花好就覺得他腦子有問題。

    可此時此刻,花好才知道自己真是錯的一塌糊塗。

    看著少年受傷頗多卻怎麽都不倒,對手卻一個接一個被他幹掉,一陣細致地思索分析之後,他終於察覺出端倪。

    他自幼愛看書,見識不算少。

    那大概就是像續命真術一樣的血脈之力吧?血脈好就是好啊,他暗自感歎。

    就像有錢人家的孩子總會受到很好的教育培養,將來也大多隨隨便便就能成功,因為環境的原因,優秀這個字眼從小到大都跟隨著他們,本就已經成為了他們最最普通的標簽,而窮人家的孩子,再怎麽努力,但因為各種各樣的限製,甚至很多就算有天賦都隻能埋沒或者說發都發現不了,能飛上枝頭的終歸少之又少。

    窮人辛辛苦苦努力,卻很可能依然一敗塗地不得翻身,富人隻需要按部就班輕輕鬆鬆,就十有**不會錯,何等醜惡卻又正常的世間。

    也所以說,世事不必強求,乞丐未必不快樂,君王未必常得意。

    花好的心情漸漸平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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