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影9 風華
字數:11312 加入書籤
因為梟寞無聊,便讓小眠去賣花。
便去賣花。
她換上了一身粗劣但還算幹淨的普通衣裳,華麗名貴的首飾全部卸下,隻有兩支簡簡單單的木簪子束住了如瀑青絲,盡管如此,她明麗的容貌還是給人以不可方物的觀感。
一枝明豔綻放的初逢花放在竹籃裏,正被她雙手捧於胸前。
美人行慢,步履優雅,有花若夢,芬芳醉人。
隻見時不時有人上前搭話,那些人或大腹便便錦衣玉帶或清秀俊朗扈從隨侍或普普通通毫無特色或一看就是個窮鬼或幹脆就是個流浪者,卻一個個都垂頭喪氣地離開,沒人成功從那籃中取走那一枝初逢。
等到小眠就快要經過梟寞這裏的時候,漫不經心地抬頭一看,露出一個完美的笑臉。
梟寞隨即哈哈一笑,下樓買花去也!
——“姑娘,你這花兒,怎麽賣呀?”梟寞看著那花兒,又放肆端詳著小眠的臉龐,裝作一副不認識的樣子。
“公子想要的話,拿就是了。”小眠笑吟吟地看著梟寞。
“真的假的?我看別人很艱難都沒能從姑娘這裏取走它。”梟寞露出思考的模樣。
“公子和那些人不同。”
“哦?怎麽個不同法?”梟寞疑惑。
“有的花兒,隻願意為意中人而開,旁的人,是永遠都得不到花開的。”小眠笑得更燦爛了,比那枝初逢更加豔麗。
梟寞仿佛明白了什麽,一陣心悸,卻說不出話來。
小眠依舊笑著,“當年初逢,我便於心中告訴自己,我此生隻為一個人綻放,若不是他,我會一直等下去,直到死亡。”
……
——
藍光漸漸散去,劍鋒破損的風鳥劍還帶著血跡,被染劍華死死抓住,受傷的他萎靡不振地睜開眼,第一眼就看到了姬明雪,然後他明顯地鬆了口氣,倒不是因為看到了依靠,而是看到老爺子依舊完完整整的什麽事也沒有而放下心來。
畢竟,臨入場前,姬明雪的神態讓染劍華覺得內心不安。
他受傷不輕,卻也沒重到不得不離場的地步,而且那名背負五劍的少女也還並沒有將他逼至絕境,隻是,他於那場對決中破境了,於是不得不離場。
初零等三人依舊在場中。
“師父我餓啦。”說著他就要伸手去摸姬明雪腰間的酒葫蘆,但又忽然想到那酒葫蘆裏是沒酒的,就又縮回手。
“有酒。”姬明雪取下了酒葫蘆,“從今天開始,它是你的了。”
染劍華卻沒接,愣了一下道“師父啊,之前你說要送我東西,就是這個?”
姬明雪哈哈大笑,“怎麽?失望了?”
染劍華搖搖頭,接過了酒葫蘆,入手瞬間,覺得頗為沉重,想來的確是裝了酒,而且分量不輕,絕非表麵看起來的葫蘆所能容下的重量。
“這葫蘆……”染劍華驚喜,“有什麽玄機?”
“我剛剛在這裏麵裝了大概有幾千斤酒吧,關鍵是這葫蘆可以讓酒變得更香。”
“哇,那可真是寶物啊,我就說嘛,師父送我東西,肯定不可能是平平常常的!”
說完便拔了塞子,對著葫蘆痛飲。
“除了葫蘆,還有其他的要交給你——少喝點,一會兒吃飯呢。”
“嘖,好酒,什麽酒啊?”
姬明雪正色道“旅人。”
“嗯?”
“旅人。”
“哦。”
“不必等初零他們出來了,你準備一下,該走了。”
“……哦。”
——
這天早上,染劍華照例起的很早。
眼睛紅紅的,像是要和誰打架似的。
盡管他之前總是表現得淡然自若還引經據典於旅人的著作,可是現在真到了分別的時刻,他才明白,情緒這種東西,真是不好控製的,尤其是他這個向來自詡重感情講義氣也確實如此的人更是管不住傷感如潮。
酒葫蘆像先前姬明雪那樣別在腰間,染劍華抄起來仰脖就是一大口。
細細品味著酒的甘冽醇厚又清揚婉兮,染劍華回頭,看見姬明雪就像平常那樣,穿著粗糙幹淨的衣裳,麵色平靜祥和。
相視一笑,並沒有以往那樣雖然千篇一律卻溫馨的對話。
並肩而立。
黑白環尾的大貓阿雙破天荒也在這個時刻醒了,要知道,它每天不睡到日上三竿,是斷然不會醒的。
隻見一向懶惰的它優雅地向著兩人走過來,最後在染劍華身邊停下,臥好,肥厚的前爪交疊著支撐住腦袋,它看著他。
染劍華忍不住就想哭。
他抽了抽鼻子,笑著說“這隻傻貓,還是懂點兒事兒的。”
姬明雪點頭。
染劍華在貓園生活的這段時間,他比梟千歎還要喜歡這隻有著帝王般姿態的阿雙,時不時就愛逗它玩兒,隻是阿雙對他也常常是愛答不理的,所以一般情況下都是染劍華一個人摸著阿雙的胡須或者肚子自尋開心喜不自勝。
除了染劍華,阿雙是根本不允許其他人摸它的肚子胡須的,一摸就要發出憤怒的低吼甚至舉爪就抓。
阿雙太不通人情了,除了對染劍華。
也正因阿雙的區別對待,使得染劍華更喜歡它。
而在染劍華即將離去的此刻,阿雙的表現也證明它的確是比較待見染劍華這個“貓奴”的。
想想也是,平常染劍華修煉的時候,響尾似乎也更願意去多瞅兩眼,瞅到精彩處還會叫喚兩聲,像是誇獎自己的貓奴為了將來更好的守護貓園眾貓而努力,真是不負它貓之帝王的重望。
阿雙低沉地喵嗚了幾聲,大概是它意識到自己最“寵幸”的座下第一大貓奴如今居然要遠行了而悶悶不樂。
染劍華蹲下來,憐愛地去摸阿雙的腦袋,阿雙卻不領情似的,把頭偏到一邊兒去,也不看他。
“嗬,你這家夥。”染劍華無奈歎息一聲。
這時候,姬明雪取出書卷一冊,遞給染劍華,“也是給你的。”
染劍華抬頭,接過。
他看了看這卷泛黃的書,封麵上就隻有兩個字風華。
他感知到其中蘊含著充盈而純粹的靈力,卻不是來自於姬明雪。
“葫蘆是我臨時起意,這部風華,才是我那天說過的要送你的禮物,這兩樣東西,跟我幾十年了,如今交給你,我不知道有多輕鬆,隻覺得肩膀都空了。”姬明雪笑著說,“我很羨慕你啊,聽說重嶽的王都空然城號稱碧荒第一雄峻巍峨,反正我是沒見過,你到時候肯定會見到的,還有那神夢京,哎,隻是想起這個名字,就佩服如靜當年的一樁樁壯舉,聽說世界中心帝國代代都是女子當權執政,且個個都是美得慘絕人寰,碧荒啊,有太多光怪陸離絕美風光了,我覺得,將來你都會看到的,你是我弟子,也是秋弓的弟子,你看到了,也可以算是替我和秋弓看了,當年我倆商量過,哪天後輩子弟足夠堪當大任了,就卸甲,學學如靜,去看看那傳說中端坐神夢京幻影宮的女皇究竟是怎樣的絕世容顏,可惜,可惜乾坤莫測,世事難料。”姬明雪摸著胡子,唏噓感慨。
染劍華低頭看著葫蘆和風華,想了好一會兒,心思卻不在那夢京美人上。
“這風華……是他的……道?”他輕聲問。
“所以我說你很聰明嘛。”姬明雪笑著說。
染劍華默默收起了那部記載旅人驚豔碧荒的無上劍訣,又喝了一口酒。
“師父。”
“嗯。”
“我本名不叫染劍華的。”
“嗯。”
“我姓晉,叫晉獨,孤獨的獨,小名狗子。”
“晉獨,獨,大道獨行,很好的寓意,隻有走得極遠極高,才稱得上大道獨行,好名字啊。”
“那,狗子呢?”
“在我們四月,還真沒誰取名這麽奔放不羈,哪怕是小名也一樣要鄭重以待,不過其他國度多有取劣名以圖優的習慣,比如重嶽就是如此,總之,還好吧。”
“哦。”
一個身影越牆而入。
是梟寞。
“大師兄,你來啦。”染劍華露出笑容。
梟寞一愣,繼而笑逐顏開,“總算聽到一聲大師兄了,不容易啊。”
“大家就是喜歡鬧而已,你做大師兄,大家還是服氣的。”染劍華說得很真誠。
梟寞點點頭,“要走啦?”
染劍華嗯了一聲。
梟寞沉默了一會兒,開始從界中往外取東西,“聽說你已經化界披金,躋身二境,如此正好。”
落地是錢,酒,以及備用的幾十把利劍,堆成小山一般。
“這……”染劍華有些不好意思。
梟寞哈哈大笑,“你平時可不這樣兒,跟大師兄出門喝酒的時候,你哪次帶過錢?快收了吧,別扭扭捏捏的,看不起誰呢?大師兄可是怪石的土財主,有錢!對了,那些酒,最好出了怪石再喝。”
“為什麽?”
“囉嗦,大師兄發話,你聽著便是了。”
……
貓園門口。
“以後寫書,別忘了寫我才是大師兄啊。”梟寞說。
染劍華心中煩悶頓去不少,“那是當然。”
姬明雪很懷念地說“以前,如靜外出遊曆的時候,我們都會這樣對他說這樣一句話,今天,我把這句話送給你——旅人經行處,風在其後,長劍出鞘時,天在其下。”
阿雙喵喵叫著,還用臉蹭著染劍華的腿。
染劍華正色,“記下了。”
往前走了數步之後,回首,阿雙在他身後跟著,眼睛裏已經沒了半分曾經的帝王氣勢,隻剩下溫順可愛。
又走了幾步,阿雙還是跟著。
染劍華看看阿雙,又看看貓園門口站立著的師父和大師兄,隻覺得這個畫麵將烙印進他的靈魂,一生都不會忘了。
他衝著他們揮揮手。
他們也對他揮手。
最後他看著它。
“你要是聽得懂我說話就好了。”
“喵~”
“哈哈,可惜你聽不懂啊。”
“喵~”
“……阿雙,一起走?”
“喵~”
“阿雙,一起走!”
“喵~!”
神落曆1330年7月11日,染劍華離開了他旅人生涯的第一個落足之地——重嶽怪石,再次踏上旅途,又有一隻尾分黑白名為“阿雙”的貓,舍棄了它“帝王”的地位,與他同行。
靈予風華,又一個絕世旅人。
——
山道無道,染劍華在山林中穿行,時而慢時而快,但憑心意,山高林密,怪石城很快就看不到了。
可惜,沒能和初零他們幾個道別,他想。
還是有略微傷感,再看一路上歡快蹦跳像個永遠不知道累的孩子般的阿雙,就越發得能體會到沒心沒肺便可無掛無礙的境界是個什麽樣子的。
不過轉念一想,阿雙還是跟著自己了啊,就說明它並非全然無情的。
又過了一段時間後,一人一貓發現有一頭獨自覓食的小鹿,染劍華剛要動手,阿雙已經飛奔過去,嚇得小鹿瘋狂逃竄,幸而阿雙實在跑得太快,幾乎幾個呼吸之間就攆上了,又三下兩下就咬死了小鹿,本來就具有相比較於其他貓而言異常巨大的身體的阿雙趾高氣揚輕而易舉地叼了小鹿回來,得意地看著染劍華。
染劍華一臉喜色,“行啊——你這頭胖貓居然能跑這麽快。”
美酒鹿肉,一人一貓,一個自在閑適的午後時光。
然後染劍華發現阿雙睡得很死,推都推不醒,阿雙一向貪睡,若真要每次都等到它睡醒,恐怕一個月也走不了一天的路,然後他也別想做旅人了。
便隻好抱了響尾往前走,沒一會兒又覺得抱著不方便,便直接把它扛在肩上去了。
毛茸茸的阿雙除了個頭大點兒,倒是一點兒不重,畢竟染劍華已經是個披金境的靈師了,一個令大多數靈師都豔羨的境界,更不要提那些普通人了。
“真是個小麻煩。”染劍華看著阿雙,有些無奈,“這麽懶,還想跟我做旅人?真不知道為什麽要帶你走!”
阿雙卻好像在做夢,垂著的肉肉的貓掌輕輕抓了抓染劍華的胳膊。
染劍華忽然想起一事,便笑起來,撫摸著阿雙的腦袋,“大道不獨。”
——
方寸九州。
閉關二十年,這間在整個怪石頗負盛名的酒館的主人葉遮山終於破境,躋身裂魂,他成為了現如今怪石土生土長的第二個三境宗師,另一個是梟寞。
葉遮山也是從創立方寸九州的老祖宗那時候起一代代算下來的家族裏第一個三境,自然可堪光宗耀祖。
絡繹不絕的拜賀者從四麵八方趕來方寸九州。
對怪石而言,三境,便是頂了天的武道大宗師一域執牛耳者了,對任何人來說,對其示好,是必要的,至於是否諂媚,就又因人而異了。
可是這幾日葉遮山卻一點兒也不因為破境而開心。
與祖上相同,葉遮山也是個嗜酒如命的家夥,同時也有相當的商賈氣,所以在閉關前夕,他就用新法精心釀造了幾百壇上佳美酒,此酒以倒九州為本,兼店中諸酒之長,做出了非同尋常的極致味道,並取名為“飛華如意”,窖藏起來,想著有朝一日破境,再取出來,一醉為快,捎帶著借破境的名頭把這酒賣個大好價錢。
想得挺好,而且如今他也順利破境。
可是酒沒了,全都不翼而飛了。
當初隻喝過一口就讓他為之傾倒的美酒沒了——幾百壇,到頭來他就喝到了一口。
“二十年的飛華如意,沒了……”他當時看著空空如也的酒窖說,滿臉悲苦,看著比哭還難受。
酒窖的位置隻有他知道,藏酒的時候也隻有他一個人,於是他百思不得其解,腦門兒都要撓破了也想不到是什麽人幹的好事。
喝著自家店裏的倒九州,他覺得怎麽都比不上二十年前那一口飛花如意的陶醉,更別提二十年後了。
至於誰偷走了他的酒,重嶽的空寂衛是心知肚明,但他們沒有理由去告訴葉遮山。
——
葉雨被兩把輝光燦爛的長劍追打得狼狽不堪灰頭土臉。
漸漸就要支撐不住的他對著遠處那個麵無表情的美麗少女大喊“欺負弱者,就這麽好意思嗎?”
少女眼神如雪。
“難道你就沒有一點兒強者的自尊嗎?”
少女無動於衷。
“姐姐,小姐姐!你放過我吧,你放了我,我給你做牛做馬都行!”
少女巋然不動。
“啊——疼啊,小姐姐,你看那邊有好幾個人呢,看著都挺有實力,不妨你拿他們去試劍吧,肯定比用我強!”
少女心如木石。
“你媽的,你瘋啦,為什麽非要逮住我不放!”葉雨怒吼一聲,一劍橫掃,逼退雙劍,又直奔少女而去。
他受不了這少女隻追不殺貓捉老鼠般的戲耍了,跑又跑不掉,不如拚了。
看到葉雨反衝過來,少女終於眯了眯眼睛。
——
一場雨後,天還陰著。
林定西收了名為遮刃的傘,像刀一樣斜插在了腰間,然後拔刀。
對麵那名麵容清秀儒雅的少年擺出了一個規規矩矩的拳架,雙臂筋肉奔突,充滿鐵血美感。
“飛天殿,齊師儒,請教閣下刀法。”以拳法入道的少年自報家門。
“齊?可是那個威武閣齊氏?”
“正是。”
“天啊,真是有幸,我早就想拜會一下威武閣了!”林定西聽到對方承認,頓時就懶散地提了刀,以一種毫無威脅性的步伐姿態跑向齊師儒。
像個傻子似的隨性。
齊師儒微微驚訝,“等等!”
林定西停下腳步,在對方‘等等’兩個字的示意下,立刻意識到自己不分場合的失態行為,“不好意思,有點兒激動,威武閣我是知道的,仰慕已久。”
齊師儒的拳架一點兒都沒有鬆懈,他對於林定西的褒讚不置可否,隻是麵露微笑道“先打過再說吧,我看閣下很是爽直,為免傷了和氣,你我點到即止可好?”
林定西正正衣冠,又四平八穩神清氣淩地攥緊了刀,一副很鄭重其事的樣子,“青襄,傘刀宗,林定西。”
……
傘刀客的遮刃,來自於神落曆初期,可攻可守,堅固異常,隻可惜鍛造工藝失傳得極快,後世多有仿品,雖再也達不到舊刃的水準,但依然不失為一件利器,也所以,舊刃是有固定數目的,每把都已經是一千多年的傳承了。
林定西手中的遮刃,便是一把舊刃。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