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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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遙審掌櫃王二郎的時候,屋中的二人早就醒了。其實攏共也沒睡多久,縱然很困,身體很累,腦子卻很清晰。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來來回回地在腦中倒騰著。

    顧聞白支著耳朵,細細聽著李遙審案。

    蘇雲落披衣下榻,趿著鞋,自己取了熱水,擰了帕子淨了手臉。洗完臉,果然幹幹的燥。她自己也刮了一點潤膚膏,細細地抹在臉上。

    保養完畢,取出梳子將一頭如瀑的青絲通好了,綰成髻,在上頭斜斜地插了一支釵。

    當聽得有人來報仵作來時,她心中一動,想起許久以前模模糊糊的往事來。

    她問顧聞白“仵作,可算是官府中的人?”

    顧聞白想了一下,道“倒也不算,仵作這行當,與衙役一樣,雖然替官府做事,可沒有固定的俸祿,隻每年從衙門裏領取微薄的工錢。”其實他沒說的是,仵作大多是賤籍,雖有一門技藝,可到底不受官府倚重。因沒有固定的俸祿,又不是官府中人,是以很有一些仵作受到錢財或者惡人的威脅,便很容易在死因上作偽證。

    蘇雲落腦子中模模糊糊的,似是想起什麽,可卻不記得了。

    她轉頭,問顧聞白“要出去看看嗎?”

    顧聞白賴在床上,舒展著四肢“外頭李欽差不是在辦案嗎?何需我露麵。”

    蘇雲落嗤了他一聲,自己走出睡房,見詠春詠梅卻是睡得正香,也不忍叫醒她們,便自己從煨著的爐子上取過銅壺,倒了熱茶,又端了一碟子昨晚的點心進去問顧聞白“可要填一填肚子?”

    顧聞白一躍而起“娘子親自動手,為夫自是賞臉。”

    橫豎也睡不著,還不如起來與娘子一起卿卿我我。

    二人吃著茶,用著點心,一起聽著外頭的動靜。

    暗衛此番叫過來的仵作叫吳三,一個瘦巴巴的老頭,後頭還跟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徒弟,背後背著一個工具箱。

    吳三見是一具白骨,皺了皺眉頭,與小徒弟說了些什麽,那小徒弟在白骨前蹲下來,表情平平地檢視著,半響後才幹巴巴道“師傅,這具屍骨應是成年男子,他的左小腿應是骨折過。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傷口。”

    仵作驗骨時,李遙一直看著王二郎與盧大旺臉上的表情。

    當那吳三的小徒弟說出屍骨是男子,左小腿骨折時,二人的臉上並沒有其他多餘的表情。

    看來,這二人是真的不知曉了。

    李遙翻著虞姬的驗屍記錄,上頭所簽署的仵作的名字也是吳三。驗屍記錄上寫得明明白白,虞姬的傷口的的確確符合自刎的特征。而且,她還用了狠勁,傷口割得還頗深。

    難不成,這虞姬是將自己當成了真的虞姬,現實與戲裏分不清,竟是真的為了項羽自刎了?可偏偏,她自刎的地方還有一具男子的屍骨。

    難不成,這虞姬早就省得戲台下埋著一具男子的屍骨?

    戲台藏屍或藏骨,動靜都十分大,王二郎說自從他做了掌櫃之後戲台便再也沒有動過工,而客棧整日客來客往,戲班子也常在上頭唱戲,假若他沒有說謊的話,那這具屍骨,應是在王二郎做掌櫃前,就埋好了。而假若王二郎說謊的話……

    李遙斂著的眼皮輕輕抬起,問王二郎“你們的客棧,一開始的東家便是天下居的東家嗎?”

    王二郎搖搖頭“原來這客棧經營不善,後來才低價賣給我們東家。”卻又是想起什麽,神神秘秘道,“後來草民才聽說原來這客棧鬧鬼,可不,戲台子裏便埋著一具屍骨,能不鬧鬼嗎?”

    他一張臉肅著,分析得煞有其事的樣子。

    李遙將手上虞姬的釵子重重地拍在小幾上,聲音略有些大,將戲班子的人倒是唬了一跳。李遙的本意是嚇唬王掌櫃,好叫他膽顫一些。誰料戲班忽而有人哆嗦了一下,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欽差饒命啊,欽差饒命啊……”

    盧大旺定睛一瞧,卻見是與虞姬搭檔唱項羽的男子,名喚阿城的。

    阿城沒有姓,卻也是盧大旺自小買來,打算以後給他養老送終的。阿城長得高大威猛,麵白無須,相貌堂堂。隻是如今眼皮底下青黑得嚇人。

    暗衛將阿城拖上來,阿城雙腿發軟,臉色蒼白,雙目無神,高大的身軀癱軟成一團。盧大旺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你,你……”

    阿城卻隻是翻來覆去地交待“草民,草民……虞姬說,她喜歡用真的劍……木劍輕,真劍沉,如此舞起來才更有感覺……觀眾才更喜歡……是以草民便想法子,幫她從鐵鋪弄了一把劍。果然,虞姬跳得越發的生動了。但草民沒想到,虞姬她,她竟然……”

    他一直喃喃地說著,看來倒是與虞姬一副相熟的樣子。

    李遙開門見山“你與虞姬,很要好?”

    阿城猶豫了一下“這,戲班裏大家都很要好,都是窮苦人,都互相幫襯著……”卻是迫不及待地撇清。

    何悠然聞言,頓時對阿城不喜起來。

    李遙又盤問了戲班裏的其他人,竟是紛紛附和阿城的說法的。唱戲本是下等人才做的行當,戲班裏的人的的確確都是窮苦人家的,逼不得已才做起這行當,自是抱團取暖,倒也無可厚非。戲班裏的人對虞姬的評價大體是好助人,自己的賞錢留得不多,都分給大夥了。對於她的死,好些人還十分的唏噓。畢竟虞姬唱戲唱得好,賞錢也多。

    如此看來,虞姬倒像是真的走火入魔了,竟將自己當作真的虞姬,隨那項羽而去。

    李遙沉吟著,一時舉棋不定。

    他是沒查過案,也沒審過人,難不成,便如此了結了虞姬的案子?

    可心中總隱隱覺著有那麽一絲不對勁。

    他沉吟著,在場的人也不敢吭聲,四周竟是一時靜悄悄的。

    屋裏頭,顧聞白也坐直了身子,接過蘇雲落遞過來的茶,呷了一口,也陷入了沉思。

    帶著些冷意的陽光從窗外爬進來,在地毯映出好看的印子。

    不對,虞姬應是省得她所舞的位置是有屍骨的,她日日夜夜在屍骨上不停地跳舞,戲台子的土夯得那般結實,想來埋屍的人也將屍體埋得很深。虞姬身體輕盈,便是跳上十年也不能將屍骨給踩出來。

    假若,虞姬特意將屍骨挖出來,在上頭隻鬆鬆地覆上一層土呢?再加上唱戲時又鋪了一層紅毯,她在屍骨上跳舞,隻要踩踏得當,便能將屍骨給踩出來。

    甚至,這具屍骨是虞姬特意搬過來的……

    但一具已經變成白骨的屍體,她到底想表達什麽呢?

    蘇雲落方才也凝神聽著,此時見顧聞白陷入沉思,她道“虞姬癡愛項羽,甚至不惜為了項羽拔劍自刎,這副屍骨,是不是與項羽有什麽關係,或是表字裏帶著羽……若是按照這個思路去尋……”

    她卻是話沒說完,臉色已經變了。

    顧聞白的表字,可不就帶著羽字?這樁案子,難不成是衝著顧聞白來的?

    顧聞白表情凝重,他將空了的茶杯放在小幾上,聲音沉沉“以前在汴京時,我曾識得一個人,他對於我,亦師亦友,他的左腳,曾摔傷過……我與他,卻是不常見麵,不過三五月才見上一回。後來我離京,心想與汴京斷了所有的聯係,是以不曾與他告別,也不曾與他通過信……他的身邊,倒是有一位紅顏知己……聽說,她擅舞……”

    他說著,騰然起身,連鞋子都來不及趿上,便光著腳踩在地毯上。

    蘇雲落急忙阻止他“三郎,鞋子。”

    顧聞白低頭一看,卻是笑了,複又坐在榻上,兩隻腳光著。

    蘇雲落給他取了一雙羅襪來,羅襪上竟繡著好看的青竹。

    顧聞白低頭,將羅襪穿上,忽而抬頭笑道“落兒的女紅,原來竟是這般好。”

    見他無虞,還有心情說笑,蘇雲落略略放下心“三郎……”

    顧聞白卻是道“不管這是不是一場陰謀,倘若真的是他,我不會在這時衝動。”仇恨,要攢著,以後再一次性報複。

    喻家……若要報仇便衝著他來,傷害他的朋友算什麽。

    想到此,他卻是心頭一緊,也不省得姐姐顧盼寧與姐夫可還安好。

    他穿好鞋子,站起來,朝蘇雲落一笑“落兒,可要與我去看一看那位情深意重的虞姬?”

    蘇雲落挽上他的手臂“情深意重的虞姬,值得我們送她一程。”

    顧聞白的目光,落在她白皙嬌嫩的臉上。她回視,滿眼盡是堅定。

    二人手挽手,出了門。

    他們,不僅是夫妻,從此以後,還是戰友。

    虞姬的屍體,暗衛自是也抬了來,放在狹窄的門板上,蓋著白布。

    秋日的豔陽高照,映著晃晃的白布。不知怎地,蘇雲落心中,有一股寂寂的悲涼。倘若戲台裏的屍骨,果真是三郎的好友,而這位虞姬,為何不直接來尋顧聞白,而是要用這般決絕的方式來展示?

    或者,卻又是一個陰謀?

    她的眼簾垂了下來。她的夫君,自是有她護著。那些人,盡管放馬過來。她蘇雲落,定然奉陪到底。

    暗衛掀開白布,露出虞姬的麵容來。顧聞白眉頭一皺,虞姬濃重的妝容像是被人胡亂地擦洗過,此時虞姬的臉上,竟是沒有一塊正常的肌膚,壓根看不出長相,更別提還能看得出是好友的那位紅顏知己了。

    蘇雲落也蹙眉,方才來的仵作,叫吳三的,竟是這般的不靠譜。

    顧聞白沉下臉“傳那吳三過來。”

    蘇雲落的餘光輕輕看著他。三郎許是不覺,此時的他,渾身隱隱散發出一種上位者的冷然氣勢。這股氣勢,與他一向清貴的書生氣質相融合著,竟是像一個陌生的人。

    許是她的目光太膠著,顧聞白轉過臉來,方才渾身陌生的氣勢消失殆盡,看向她的目光隻有溫和寵溺“落兒?”

    她心頭方才的不虞散去,朝他柔柔一笑“我們請一位嬸子,幫她清洗一下,可好?”

    “那是當然。”顧聞白道,“以前我隻與她見過一兩次,並不熟悉,如今又隔了多年,不清洗一下,怕是壓根認不出。”

    吳三從樓上下來,身後仍舊跟著那個眉清目秀的小徒弟。

    他幹巴巴地道“草民見過顧欽差。”

    後頭的小徒弟沒有言語,跟在他後頭行了禮。

    顧聞白方才氣勢又隱隱散出來“這是怎麽回事?”

    吳三看向虞姬,神色平靜“昨晚草民來時,這位死者的臉上並不是這般模樣。”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弟,“男女有別,她乃是草民的愚徒驗的屍。顧欽差有什麽問題,隻管問她。”

    吳三的小徒弟竟然是個姑娘。怪不得眉清目秀的,身子骨薄弱得很。

    蘇雲落起了興趣。她最喜歡收集有本事的小姑娘了。當下她的目光不由得多看了小徒弟幾眼。

    小徒弟就像她的師傅吳三一般,表情冷冷清清,語氣也冷冷清清“昨晚亥時三刻驗屍,死者乃用利器自割脖子而亡。死時作戲子妝容裝扮,並無特別。”

    意思便是,有人在他們驗屍之後,動過虞姬的屍體。

    事情越發的有意思了。

    那吳三的小徒弟看了一眼顧聞白,仍舊冷冷清清道“顧欽差,草民可以幫她清洗麵容,不過要收取一定的銀錢。”

    她說這話時,吳三仍舊冷冷淡淡地站在一旁。

    還真是財迷仵作啊。不過蘇雲落很是欣賞她這種性子。麵對欽差,竟是不卑不亢。想來她的驗屍記錄,定然不會弄虛作假。

    顧聞白抬手,招了招站在一旁的暗衛“身上可有錢?”他昨晚為了輕裝上陣,身上也沒有帶錢。

    暗衛“……稟欽差,屬下身上不能帶錢。”錢那玩意,沉甸甸的,會影響他的行動的。

    蘇雲落唇邊斂了一絲笑容,她是東家,管錢的一向是詠春的或者李遙,她自然也不會帶錢的。

    氣氛略略有些尷尬。

    還是林統領從一旁出來,將一個小荷包扔給吳三的小徒弟“喏,裏頭是二兩銀。”

    小徒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修整遺容,每次五兩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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