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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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上倒是窗戶都開著,有極低的說話聲,還有女子的低泣聲。

    林統領耳朵貼上窗欞,正要企圖偷聽,那廂穿著一襲玄色衣衫的美人就走了過來。

    自是容色無雙的孫南枝。

    孫南枝麵無表情地看著林統領,不發一語。老話說,會咬人的狗不叫……呃,錯了錯了,林統領覺著,越是不愛說話的美人,殺傷力越大。

    他訕訕地笑了笑,舉起手中的餅子“也不省得李欽差用了飯否?”

    孫南枝仍舊不說話,隻冷冷地看著他。

    林統領幹這行多年了,他一邊與孫南枝周旋,另一邊耳朵支起,聽得裏頭仍舊有女子的低泣聲,還有男人在哄女人的語氣。無論如何,聽著都像是李太太發了脾氣,而李遙在哄她。

    裏頭的,果然是老熟人。

    事情緊要,林統領不動聲色,舉著餅子的手一轉,就要推開門。

    他原來是預防孫南枝來阻止他的。可孫南枝仍舊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咦?怪了。林統領沒回過神來,門扇便無風自開,緊接著李遙詫異道“林統領?”隻見起居室中,坐著李遙與何悠然。何悠然背對著門,似乎正在抹眼淚。李遙則麵向門口,臉色詫異。

    門開都開了。林統領幹脆大搖大擺地進了房,手上還舉著餅子,關心地朝屋頂望去“這屋頂也修葺許久了,怎地還沒有修繕好……”

    卻見屋頂仍舊破著一個洞,上頭有一名工匠垂著頭,小心翼翼地放著瓦片。

    見有人進來,那名工匠睨了他一眼,仍舊小心翼翼地放著瓦片。

    頭頂那名工匠,麵容粗獷,不像是老熟人。噯,竟是忘了問平安那小子,到底是什麽老熟人了。林統領笑吟吟地收回視線,態度懇切“這屋頂修葺著,也怪危險的。李欽差怎地還與李太太在這屋裏頭歇著?”

    李遙轉頭看他,態度也十分懇切“林統領,你可是吃得太飽了?”

    “哦?”林統領有些糊塗,直愣愣地看著李遙。他哪裏吃得太飽了,他才吃了個半飽。

    何悠然聞言,倒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門外,平安舉著餅子,躲躲閃閃的。孫南枝倒是不見了。

    林統領幹脆打開天窗說亮話“其實,我是擔心李欽差的安全。方才我的屬下說,工匠進了屋……”

    他說著,便注意著二人的表情。

    何悠然方才笑了,有些不好意思,此時用帕子擋了一半的臉,隻看得到微微上揚的嘴角。

    李遙仍舊坦蕩蕩地看著他“是啊,方才工匠下來察看,該如何修補。”

    “那……那名工匠在何處?”

    “在……”李遙卻是緩緩笑了,“林統領後麵。”

    林統領猛然轉頭,果真對上了一雙飽含風霜的眼睛。

    果然是老熟人。

    此時,本來開著的門也緩緩合上了。上頭屋頂的工匠仍舊在放著瓦片,屋中人沉寂著,隻有瓦片重合時發出的聲音。

    門外,是孫南枝與平安。

    孫南枝側身,看著東邊。平安咬著餅子,默契地看向西邊。

    林統領咽了一下口水,露出誠懇的笑容來“何六郎。”

    若不是他之前對何六郎甚熟悉,還不敢與麵前滿是風霜的人相認。隻見麵前的男子,身穿短褐,發鬢花白,一雙眸子混濁,滿是風霜,高大的身材竟有些微微佝僂了。他明明記得,何六郎與他的年紀相仿,可眼前的何六郎竟像是比他老了十來歲。

    當初的何六郎,可是汴京裏頭俊俏郎君之一,能文能武,還沒有到弱冠之年,就有好些女子對其暗暗傾心。每逢他打馬從街上過,定能收到不少姑娘們擲的香包呢。

    當時還是一名小頭目的林統領,對何六郎那是十分的羨慕。沒錯,當年的林統領還是一名不起眼的嘍囉時,便是專門帶著平安等人盯著何家的,自然對何六郎是十分的熟悉。隻不過,何家祖母在江南府遇害後,何六郎便離京而去,再也不見蹤影。

    一晃十數年,竟是在這種情況下相遇了。

    時光荏苒,林統領想起當年自己的青蔥歲月,不禁唏噓了。

    何六郎的視線同樣在林統領身上打量著,滿是風霜的眉峰微微蹙起“你是?”方才李遙喚他林統領。他雖然離京多年,但對京中那些稱謂還沒有完全忘掉。能讓李遙稱為統領的,除了那位身邊的官職,還能有誰?

    林統領這才想起自己尷尬的身份來。咳,自己對滿京城的官吏以及世家子弟是很熟悉,但他們就不一定對自己熟悉了。

    他當下笑了笑“不過是傾慕六郎風采的一位故人的兄長。”倒是沒敢說出真正的身份來。

    對他蹩腳的隱瞞,何六郎眉頭皺了皺,看向何悠然。方才略微帶了些淩厲的目光頓時柔和起來。

    何悠然見了祖母的屍首沒有不可自控的崩潰,如今見了何六郎神態卻失控了。她用來拭淚的帕子已然濕了兩條。李遙默然地遞著幹淨的帕子,心疼極了。

    “六哥……”何悠然又喚了一聲何六郎。盡管方才二人已經相認過了,她還是不敢置信。

    六哥當年,是何等的俊秀,當年她年紀小,躲在祖母的壁紗櫥裏,可是聽過不少名門夫人對六哥明裏暗裏的讚歎。那些名門夫人帶著的那些垂著頭的少女,聽到六哥的名字,臉頰便會紅成天邊的朝霞。

    可眼前的六哥,滿臉風霜,眼角處全是褶子,一身短褐上甚至還有幾個補丁。方才六哥從屋頂一躍而下時,她還以為是修葺屋頂的工匠不小心跌了下來。可工匠站定,凝視著她,喚了她一聲“小妹。”

    這一聲小妹,糅合著寵溺以及思念。

    當年意氣風發、俊秀不凡的六哥,竟然老成了這副模樣。他怎地會變成如今這副樣子?何家可是出了什麽事?明明六哥滿腹才華,便是不能去做官,在書院裏執教也能安然度日啊。可怎地變成了一名滿是滄桑的工匠?

    攢著這滿腹疑問,她激動的情緒穩定下來,一雙美目倒是看向林統領,似是十分不解他為何仍然逗留在屋中。難不成他們親人之間相認,他也要在場嗎?

    林統領竟然厚著臉皮,大大方方地回看她“李太太,在下是有些疑問需要六郎解答。”頓了一下又趕緊補充道,“想必林欽差也是滿腹疑問。”

    何六郎的視線緩緩掃過林統領的,而後落在李遙身上。方才他欲爬上屋頂時,竟是看到李遙從屋中走了出來。對這位當年差些成了妹婿的李小四,他自是印象深刻的。當年小妹與李小四私會時,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是落在他的眼中。誰叫二人相約的地方好巧不巧,竟是總在他出沒的附近呢。何家與李家,在官場上冤家對頭,小妹與李小四,是得不到家中長輩的支持的。

    但何六郎並不是個拘泥的人,他雖然覺得二人成不了,但也沒攔著,也沒揭穿二人。他倒是私底下,去將李遙暗暗調查了一番。

    李遙明麵上雖是個紈絝,但何六郎親自調查過後,覺得李遙勉勉強強,還是能配上自家小妹的。小妹容色姝美,便是以後嫁出去,亦要一個護得住她的夫君。而李遙,甚為護短。以後若是小妹嫁過去,定然不會委屈。

    而彼時已經及冠的他,也有了情投意合的姑娘,他預備在祖母回江南府省親回來後,便相請官媒去提親。

    自小,祖母便一直都很開明,隻要哥哥們有情投意合的姑娘,便是門不當戶不對,她都會親自去說服祖父以及父母。祖母常說,以前老何家往上數三代,亦是勤懇的耕讀人家,決不能有哪些門不當戶不對的想法的。

    一切都想得很美好。

    直到祖母與小妹在江南府遇害的消息傳來。

    他不敢置信,但祖父繃著一張臉,斥道“你的祖母,沒了!”

    不僅沒了,連屍首都沒尋回來。還有天真活潑、容色姝麗的小妹,也一並不見了。

    何府上下哀痛不已,可祖母的喪期還沒過四九,一頂青色小轎便抬進了祖父的院子裏。祖父,竟然趁著祖母的熱孝,娶了繼室。

    祖父與祖母,一向是恩愛夫妻,祖母才去,祖父怎地就這般猴急?

    他心緒不寧,偷偷翻牆進了祖父的院子,打算問個明白。

    可……

    他最終失魂落魄地出來了,在湖邊吹了一晚的夜風,次日清晨收拾了兩件簡單的衣衫,差小廝給情投意合的姑娘送了一封決絕信,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京城,順著祖母一路南下的路線,直奔江南府。

    一晃十數年過去了,他終於得了一點線索。

    卻是又回到了距離汴京不遠的洛陽府。

    方才瞧見李遙,他差些不能自己。待上得屋頂,竟是聽到李遙在屋中喚“然然”。難不成,李遙後來娶了個妻子,名字裏也有一個然字?小妹已然去了十幾年,他沒有資格阻攔李遙娶妻生子。但李遙竟然這般念舊,當年委實沒有看錯他。

    然而,女子的聲音低低,說起話來一口汴京口音,聽著竟然有些像小妹的聲音。

    他著實忍不住,從屋頂躍了下來。

    卻沒成想,竟然果真是小妹。

    他聲音暗啞,一雙滿是滄桑的眼睛紅著,看向林統領,神情恢複平靜“林統領可是想問,我為何在此做了個修葺屋頂的工匠?”

    林統領誠懇地點點頭“六郎向來聰慧。”

    何六郎皺了皺眉,這林統領竟然誇自己向來聰慧……

    他神色不變“何家有家訓,勿好高騖遠,勿昧著良心掙錢,我做修葺屋頂的工匠,腳踏實地,實乃遵循何家家訓,林統領還有何疑問?”

    “至於我的妹妹與妹婿,自是有疑問,卻是些寒暄私事,林統領不好在一旁聆聽的罷。”

    有什麽不好聆聽的,他對汴京城中的哪個官吏的私事不熟?不過,林統領怎能自曝出來。他沒回何六郎,卻是看了一眼李遙。

    李遙正忙著給何悠然遞手帕,根本沒瞧他。

    何六郎的視線投在他身上,越發的炙熱。

    林統領隻得訕訕地,拉開門扇,走了出去。外頭平安已經啃完了餅子,正專心地盯著戲台子。

    身為汴京城無處不在的暗衛,他們怎地不曉得天下居的主人是誰呢。天下居的這一位,雖然不為官,可是很有錢……而這個天下,向來是權錢交融在一起的。一個國家,若是沒有錢,上頭那位,可是坐得很難受的。

    見林統領出來,平安很是意外地看著他。

    這是,出師不利?

    林統領轉身關好門,瞟了一眼孫南枝。後者回了他一道冷冷的目光。林統領趕緊朝孫南枝笑了一笑。

    轉過身,林統領臉上的笑容沒了。他看著遠處被秋風刮落的黃葉,心中默默道,該啟程回京了。

    屋頂上的工匠仍然在放瓦片,他的動作很快,瓦片慢慢地將刺目的陽光遮擋住,隻留下屋中人沉靜的呼吸。

    自林統領與何六郎對上,李遙方才就一直沒說話,便是何悠然哭得厲害時,也隻默默地在一旁。

    何六郎擠出一個笑容“你們這是,要回汴京?”林統領說得對,他向來聰慧。這麽多年了,他都變了,更別提別人了。

    何悠然卻問“六哥,你為何在這裏?是不是家中……”她雖然怨恨祖父,卻是不希望家中出事的。

    何六郎卻沒答她的問題,話題一轉“六哥倒是忘了一件事。你們,可是成親了?”他瞧見何悠然梳著婦人的發髻,眉目之間也有些不同了。

    何悠然點點頭,坦然道“這位是李遙,是……”

    何六郎截了她的話頭,笑道“你們當年的事,六哥都省得。”

    何悠然的臉頓時紅了。六哥是何時發覺的?明明她自覺隱瞞得挺好。

    李遙便朝何六郎行了一個正正經經的禮“妹婿李遙,給六哥請安。”

    何六郎受了禮,臉上卻肅然“此時汴京中正是多事之秋,你們最好不要進京。”

    李遙卻目光坦坦蕩蕩地看著他,聲音放得極低“六哥,你在洛陽府裏,都做了些什麽?”

    最後一片瓦被輕輕放下,發出鐺的一聲。

    屋頂修好了。

    何六郎的呼吸略略急促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