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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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裏一般被稱為外外倫敦,  我想第一個這麽稱呼它的人應該是想說這裏是真實的倫敦的邊緣。”理查德的藍眼睛漾著溫暖的光澤,熟練地為葉槭流介紹。

    葉槭流穿過掛毯,走進通道,  理查德也放下簾子,兩個人一起走出去,  一條被千盞明燈映亮的長街霍然映入眼簾。

    外外倫敦,葉槭流覺得這個稱呼很難準確描述他此刻看到的一切。

    這裏仿佛是世界上最混亂的自由市場,所有人都能在集市上找到任何東西,色彩斑斕的土耳其燈,  圖案精致的走馬燈,紅彤彤的紙燈籠,  閃亮的琥珀大把大把散落在攤位上,  馬口鐵盒裏裏裝滿了金屬徽章和變形的硬幣,  錫紙士兵胡亂和玻璃棋子混在一起,繪製著連環畫的火柴盒堆成了小山……這些東西看起來都如此古怪又如此熟悉,像是一個離開的老朋友,  一捧摔碎的記憶,  又像是一聲遙遠過去的回聲。

    比商品更多的是人,  除了地鐵站,葉槭流還沒有在倫敦的哪裏見過這麽多的人。和理查德說得一樣,所有人都穿得仿佛來自十九世紀,  羊皮大衣,  曼特萊外套,  緊身馬褲,  圓禮服,  卡波特披肩,  也能看到穿得破破爛爛的乞丐和裹著舊大衣匆匆走過的男孩,  男男女女都仿佛舞台上的演員,連臉上的妝容都符合時代特征。

    人們肩挨著肩,鞋子踩著裙擺,毫不在意地在店鋪之間走來走去,葉槭流和理查德站在擁擠的人潮之外,仿佛兩個形跡可疑的異鄉人。

    理查德明顯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他率先擠進了人流,甚至不忘一手扶住尖頂帽,葉槭流隻好跟著一起擠進去,小心不讓馬鞭戳到周圍的人。

    “抓緊馬鞭和模型,口袋裏也不要放東西,這裏的扒手比倫敦更猖獗,他們甚至會把你的衣服一起偷走。”理查德擠到一處店鋪前,扒著櫃台的邊緣,邊和灰頭發的店主討價還價,邊對葉槭流說。

    把衣服一起偷走,當街裸奔或成現實嗎……葉槭流抽了抽嘴角,就看見理查德從口袋裏掏出兩枚紐扣,丟進一旁裝滿紐扣的鐵盒裏。

    他用兩枚紐扣從這個灰頭發的女人那裏買了兩枝玫瑰,遞給葉槭流一枝,帶著他繼續往人群外擠。

    “這裏是卡拉斯集市,西裏斯不住在這裏,他住在集市外,那裏是外外倫敦居民聚居的住宅區,不過去那裏需要支付稅費,一人收一枝玫瑰。”理查德把玫瑰舉過頭頂。

    葉槭流懷疑自己都不用動,人流就會夾著自己往深處去,他學著理查德舉高玫瑰,邊擠邊問

    “這些玫瑰是哪來的?外外倫敦有玫瑰種植園嗎?”

    “我猜……絕大多數是從倫敦撿的或者偷的。”理查德無奈地說,“你看到的這些商品也一樣,外外倫敦的一切都來自倫敦,被人們遺棄的東西最終都會流進外外倫敦。”

    他帶著葉槭流來到一處新攤位,攤位上掛滿了大小不一、各式各樣的鑰匙,成千上萬的鑰匙懸掛在燈光下,碰撞時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攤主是個一口黃牙、長著雀斑的中年男人,正在攤位後打瞌睡,不知道在這種環境裏怎麽睡得著。

    理查德變魔術一樣從長袍裏拎出了一瓶蜜酒,酒瓶底和桌麵相撞,打瞌睡的中年男人瞬間睜開眼睛,一雙仿佛野獸的黃色眼睛冰冷得盯著理查德,瞥見桌上的蜜酒,臉上頓時露出了殷勤的笑容。

    “哪裏的鑰匙?”他問。

    “一串歡騰劇院到外外倫敦的鑰匙。”理查德說。

    中年男人嘬了下後牙,笑容更加燦爛了點,伸出比常人長一截的手,輕車熟路地從攤位的掛鉤上摘下一枚枚不同的鑰匙,一起掛在生鏽的鑰匙環上,最後把一串叮鈴哐啷的鑰匙遞給理查德。

    理查德接過鑰匙,轉手就給了葉槭流。

    “拿著這串鑰匙,下次你就可以自己來外外倫敦了。”他說。

    看起來這裏每一把鑰匙都對應倫敦的一扇門,隻要組合不同的鑰匙,就能夠打開從倫敦任意地點通往這裏的路……葉槭流接過鑰匙,拴在腰帶上。

    周圍的人流漸漸稀疏起來,遠處,鐵柵欄環繞著成片低矮的房屋,一扇鐵門佇立在集市的盡頭,鐵門下,一個戴著禮帽,穿著雙排扣大衣的男人站在那裏,手裏提著一把血跡斑斑的鐵鉤。

    快接近鐵門時,理查德整理了一下長袍和鬥篷,推了推眼鏡,在看門人的注視下,將玫瑰花倒轉過來,花枝對準看門人,遞了過去。

    看門人伸出戴著皮手套的手,捏著玫瑰花枝收回來,張開滿是利齒的嘴,一口咬下了整朵玫瑰。

    在咀嚼聲裏,玫瑰迅速被嚼碎,鮮紅的花汁沿著他的嘴角流下來,染紅了他的牙齒。

    “很好。”他的聲音仿佛生鏽的鐵器。

    似乎對玫瑰的味道很滿意,看門人點點頭,側身讓開鐵門,讓理查德進入其中,葉槭流也交出了玫瑰,跟著理查德一起進入住宅區。

    離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正好看到排在他們身後的矮個子男人哭喪著臉,和看門人解釋他的玫瑰被搶走了,看門人依舊點點頭,下一秒,一道淩厲的銀光掠過,矮個子男人的耳朵已經被穿在了鐵鉤上。

    隻剩下一隻耳朵的矮個子男人驚恐地睜著雙眼,嘴唇動了動,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葉槭流收回目光,有些理解為什麽理查德會擔心西裏斯遇到了麻煩了。

    除非有鑰匙,否則就算是蘇格蘭場的警察,也找不到外外倫敦,現代社會的法律在這裏顯然行不通。可外外倫敦裏的居民又都隻是普通人,除了居住在外外倫敦,並沒有涉及奧秘或是密教,嚴格來說並不屬於倫敦裁決局的管轄範圍——當然,僅僅是派警員在外外倫敦巡邏估計也無濟於事。

    進入住宅區後,理查德明顯加快了速度,他們很快走到一處房屋門前,理查德走上前,有節奏地敲了敲門環,等了片刻,房屋裏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他敲門時,葉槭流也用數據視野觀察了一遍四周,並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痕跡。門鎖沒有遭到暴力破壞,門板也沒有撞擊捶打的凹陷,從門前的腳印來看,屋主這幾天大概沒有出過門。

    許久沒有人開門,理查德眼中凝重之色更深了一些,猶豫了一下,從鑰匙環上找出一把鑰匙,插進鎖眼裏,向右擰動,打開了門。

    他推開門,細細的灰塵也飛舞起來,路燈的燈光朦朧地映在玻璃上,照亮了空無一人的狹窄居室。

    果然劇作家失蹤了,不過外外倫敦有警察嗎?等等,我也算是警探啊,我還穿著警察製服呢,那麽接下來我們就該尋找失蹤的劇作家……葉槭流掃了一眼,和理查德一起走進屋內,順手點亮了燈。

    明亮的燈光從頭頂灑落,頓時驅散了屋內若有若無的詭異氣氛,葉槭流放下手,看到理查德正皺著眉,憂心忡忡地在房間裏打轉,打開髒衣籃翻找,仿佛能從裏麵拎出一個等待清洗的劇作家。

    “……”葉槭流不禁沉吟起來。

    他隱約覺得他們這個組合有點奇怪,仿佛福爾摩斯和莫裏亞蒂聯手辦案。

    西裏斯大概屬於比較不修邊幅的類型,房間裏衣服丟得到處都是,電腦隨便埋在髒衣服裏,桌上疊著一盒盒敞開的快餐,裏麵的食物已經開始散發出變質的臭味,書架倒是整整齊齊,一排排書陳列在玻璃書櫃裏,書前麵還擺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從鋼筆架托到皮帶扣,從海泡石煙鬥到觀劇鏡,中間還混進了幾個拇指大的小人玩具,看起來簡直像是一出靜止的木偶劇。

    數據視野裏,一行行文字提示不斷冒出,仿佛生怕葉槭流看不見一樣,直直戳在葉槭流眼前,隨著線索一一組合,他的腦海裏開始自動複原案發現場,真相也浮出了水麵。

    洞開真相的特性配合數據視野,基本上能當半個偵探看了,如果我改行去當偵探,應該也能迅速在倫敦打響名聲吧……不過在裁決局實習也一樣,都是同行,都是同行……葉槭流打開書櫃門,拿出煙鬥,在手裏把玩了一會,回過頭,正打算告訴理查德他的推理結果,忽然聽見理查德歎了口氣。

    理查德抬起頭,擔憂不已地對葉槭流說

    “我的朋友,我恐怕西裏斯已經遭遇了不測。”

    葉槭流“……”

    他緩緩問“你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

    “看這裏,”理查德指著地板上淩亂的痕跡給葉槭流看,“這明顯是打鬥的痕跡,怎麽會有人在西裏斯的住處打鬥?還有櫃角這裏。”

    他指腹抹過那抹暗淡的黑紅色“血跡。”

    說完,理查德走到書桌前,蹲下身,繼續對葉槭流說道

    “這裏地板上有拖拽的白痕,從桌腿的印記來看,書桌原本不是在這個位置,偏移了大概一厘米,有人拖動了桌子又放了回去。”

    話到這裏,理查德的意思也表達地很清楚了——他合理推測西裏斯已經被謀殺了。

    一番有理有據的推理後,理查德神情暗淡下來,喃喃道

    “這是我的過錯,我應該在西裏斯提出想要搬到外外倫敦時阻止得更堅決一些的,而我當時被他的誠意打動了,他說服我他聽到了靈感的呼喚,如果他無法把他心中的劇本寫出來,這種痛苦足以讓所有的鮮花和讚譽都黯然失色。”

    說到這裏,理查德又歎了口氣,顯然真情實感地為西裏斯感到愧疚和懊悔。

    葉槭流也緩緩地在唯一一張沙發上坐下,拿著煙鬥,仿佛僧侶入定一般,安定地說

    “不,我覺得西裏斯現在還活得很好。”

    理查德愣了愣,不太明白地說“可是你也看到了打鬥的痕跡……”

    葉槭流“那應該是因為西裏斯坐在桌前寫稿,一連寫了幾小時,覺得腰酸背痛,於是起來打了一套拳——打鬥痕跡是屬於同一個人的。”

    理查德“……櫃角的血跡又該怎麽解釋。”

    葉槭流“哦,那是西裏斯打拳動作幅度太大,被椅子絆了一跤,撞到櫃子上撞破了腦袋。”

    理查德“……那拖拽痕跡呢?”

    葉槭流“他為了保持平衡抓住書櫃旁邊的書桌,可能桌上有什麽東西被撞到了桌子後麵,於是他把桌子拖出來找掉下去的東西,推回去時沒有推回原位。你可以看看書桌後的灰塵,應該有撿東西的痕跡。”

    理查德沉默片刻,把書桌拖開一條縫,探頭看了眼“………………”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把書桌推回去,蔚藍色的眼睛仿佛也失去了亮光,轉頭緩緩問葉槭流

    “可如果西裏斯安然無恙,他又去了哪裏?”

    “不出意外,他應該去了下倫敦。”葉槭流好心提醒理查德,“你說過西裏斯想寫出全部的倫敦,那麽在看完了外外倫敦,他不可能不去下倫敦——如果他通過某些渠道知道了它的存在。”

    之前羅密歐和朱利安說起過下倫敦,說失蹤的人都是掉進了下倫敦,因此在理查德說帶葉槭流去看看真實的倫敦時,葉槭流以為他說的是下倫敦。

    如果說在真實的倫敦和下倫敦之間還存在邊緣地帶,應該就是我們腳下的這片區域了吧,西裏斯會在沒出門的情況下失蹤,大概率是接觸到了啟的力量,問題是下倫敦的入口到底在哪裏……葉槭流摩挲著掌心的煙鬥,思索起這個問題的答案。

    這個回答讓理查德怔了怔,不過他沒有驚愕太久,屈起手指抵住唇,垂下眼睛,邊思索邊說

    “你的意思是,除了我知道的部分,這座城市還有更多我不知道的部分?真有意思……我一直以為我知道的就是真實的倫敦了。”

    這不怪你,福爾摩斯先生,但做我們這行最重要的就是思維開闊……葉槭流在心裏調侃了一句,噙著溫和的微笑說

    “真實之下還有真實,這就是真相,我親愛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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