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2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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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
芝加哥, 奧黑爾國際機場。
一輛漆黑的加長轎車停在機場外,艙蓋弧線修長淩厲,像是一件靜靜蟄伏的凶器。
由於過於顯眼,過往行人時而投來好奇的視線, 然而暗而不透明的車窗遮住了所有窺探的視線, 沒人知道車裏坐著什麽樣的人, 又在等待誰。
幾分鍾後, 航站樓裏湧出了一群拖著行李箱的旅客, 看到停在航站樓前的轎車, 步伐下意識地一緩。
人群中, 一個紅發女孩拎著巨大的行李箱走出來,站在航站樓門前,漫無目的地環顧四周。
她的視線像是羽毛一樣在周圍遊離, 沒有什麽落點,也很少因為什麽而停留,流露出一種漫不經心的茫然。
直到視線落在車牌上,她才眨了眨眼, 越過人群, 向著轎車走去。
車門在她的麵前打開, 車裏的金發秘書對她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瑪麗亞小姐, 是嗎?艾爾利克先生在等你。”他冷靜地說。
轎車後座的陰影裏,一身猩紅大衣的金發少年雙腿交疊,手杖橫放在膝蓋上,抬起一隻冰藍色的眼睛看過來。
引擎無聲發動, 轎車很快駛離了奧黑爾國際機場, 伊桑微不可查地調整了一下坐姿, 望向對麵端坐的紅發女孩。
自從幾天前, 伊桑例行安排老板的日程,看到對方的日程表裏神奇地多出了一項“接人”的事項,他就不可抑製地產生了強烈的疑惑。
而在今天早上,他以為老板會忘記這件事,正想著該怎麽提醒,老板卻主動提起了這件事之後,伊桑心裏的疑惑也膨脹得越來越大,像是充滿了氣的氫氣球,在心中飄得越來越高,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麽。
這份巨大的疑惑,在他真正看到這位“瑪麗亞小姐”的一刻,終於膨脹到了頂峰。
伊桑對自己的老板不能說完全了解,也不至於完全猜不出他的想法。
首先,雖然是聖杯教會的使徒,但奧古斯都·艾爾利克完全不像是杯道路的天命之人,他對於感官欲望毫無興趣,對於同性和異性都毫無興趣,更不會讓自己和教徒習慣的那種放縱享樂方式扯上關係——不到厭惡的程度,隻是單純的不感興趣。
伊桑能夠想象,假如他的老板會出現在那樣的場合裏,恐怕也隻是誤入,他絕對會毫無想法地從一地人之間走過去,拉緊自己的大衣,防止被任何人碰到,再把伸向他的手全部踩在腳下。
另一方麵,艾爾利克也絲毫不理解“紳士風度”或者“禮貌”是什麽意思,無論男女,在他這裏都得不到更多的尊重,伊桑沒見過他向任何美貌俯首,也沒見過他對於他自己的容貌有什麽想法,甚至於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沒有美醜概念。
所以這位小姐到底有著什麽樣的魔力……伊桑不動聲色地投去觀察的視線。
她看起來很年輕,個頭大約一米六,衣袖寬大的白襯衣,袖口用係帶束起,手指纖細幹淨,繪製著向日葵的梵高藍高腰長裙束出了腰身,鬈曲的紅發披在肩上,五官端正稚氣,眼睛是柔和的淺褐色,鼻梁上點綴著些許雀斑,無傷大雅,反而讓她多出了精靈般的古意。
即使現在,她的注意力也沒有放在車裏的兩個人身上,而是轉頭望向窗外,冬日的冷光映在她玻璃珠一樣的眼睛上,明明她並沒有什麽表情,依舊能讓人感覺到她在好奇。
盡管伊桑心裏有很多疑惑,也不能不承認對方看起來並不像是他想得那種女性。
不久後,轎車載著他們來到酒店,瑪麗亞將她的行李放回房間,伊桑和艾爾利克站在門外,看著她關上房門。
正當伊桑思索著接下來還要安排些什麽時,他聽到自己的老板冷淡地說:
“好了,過來吧。”
隨後,艾爾利克轉身,走向他的房間——非常不紳士,伊桑在心裏評價。
他正想向瑪麗亞解釋一下,轉頭就看見瑪麗亞一臉的毫無異議,自然地跟上他的老板,兩個人一前一後穿過走廊,走進對麵的總統套房。
艾爾利克隨手關上了門,對伊桑拋下一句吩咐:
“不用進來。”
伊桑:“……?”
房間裏,奧格隨手脫下大衣,丟到一旁,隻穿著襯衣和馬甲走到桌邊,指紋解鎖了保險箱,從裏麵抽出一疊證物袋。
“給你,這些是康納的東西,你說過你可以用這些占卜的,對吧?”奧格說。
走進房間後,費雯麗的目光一直在房間裏移動,隻是動作幅度很小,看上去更像是淑女矜持的觀察。
金色的光芒在眼底流轉,讓她的眼睛看上去像是無機質的玻璃,一連串規整的數據流從中流過,短短瞬間,費雯麗已經確立了自己對酒店周圍五個街區的控製權。
隨著淡金色漸漸消失,費雯麗收回視線,走到桌邊,拿起桌上的證物袋。
盡管伊桑對他們之間的關係做出了種種揣測,不過費雯麗和奧格想得都很簡單。
費雯麗自覺自己是來工作的,別的事情可以等到工作結束之後再說,否則隻會幹擾她工作。
奧格也是一樣的想法,既然他付了錢,那麽如果員工隻拿錢不做事,他會想要把對方吊起來。
至少目前為止,兩個人對彼此都挺滿意。
費雯麗拆開證物袋,把裏麵的領帶倒出來,拿在手裏。
輕微的“哢嚓”聲從她背後傳出,一隻纖細的機械臂從後領探出來,向上節節展開,形成曲折的角度,接著邊緣軌道裏滑出一根根鋒利的金屬羽翼,銳利的冷光沿著利刃流動。
奧秘的力量將費雯麗的眼睛映成了燦爛的純金色,機械羽翼開始輕微顫動,幾秒後,她得知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費雯麗抬起頭,對奧格說道:
“有很多幹擾源,沒辦法直接占卜到目標的位置,他的力量扭曲了我的感知,如果強行占卜,可能被對方發現。”
奧格皺起眉,對這個結果不是很滿意。
“所以……”他開口道。
“所以我用了更麻煩的方法。”費雯麗打斷了他的話。
不過她對這一行為無知無覺,隻是望著空氣,仿佛在看隻有她能看見的景象:
“目前能夠鎖定十八個地點……其中十個我覺得不是,還有八個……”
依靠直覺,費雯麗輕易篩選掉了其中十個選項。
十八個變成了八個,和之前對比,奧格覺得這個結果也不是不能接受,點了點頭,說:
“我會讓人去調查的。”
“還不需要,我可以先看看。”費雯麗說。
她的眼睛裏流動著瑰麗的光彩,意識迅速匯入無處不在的信息流,進入覆蓋芝加哥的數據網絡,奔赴篩選出的目標地點,進行實地探查。
有些地點沒有信號覆蓋,但這沒有對費雯麗造成困擾,她用了更迂回的方式,通過篩查周圍的水電使用情況,根據附近居民購物清單和垃圾堆積狀況進行估算,接著確認了幾處可疑地點的情況。
確認一處……確認三處……確認五處……
片刻後,費雯麗的意識從數據世界回歸,探查之後,可疑地點也隻剩下了兩處。
回想著剛才的占卜過程,費雯麗陷入了沉思。
感覺大數據篩選比用奧秘占卜更準確一點……不對,應該是因為我現在等階還不夠高,占卜目標又是半神……費雯麗很快說服了自己,轉頭向奧格匯報她的占卜結果。
“一處在廢棄的工業區,因為靠近密歇根湖,沒辦法準確估算,另一處也是在那附近,但人員流動更複雜一點。”費雯麗在房間裏投影出了地圖,標出了這兩個地點,接著問,“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我還需要一些時間,”奧格滿意地看著地圖,“把地點發給我的秘書。”
他話音剛落,費雯麗疑惑地問:
“你記不住嗎?”
奧格:“……”
年輕的艾爾利克總裁聲音裏毫無感情:
“我不開車。”
因為他還沒有到能開車的年齡……但這種行動,參與的人還是越少越好吧……費雯麗思維飄忽了一瞬,和奧格提議:
“我可以帶你過去。”
她在腦海裏想象了一下姿勢,問:
“你覺得坐在我的肩膀上,被我抱著,被我拎著,這幾個姿勢你能接受哪個?”
哪個姿勢……奧格調動他貧瘠的想象力,努力想了想,發現一個都想象不出來。
但他很快發現自己的思維也被帶跑了,再看看對麵的紅發女孩,覺得她腦子大概有點問題,以至於忽略了一個如此明顯的事實:他融化成赤紅之後,速度不會比車更慢。
因為這個常識性錯誤,奧格也意識到,如果他們打算合作,首先需要了解一下彼此。
“這個等會再說,先來確認一下我和你的能力。”他難得耐心地和費雯麗說。
接下來,兩個人認真交換了彼此的信息,對雙方的能力和特性都有了一定了解,並且確定了接下來的行動順序。
這個過程絕不能說不艱難——奧格不喜歡別人對他的決定提出意見,而費雯麗現在也是主見很強的類型,能夠在這種情況下達成一致,已經是他們考慮到對方也是先生/導師的信徒於是容忍的結果了。
協商完行動計劃,奧格忍著頭疼,手指屈起,抵住太陽穴,想了想,問道:
“最近你向先生祈禱有得到回應嗎?”
聽到他這麽問,很有些心累的費雯麗也努力攢了點精力,搖了搖頭,回答道:
“沒有,從上周開始,導師就沒有回應過我了。”
雖然稱呼不一樣,兩個人還是理解了彼此的意思。
奧格肩膀無形放鬆了一點,但緊接著,更大的疑惑和擔憂就淹沒了他:
如果不隻是他的祈禱沒有得到回應,先生為什麽忽然不回應他們了?
……
提爾納諾,黃金橡樹下。
從追思女士的居所離開,布萊克帶著對方對於他們問題的解答,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昨天借閱的古代典籍攤開在桌上,他們卻沒有繼續投入翻譯中,而是望向了被黃金橡樹光輝籠罩的金色天空,陷入了他們自己的思緒。
雖然這不是他們需要學習的內容,但追思女士並沒有別的表示,隻是以一貫的溫和親切,耐心解答了他們的疑問。
不過這不是狗狗們現在在意的。
得到答案很好,下次聚會時可以告訴主人,雖然不知道下次聚會是什麽時候……
嗯……這件事太奇怪了!我們答應好要交給費雯麗小姐的書已經掃描完了,但天地之燈沒有回應我們的獻祭儀式!
現在這些書已經要把房間堆滿了!
盡管對於天地之燈一直沒有太明確的想法,可麵對一位真正的神靈,布萊克也不會真的忽視,特別是祂給予了他們足夠的寬容——迄今為止,祂都沒有進入過他們的意識,光是這點,狗狗們就很感激祂了。
也因此,他們現在感到了深深的困惑:
為什麽天地之燈不回應他們的祈禱了?
……
娜芙瑞特拎著籃子,從街道上跑過,一路回到了自己的家門口。
打開門前,她停下來,把籃子放在一邊,轉身對著天際巨大的灰月祈禱。
城市外,荒蕪的沙漠上,大得不可思議的灰月從地平線上升起,形成一輪殘缺的新月,大地到天空之間,所有的空間都屬於這輪灰月,沒有人能夠忽略它的存在。
“偉大的永恒靜止的月亮,請庇佑我們今天也能夠活下去……”
年幼的女孩喃喃一句,結束了今天的祈禱,拎起籃子打開門,走進自己的家裏。
她把盛著椰棗的籃子放在一邊,走到房子深處,拉開了擋在床前的草簾,一手按在床上,努力撐起身體,探頭去看床上的人。
五天前,娜芙瑞特的父親和她在城外撿到了這個人,他昏迷在沙漠上,血浸透了下方的沙土,哪怕是士兵的屍體,也沒有他這麽千瘡百孔。
如果不是他居然還有心跳,娜芙瑞特和父親就會把他就地焚燒,再把灰燼送去城裏的神殿那裏,由祭司決定怎麽處理了。
但既然他還活著,就有別的處理方式。
他們把他運到城裏,可惜所有問過的醫生都不覺得他能夠活下來。根據他們的判斷,這個人身體裏所有骨頭都斷了,但又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使得斷骨重新生長,於是他的身體現在還保持著完整——在那之前,他的情況大概要比現在更可怖一點。
不過目前,他的骨頭還沒有全部長好,細微的裂縫遍布他的骨架,一點外力作用,都會讓他的情況急速惡化,那種新生的力量也已經消失了,就算他能活下來,恐怕也沒有行動能力了。
最後,娜芙瑞特的父親決定把他帶回家,把他的命運交給他自己,於是娜芙瑞特接手了照顧他的工作。
昨天,最後一波高熱退去,他們撿回來的這個年輕人終於從死亡邊緣爬了回來,睜開了他的眼睛。
他似乎不太會帝國的語言,娜芙瑞特隻能和他用眼神交流,不過到了今天,他已經能夠用簡單的詞語來搭配眼神,向娜芙瑞特表達他的意思了。
這種交流讓娜芙瑞特有種當老師的成就感,她覺得照這樣下去,等他的骨頭長好一些,他們應該就能用手勢和語言交流了。
他有一雙顏色罕見的眼睛,像是蜂蜜,但又更加冷冽,讓娜芙瑞特覺得有種異域的神秘色彩,所以她很喜歡和他說話,光是注視著那雙眼睛,她就能看很長時間。
娜芙瑞特甚至知道了他的名字,一個很陌生的名字,至少不是帝國居民常用的。
隻是大部分清醒的時間,他都在看著窗外,那種眼神……娜芙瑞特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情緒,可能什麽都沒有,空得像是陶罐,敲一下也不會有回音。
可是看到他的眼神時,娜芙瑞特總會覺得心裏湧出了很多的難過,讓她想要摸摸她的朋友的腦袋。
帶著這樣的想法,小姑娘先是小心摸了摸他的額頭,接著高興地詢問她的新朋友:
“你今天感覺怎麽樣,加西亞?”
……
巨大的灰月無聲懸掛在沙漠上。
一處綠洲邊,一支商隊正在湖畔休息,十幾隻駱駝停在綠洲邊緣,安詳地咀嚼著椰棗樹葉,商人們則在湖畔打水生火,準備做午飯。
就在這時,駱駝腳邊的砂礫動了動,鼓起了一個小沙包。
砂礫滾動滑落,一隻灰白斑駁的飛蛾慢慢從沙子下麵鑽出來,休息了片刻,張開翅膀,抖落身上的沙子。
飛蛾消失了,一襲純白的鬥篷落在沙子上,寬大的鬥篷鼓起了人的形狀,有什麽東西動了動,接著一點點撐著沙地站了起來。
金色的發尾在鬥篷下晃了下,純白鬥篷下伸出一隻細瘦的手,摸了摸轉頭望過來的駱駝們,接著向著湖畔走去。
湖畔的商人們很快注意到了這道身影,紛紛停下交談,疑惑地看著這襲純白鬥篷,不明白為什麽沙漠裏會突然出現這樣的身影。
——但這沒什麽奇怪的。交流片刻後,商人們都認同了這個結論。
他很快贏得了所有人的喜愛,這不是很正常嗎?他們是說,誰會不覺得這是個值得喜愛的孩子呢?
當商人們重新上路時,商隊裏已經多出了一個成員,照顧他可能會費點功夫,不過沒有人在意這點,他們更關心怎麽能幫助他找到他被拐賣失散的哥哥,如果找不到的話,讓他繼續跟著商隊也很不錯。
新成員依舊披著那身寬大得不符合身形的純白鬥篷,坐在車上,啃著一個商人給他的無花果。
在駱駝鈴的聲音裏,車隊在沙漠上繼續前行,漸漸消失在了沙丘的盡頭。
……
希娜城。
諾馬爾赫站在花園前,眉頭緊鎖,望著在他下方展開的城市。
他旁邊的矮桌上,放著一卷莎草紙,上麵是王室剛剛傳遞來的諭示,讓他找到幾天前那道橫跨整個行政地區的虛幻門扉最後消失的地方,並且找到出現在那裏的任何東西。
出現在那道巨大光門消失地點的東西……諾馬爾赫歎了口氣,始終無法做出決定。
五天前,整個行政地區的居民,都看到了在灰月下驟然出現的光之門扉,看到了流溢而出的純淨光芒,看到了在光芒中凝固成金色的建築物,也看到了它最終消失的位置。
而光門消失的位置,使得現在城市裏流傳著一個個讓諾馬爾赫頭疼不已的謠言,甚至連他也有些動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記錄具體情況的報告已經傳了上去,但在王室的新諭示抵達之前,諾馬爾赫覺得自己大概不會有任何行動。
他抬起頭,望向遠處如同空中花園的宏偉建築,心中浮動著他自己也無法分辨的情緒。
在希娜城裏,能夠比行政長官宅邸更高的建築隻有一座。
——永恒靜止的月亮,寂靜的灰月,無聲之月的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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