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海北多年才等來這一聚，轉眼又要行色匆匆的各奔歸途。

    徐鳳年目送二姐徐渭熊和黃蠻兒乘船離去，神色複雜道：“大姐，你既已被洪洗象‘劫’出盧家，不如就和我們一起返回北椋吧？”

    “傻孩子，若是這樣武當山與江南文壇的矛盾豈不盡數轉嫁到了王府頭上？”徐脂虎目露柔光，輕輕的摸了摸徐鳳年的頭頂，回眸與洪洗象對視一眼，露出恬靜溫柔的微笑，“我的前半生都在為北椋世襲罔替而活，剩下的時間我想留與他共度。”

    “轉嫁就轉嫁！每每想到姐那副心力交瘁、藥石無醫的憔悴模樣，我就恨不能率領北椋鐵騎踏平江南文壇！”

    見徐脂虎這麽堅持徐鳳年不好再勸，看向朝遠遠站在一邊的洪洗象，乍一看仍如之前那般憨憨，但在眼眸流動的光亮給人一種莫名的厚重。

    “洪不對，應該叫姐夫了吧。”徐鳳年平複心情道：“盧家那邊我會以王府名義退了聯姻，還請照顧好我姐，等我從北莽歸來的時候，就去武當山接她回家。”

    洪洗象麵露微笑，輕輕的點了點頭，一聲鶴鳴從天邊傳來，展翼數丈的仙鶴落在徐脂虎身旁，親昵的蹭著她的手背。

    晴空一鶴排雲上，徐鳳年怔怔的望著消失在天邊的那抹紅霞，失落的眼眸裏滿是悵然與不舍。

    “別矯情了，又不是以後見不到了？”

    周寂負手而立站在江邊，露出淡淡微笑，“世人練武你修仙，瓊華心法上限可達仙道，你現在應該首先考慮如何盡快學會禦劍飛行，到那時‘一劍光寒三萬裏，朝遊北海暮蒼梧’，想見他們隨時可去，何須現在這般黯然神傷？”

    “我怎麽感覺你又在騙我？”徐鳳年下意識的打了個激靈，滿臉狐疑的看向周寂，看著他臉上掛著的真誠微笑，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就好像就好像當初‘騙’他學輕功時一模一樣。

    徐鳳年收起雜亂的心緒，露出往常二哈般的笑容，得意道：“不過既然被你騙很多次，那就再上一次當吧~”

    “嘖~你還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周寂故作嫌棄的掃了他一眼，鄙夷道：“北莽之行我可能無法與你同去，隻是勸你主修禦劍飛行，免得以後遇到陸地神仙境連逃命的機會都爭取不到。”

    “啊，對對對，你說什麽都對。”徐鳳年擺了擺手，像是要故意拉高周寂血壓，不以為意道，“總之，謝謝啦~”

    沒臉沒皮的敷衍態度看的周寂嘴角抽搐，咧開一個燦爛的微笑，平靜的眼眸不帶絲毫笑意道，“距離北椋還有一段路途，為了避免中途再遇刺殺，要不我先帶你暗中返回陵州算了。”

    徐鳳年聽到周寂毫無波動的聲音，頓時脊背生寒，心底泛起一絲不妙預感。

    “肩扛背挑手提，我覺得拿繩拴著吊起來挺不錯，還能讓你提前適應一下禦劍飛行”周寂微笑著，話音未落，就見徐鳳年雙手抱拳，躬身九十度角，近乎破聲道：“大俠饒命！”

    經過這一鬧騰，倒也衝淡了姐弟離別的傷感。

    想到魏叔陽和舒羞寧峨眉他們還在北莽與涼州邊境誤導各方勢力，眾人並沒有在江邊逗留太久就乘船北上前往事先約好的匯合地點，風塵仆仆的回到北椋境地。

    陵州城，北椋王府。

    立冬過後小雪來，但小雪時節卻無雪，一轉眼南宮仆射已經在聽潮亭待了一年多的時間。

    聽潮亭一樓的基礎武學早已讀完，但她仍舊喜歡到樓上取來功法秘籍，回到一樓翻看。

    一縷寒風從大門的間隙溜過，拂起耳畔垂落的發絲，帶來絲絲涼意，發出嗚咽輕響。

    隨著輕快的腳步在風中由遠及近，南宮仆射清冷平靜的眼眸閃過一絲波動，隨即恢複如往日淡漠。

    門扉開啟，刀鞘環佩碰觸的輕響在靜謐的大殿回蕩，徐鳳年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合上大門，詫異道：“你怎麽還在一樓呀？上次大雪你不已經看完一樓藏書了嗎？”

    “我喜歡在這兒待著。”南宮仆射翻書的動作沒有絲毫停滯，就連抬頭都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徐鳳年早已習慣她的高冷，走到跟前，取下腰間佩帶的春雷繡冬，雙手遞來。

    “多謝你的刀。”

    南宮仆射合上書卷麵無表情的拿起一把，熟悉的重量熟悉的握感，拔刀出鞘，蜿蜒的刀刃清亮依舊，卻有種無法言喻的陌生感覺。

    南宮仆射歸刀入鞘，放回徐鳳年手裏，重新翻開書卷，頭也不抬道，“你用吧，我已經不需要了。”

    還有這種好事兒？

    徐鳳年眼前一亮，欣喜不已。

    “那什麽，你繼續看，我得去趟上麵找我師父。”

    生怕南宮仆射反悔，徐鳳年趕忙將雙刀別到腰間，三步並兩步的朝樓梯走去，臨到樓梯口突然感覺一道視線從身後傳來，不由停下腳步，回身看向低頭看書南宮仆射。

    書頁翻動的節奏有了一息的間斷，徐鳳年沉默片刻，突然想起一事，“對了，魏爺爺去找徐驍了，可能要晚會兒回來。”

    南宮仆射繼續翻看著手裏的古籍，仿若未聞。

    徐鳳年無奈的聳了聳肩，繼續朝樓上走著，眼看到了一樓二樓之間拐角，再次感受到一道視線盯著自己。於是再次停下腳步，雙臂搭在圍欄上，無奈道：“你是有什麽話要說嗎？”

    翻書的節奏再次亂了一息，南宮仆射緩緩翻過一頁，徐鳳年瞧見她沒什麽反應，無奈道：“要是沒什麽說的話，那我就先上去找我師父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漸行漸遠，聽潮亭大殿再次恢複了原本的平靜。

    隻是翻開書頁的頻率變得越來越慢，直到又有一陣腳步從塔外的長廊傳來，南宮仆射方才從失神中驚醒，抬眸看向緊閉的聽潮亭大門，腳步聲也在同時停在了大門之外。

    明明回城的時候還沒有下雪，這一會兒的時間卻洋洋灑灑下了好一陣兒。

    因為擔心身上的落雪會弄濕藏書，魏叔陽小心撣掉身上和頭發上的積雪，這才緩緩推開大門，抬眸看去，恰巧與坐在中央圓台的白衣女子四目相對。

    交觸的瞬間，魏叔陽滿臉錯愕，發現那雙清冷如水的眼眸閃過一瞬的失落，不由身形一頓。

    邁過門檻的那隻腳還沒沾地就悄悄縮回門外，魏叔陽探頭往大殿裏麵瞅了幾眼，發現空空蕩蕩的大殿隻有南宮仆射一個人在，頓時恍然道：“姑娘是在等周公子嗎？”

    “沒有。”南宮仆射神色清冷，當即否認，自顧自的重新翻開書頁。

    魏叔陽作為聽潮亭的圖書管理員，好歹也聽南宮仆射翻了大半年的書，明顯感覺翻頁間奏似比之前快了一些，不由露出一絲惋惜之色。

    相較於周寂手中的那株藤蔓，作為旁觀者的他有意無意的見到過周公子和南宮仆射的每一次閑談和相處。

    從去年除夕那晚他就開始穩站兩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有緣更似無緣。

    如今周公子就要飛升天界，此番別過，往後怕是再無相見可能。

    魏叔陽心底長歎一聲，剛要開口卻聽到另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魏先生怎麽站在門口不進去啊？不過也好，見者有份，喏，這壇是你的。”周寂一隻手端著花盆，另一隻手提著一串酒壺笑了笑。

    用念力隔斷酒繩，托舉到魏叔陽麵前，抬頭看向久違的聽潮亭大殿笑道，“可惜李劍神不在，倒是可惜了我這辛苦買來的杏花酒。”

    此時魏叔陽剛巧把封泥解開，酒香隨寒風飄滿整個大殿，南宮仆射聞到淡淡的杏花香味，聽到周寂的話不由抬起頭來，看向他道：“這是城外那家？”

    “沒想到你還記得。”周寂應對上那雙瑩潤晶亮帶著一絲笑意的眼眸，頷首道，“就是城外那家。”

    魏叔陽左右看了兩人一眼，舉起酒壺嗅了嗅，恍然道：“好像就是去年除夕喝的那種。”

    “李劍神不在，李義山應該在吧？”周寂走進大殿中央的圓台上，將手裏的整串酒壺叮叮當當的塞到南宮懷裏。

    南宮仆射手忙腳亂的收起秘籍，將周寂放到她腿上的酒壺拿好，見他打算喊李義山下來喝酒，開口道：“剛剛徐鳳年來過，說是上去找他說些事情。”

    周寂本想叫徐鳳年一起下來，卻見魏叔陽一拍腦門仿佛想到什麽很重要的事，“啊對對對！！周公子這一打岔我都差點忘了，王爺另有要事交代，我也得上去一趟”

    “事關北椋機密，公子先喝著，不用等我們。”魏叔陽著急忙慌的朝樓梯走去，蹬蹬蹬踏上台階，很快消失在二樓拐角處。

    空曠的大殿轉眼就隻剩周寂和南宮仆射兩人。

    南宮仆射解開封泥將一壇酒遞給周寂，自己提起另一隻酒壺，晶亮的眼眸閃過一絲連她自己無法解釋的波動，“武帝城一戰我已經聽人說了飛升天界乃是武道修行者畢生所求，這次一走，應該就不再回來了吧？”

    周寂看了眼手心浮現的四方陣圖，微微頷首，接過酒壺道：“王仙芝告訴我，我要找的東西就在天界，此番離去，大概回不來了。”

    聽到周寂說的是‘回不來’而不是‘不回來’，南宮仆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淺淺弧度。

    “那場酒就算送行了。”

    南宮仆射提起酒壺探身主動碰了一下周寂手裏那隻，撩開耳畔垂落的束發長帶，仰頭大口痛飲。

    清澈的酒水順著嘴角一直沿著玉頸往下淌，將胸前的白衣浸濕一片，包裹嚴實的衣衫緊緊貼著肌膚散發濃鬱酒香。

    周寂移開視線正打算舉起酒壺共飲，卻又像是想起了什麽，指尖從虛空劃過，一泓酒水如清泉般從酒壺流出，灑落在展開的藤蔓嫩葉。

    轉眼一壇酒空了大半，周寂這才提起酒壺飲罷最後的小半壇酒。

    南宮仆射在旁靜靜的看著眼前一切，像釋然又像失落的再次提起酒壺，倚坐在圍欄的立柱上小口小口的喝著，立柱另一側，相隔一株舒展搖曳的藤蔓，周寂一邊和它共飲，一邊閑談著武帝城一路的見聞。

    不知不覺，南宮仆射昏昏睡去，搭在身上的披風從肩頭滑落。

    南宮仆射猛然驚醒，坐起身來，發現身上搭著的白狐披風頓時清醒過來，腳下橫七豎八擺著滿地酒壺，空空蕩蕩的大殿就隻剩她一個人的身影。

    門扉打開的聲音響起，南宮仆射猛然轉身，卻見徐鳳年從門外走來，手裏還拿著兩本翻出了褶皺的書冊。

    周寂走了。

    在和南宮仆射告別之後，就化作一道飛虹消失在聽潮亭前。

    瓊華心法放在這個世界可以說是降維打擊，別人練武徐鳳年修仙，雖然做不到仙劍世界的主角那般進展神速，修煉沒幾年就能斬殺千年老妖，但徐鳳年體內與道門功法同源的大黃庭真氣卻也對他起步修煉頗有裨益。

    再加上瓊華劍道以及大河劍意，隻要徐鳳年將其領悟，便是遇到拓跋菩薩和王仙芝之流，他也能從容應對。

    至於南宮仆射能從當中悟到多少那就看她自己的命數了。

    臨行前，周寂前往蜀地找到薑泥和李淳罡，一來是為了和這個小丫頭當麵道別，二來為避免有天人趁他飛升以後從天門偷渡人間。

    隨著一柄足以令天地哀鳴的古樸長劍從虛空中拔出，來自亙古之初的凶煞戾氣瞬間將虛空撕裂，在旁觀禮的李淳罡和曹長卿護住薑泥不由露出駭然之色。

    曹長卿驚駭於世間竟有如此凶劍，李淳罡驚駭於這樣的凶劍周寂竟有兩把！

    漩渦光圈懸掛在蒼穹之上，仿佛被這柄凶劍散發出的煞氣衝破一道傷口，通天徹地的白光從光圈當中傾瀉而下。

    遠在北莽的拓跋菩薩和東海武帝城的王仙芝都仿佛感覺到了什麽，齊齊看向蜀地方向的天空。

    這一次，天門沒有被任何人阻攔，完全開啟，周寂感受到手心亮起的四方陣圖，手掌一合，抬腳邁入光柱之中。

    （慢刀行的終章分為兩段，這是上半段，下半段在《開端》卷的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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