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他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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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落星沉,一場蒙蒙細雨悄然打濕了汴京的街道。


    今日便是交割尾款的最後期限,趙盼兒坐在梳妝台前等了顧千帆整整一夜,結果卻是失望了一整晚。


    隨著天色大亮,院裏傳來孫三娘和葛招娣起床忙活的動靜,趙盼兒才苦等呆坐中從回過神來,低頭看了眼手中已經攥的褶皺變形的三百貫銀票。


    這是她從池衙內那裏借來的銀錢。


    為了這三百貫,她甚至跳起青樓軟舞討好對方。


    這一切皆因顧千帆失信,沒有及時送來銀錢。


    趙盼兒睫毛微微顫動,緩閉雙目,慢慢睜開,打消了心底最後的一絲僥幸。


    即便已經湊夠了尾款,孫三娘臉上卻看不見絲毫喜色,昨晚趙盼兒回來以後,房間裏的油燈亮了整整一夜,睡覺前映在窗戶上的影子,直到清早起床都不見絲毫變化。


    “盼兒,要不...還是算了吧?”孫三娘糾結了許久,終於還是艱難開口,伸手搭向趙盼兒手腕,輕聲道:“酒樓咱們不開了,你把池衙內的三百貫還回去,頭金退一半就退一半,大不了贖回茶坊,咱們回錢塘,一切重新開始.....”


    葛招娣縮在一旁扒著早飯,從碗邊探出半顆腦袋,眼珠左右打量兩人,心裏似乎在權衡著什麽。


    我跪也跪了,舞也跳了,三百貫豈能就這樣還回去?


    “重新開始?三娘,你還不明白嗎?對我們而言,咬著牙把酒樓開起來,就是新的開始。”


    趙盼兒抿了抿嘴,沉聲道:“半遮麵的茶客都是奔著引章的琵琶來的,隻要引章一日不回茶坊,就算我們退了頭金把茶坊贖回來,也是和現在一樣,毫無意義。


    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聽到這裏,葛招娣搖擺不定的心稍稍平穩了些。


    少了顧千帆當後台,少了宋引章當搖錢樹,倘若連酒樓都開不下去,那她留在這裏的意義也就不大了。


    反正趙盼兒已經把奴契還給了她,留在京城打拚這麽久,總不能真叫她跟著趙盼兒和孫三娘跑到數千裏外的小縣城討生活吧?


    “三娘姐,盼兒姐說的對,好不容易湊夠了尾款,怎麽能輕言放棄?”葛招娣在旁幫襯道。


    孫三娘見狀也不好多說什麽,認真的點了點頭:“既然盼兒做出決定,我一定支持。”


    有了孫三娘的支持,接下來就好辦了。


    之前為了湊夠頭金,趙盼兒已經把自己的首飾和字畫全都抵押出去,隻剩一隻顧千帆送她的珊瑚釵沒舍得賣。


    拔掉頭上的珊瑚釵交給孫三娘,吩咐她和招娣去當鋪抵押,然後找杜長風借錢,用來湊齊剩下的三百貫。


    孫三娘遲疑道:“杜長風他願意借我們錢呀?”


    “嗯,他自己提的。”


    趙盼兒早就看出杜長風喜歡孫三娘,要不然也不會說出抵押房子幫她們湊錢的話來。


    當然,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她才隻找池衙內借三百貫....


    待到孫三娘和葛招娣去往當鋪的路上,正巧遇到了杜長風。


    得知趙盼兒已經借來三百貫,為了能幫上孫三娘她們補上剩餘虧空,杜長風不惜把祖上留下來代代相傳的鐲子也給拿了出來。


    孫三娘其實已經明白了杜長風的心意,如同宋引章麵對周寂那般.....實在不願欠下杜長風太多太重的人情,麵對杜長風的真誠表白,低頭看了眼手裏的翡翠鐲子,搖頭推給了他。


    “不行,真不能要。”


    “不不不,你真不用客氣,我給你掏心掏肺都可以,這點黃白之物算不得什麽的。”杜長風慌亂的擺了擺手,口不擇言的解釋道。


    “盼兒也不會讓我們收的。”孫三娘試圖尋找理由,杜長風全然不聽,辯解道:“你不告訴她,她不會知道的。”


    “這肯定不行。”


    孫三娘越說越急,兩人在街上相互退讓,旁邊的葛招娣歪了歪嘴,眉宇閃過一絲不屑。


    連杜長風抵押房子的錢都收,區區一對兒翡翠鐲子,盼兒姐有什麽不會收的?(注釋一)


    “你倆就別客氣,賣首飾的事兒就交給我了。”


    葛招娣上前一把搶過鐲子,把珊瑚釵塞給孫三娘,絲毫不給孫三娘叫住她的機會,一溜煙朝當鋪跑去。


    .........................................................


    就在這時,一輛馬車從路邊駛過,宋引章透過車簾隨風擺動的縫隙掃到孫三娘和杜長風站在街邊說話的身影,宋引章掀起車簾一角側頭看去,瞥見兩人旁邊是家當鋪,不由泛起一絲不祥的預感,難道...出什麽事了?


    心底雖然有些擔心三娘和盼兒姐,但在眼下她還有更加凶險緊迫的危機需要應對。


    畢竟曾是那麽多年的小姐妹,即便宋引章氣惱她們不管什麽事寧願告訴一個外人,也要


    瞞著自己,可當看到她們遇到難處,宋引章還是忍不住掛念。


    轉身從車廂後麵的小窗看向越來越遠的兩人,宋引章心中暗自決定,待到一切了結,就回半遮麵看看。


    “一切了結...”


    宋引章抿了抿嘴,想到即將可能發生的事情,心裏難免有些忐忑。


    宋引章抱起身旁的琵琶,突然吩咐車夫在前麵路口右轉,沿著城西汴河繞了個遠路。


    察覺刻有符籙陣法的馬車朝這邊靠近,周寂有些疑惑的從圍欄坐起身來,向外看了一眼。


    今天不是林府晚宴的日子嗎?宋引章這個時候過來,不怕引來沉如琢警覺?


    茶樓越來越近,宋引章深吸一口氣,掀起窗簾抬眸看向外麵。


    原本隻是心血來潮的繞行而過,宋引章根本沒抱任何希望,可當馬車從門前駛過的那一瞬間,一個熟悉的身影恰巧從茶樓走出。


    馬車一晃即過,那雙溫潤如水的眼眸,以及掛在嘴角的淺淺笑意卻深深映入了她的眼簾...她的心底。


    馬車停於林府門外,沉如琢早已在路邊等候多時,伸手掀起車簾準備扶宋引章,卻被宋引章躲開手臂,從另一側下了車。


    沉如琢眼底閃過一抹陰冷的寒光,轉而語氣柔和,關切道:“引章你可算來了,我都快擔心死了。”


    “路上有些事情耽擱了一會兒,教坊的其他姐妹呢?”


    宋引章左右看了一眼,沉如琢解釋道:“教坊其他娘子都已到齊,提前進去了。”


    


    瞧見宋引章似乎有些‘生氣’,沉如琢勸說道:“我知道你本不願前來,隻是林三司素有計相之稱,在朝中頗具權勢,你若想要脫籍,務必要在他的麵前好好表現。”


    提到脫籍,宋引章皺了皺眉,正顏道:“我自會全力以赴。”


    “也不用那麽嚴肅,林三司生性爽朗,你要多笑,才更容易得他青睞。”沉如琢笑了笑,帶著宋引章進了府門。


    在林府婢女的引領下,兩人穿過前庭的長廊來到舉辦宴席的庭院之中。


    魚兒已經帶進門來,自然要去找林三司邀功表現表現。


    沉如琢借口要向林三司打聲招呼,先行一步,讓宋引章在院中稍待。


    聽聞沉如琢把宋引章帶了過來,林三司目露精光,下意識咧出一個猥瑣的笑容,隨即板起臉,端起架子道:“久聞宋娘子風骨之名,柯相公離京前對她可是讚不絕口,那便請她過來吧。”


    沉如琢帶著宋引章來到林三司麵前,宋引章半抱琵琶,盈盈一拜,道了句,“林計相萬安。”


    林三司直盯盯的看著宋引章,放下茶盞,雙手虛抬,有些破聲道:“快快請起~”


    宋引章抬起頭來。一張芙蓉麵驟然映入林三司眼中,林三司原本板著的臉頓時綻放如菊花一般,猥瑣的往宋引章全身上上下下看個不停,露出油膩的笑容,語調也有些飄忽道:“久聞宋娘子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才貌雙絕。”


    女子對於這類不懷好意的視線往往最是敏銳。


    宋引章微微皺眉,心底滿是厭惡,抱著琵琶擋在身前,欠身一禮道,“計相過獎,妾不過蒲柳之姿,如何能與滿園芳菲相比?不過是憑著手中琵琶,聊遣心意而已。”


    林三司看得魂不守舍,輕咳一聲,掩飾著自己充滿侵略性的目光,假借欣賞柯相公題字的理由,踱步來到宋引章跟前又是一陣誇讚。


    “果然銀鉤鐵畫...不知老夫可也有幸,得聞宋娘子清曲?”


    說到後麵,林三司又往前走了兩步,探頭湊到宋引章麵前,臉上堆滿了妊猥的笑容,急不可耐的摸向宋引章細若凝脂的纖柔小手。


    “妾身領命。”


    宋引章退後兩步,不著痕跡的避開林三司的猥褻,抱著琵琶欠身一禮,全然沒有理會沉如琢逐漸難看的表情,徑直走到旁邊的一處空位坐下,彈了一曲《夏流螢》便以琵琶撥子染塵為由,告退清洗去了。


    林三司魂不守舍的走到宋引章剛剛坐著的座位旁,眼神迷離的嗅了嗅,全然沒有理會旁人怪異的目光。


    沉如琢向林三司告退,在庭院的水池旁找到不停洗手的宋引章,勸說她對計相態度恭敬一些,不停灌輸,隻有討好林三司她才有機會脫籍的理念。


    宋引章神色有些‘動搖’,借口換身衣服再和沉如琢赴宴,去耳房躲得片刻安靜。


    教坊的小姐妹們湊在門口,還在嘰嘰喳喳的討論這次受邀赴宴的官員身份,看了眼抱著琵琶進來的宋引章,又看了眼坐在屏風一側的張好好,似乎感受到暴風雨的臨近,頓時安靜下來。


    “好好姐。”


    “引章妹子也來了?好久不見。”


    兩人輕飄飄的打個招呼,表麵看來沒什麽特別,但在這些教坊小姐妹眼裏彷若針鋒相對,隨時都可能爆發衝突。


    為避免殃及池魚,眾人悄悄溜了出去,轉眼耳房就隻剩宋引章和張好好兩人。


    張好好探身往外瞥了一眼,確認沒什麽人,示意宋引章過來坐下,開起玩笑道:“瞧你這幅好像吃了隻蒼蠅的表情,莫不是剛被人占了便宜?”


    宋引章緊了緊懷裏的琵琶,厭惡道:“剛在庭院的時候,林三司當著所有人的麵想摸我手,被我躲開了。”


    “這老東西!”張好好憤慨的罵了一句,卻又露出擔憂之色,“引章妹子,民不與官鬥,我們看似風光卻連民籍都不如,你此番無異羊入虎口,待會兒赴宴千萬小心。


    這些官員附庸風雅,背地裏齷齪,但在明麵上還是要一點臉的,實在不行我叫姐妹們等等你,演出結束,大家一起回去。”


    “好好姐,謝謝你...”宋引章搖了搖頭,輕聲道,“不過,逃得了一時逃不了,有些事終究是要解決的。”


    雖然宋引章言辭堅定,看起來自信滿滿。


    張好好仍舊露出擔憂之色,突然想起一事,眼前一亮道:“對了!周公子不是和神霄道人認識嗎?上次蕭府壽宴他都能參加,這次宴會,如果有他和神霄道人在場,林三司應該不敢妄動。”


    宋引章搖頭道:“他不會來。”


    “為什麽啊!”張好好蹙眉道:“難道他不知道宴會是今日?不對呀?池蟠肯定有告訴他才對...”


    “是我不讓他來的。”宋引章沉默片刻,輕聲道。


    “......”張好好聞言一愣,看著宋引章眼底透露的倔強與偏執,一瞬間彷佛明白了什麽。


    張好好輕歎一聲,打消了原本的規勸,露出一抹疼惜的目光,伸手輕輕撫向宋引章的頭頂,無奈道:“你呀~真是個傻丫頭。”


    天色漸暗,府邸亮起高燭,將宴廳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歌舞不斷,席間觥籌交錯,遠在城西汴河一側的同福茶樓,卻是隻演了一折戲文,便宣布收場。


    周寂站在茶樓雅室的窗前,低頭掃了眼街上怨聲載道的茶客,舉目望向夜幕深處的無盡黑暗,視線掃過林府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低語道:“起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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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一:原劇趙盼兒去找池衙內借錢,說的是借三百貫...之所以沒有借六百,是因為杜長風告訴她,願意抵押自家的房子,該‘當’的‘當’,該借的借,想方設法幫趙盼兒湊夠三百貫......抵押房子的錢趙盼兒都收,賣鐲子的錢沒理由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