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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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


    眼看雙方對峙,又要爆發衝突。


    隻聽一聲巨響傳來,一把鐵錘和一把彎月鐮刀掠過人群頭頂,重重砸在地上,隔斷在趙盼兒和官兵之間。


    重錘好似敲在所有人心底,鐮刀好似架在所有人脖頸。


    再一看,鐮刀和錘子不複存在,一切彷如幻覺一般。


    陷入混亂的碼頭陷入片刻安靜,人群最後傳來一個氣極反笑的聲音。


    “好!好一個以商代工,以商代農!所謂在商言商想來就是如趙娘子這般做了點生意,就把屁股坐到商人位置上了吧?”


    起初聽到有人叫好,被趙盼兒帶動起情緒的讀書人和商賈正要跟著起哄,結果巴掌還沒拍響卻聽到了後麵的話。


    一時間,舉在半空的手掌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


    趙盼兒眉頭微皺,抬眸看向人群中間走來的兩道身影,眼底閃過一絲不解與驚愕。


    “酒是工人釀的,布是女工織的,糧是農民種的,汴京城是朝廷、農民、工匠建的,便是在場搶救河道,清理淤泥的施工者,又有幾個是商人?”


    道路兩旁的行人好似被一道無形的氣場左右隔開,周寂一步步走來,看向旁邊一個披著蓑,渾身濕透的碼頭工人道,“你是商人嗎?”


    眾目睽睽之下,那人低頭縮肩不敢回答。


    周寂又走兩步,看向另一個手持竹耙,褲腳裹滿泥漿的工人道,“你是商人嗎?”


    那人下意識的搖了搖頭,隨後意識自己好像闖了大禍,慌亂的往後退了一步,學著之前那個低頭縮肩,不敢應答。


    “商人釀酒,商人種田,商人販布,什麽叫貪天之功啊?這就叫貪天之功。”


    周寂一路問到最裏麵,目光掃過披蓑戴笠的趙盼兒,看到聚攏在她身後那些穿著潔淨得體的衣裳,為她加油打氣的‘純錄人’,嗤笑一聲道:“看得出.....你們應該都是商人吧?”


    “周公子......我好像沒有得罪過你吧?你別忘了,你也是個商人!”趙盼兒臉色難看,麵露恨光道。


    “對劇不對人.....盼兒姑娘別誤會,我對姑娘本身並無惡意,隻是覺得你刻意拔高商人地位,剛剛言論抹殺勞動人民功績,有為資本洗地的嫌疑。”


    周寂一臉真誠的看向趙盼兒,認真解釋道,“我不否認商人的價值,穩定的社會環境由無形的手和有形的手共同維係,工人和農民就是有形的手,釀酒織布種糧造路;商人其實就是賣東西,辨貴賤、調餘缺、度遠近,將東邊的物資搬到西邊去,急人之所急,需人之所需,通過東買西買謀取差價利潤,好似無形的手開辟市場、盤活經濟。”


    “倘若買的找不著賣的,賣得找不著買的,市場一潭死水,又怎會有生機?”


    宋引章抱著琵琶疑惑的轉眸看了眼周寂側臉,前半段眾人聽得似懂非懂,後半段淺顯之餘,卻又給她一種莫名的感覺.....


    就好像公子說著說著...就要唱出來一樣.....


    另一邊的趙盼兒臉色就沒那麽好看了,明明都是為商人辯解,她試圖偷換概念卻被對方一語道破,抿緊嘴唇恨恨的瞪向周寂,眼裏彷佛噴出火來。


    得~這番話,肯定又得罪人了。


    周寂壓下記憶深處勾起的‘商人商人實在太傷人~~’,轉身看向開封府界的提點任綱道:“任提點,所謂碼頭行頭,不過是民間腳行的領袖。這碼頭的清理,河道的修繕,按理說應該是提點的職責,池衙內昨晚帶人忙了一夜,提點體恤衙內,想必帶這麽多人手來碼頭是為換班的吧?”


    周寂澹澹道:“池衙內,還不把工具交接給任提點。”


    突然冒出來一個貴公子不由分說就把小娘子懟了一通,還以為兩人有隙,結果周寂懟完趙盼兒,轉而就把矛頭指向了自己。


    任提點惱羞成怒向前一步,“大膽!沒想到你們竟然是一夥兒的!”


    “前些日子汴河上鬧帽妖,走脫了一夥兒嫌犯,我現在認出來了,就是你們!”任提點嗆~的一下拔出佩刀,擔心望月樓現況的孫三娘經過碼頭,見狀急忙趕了過來。


    “誰敢!”


    眼看官兵們一擁而上,孫三娘顧不得詢問緣由,率先護在周寂和宋引章身前。


    池衙內的手下也紛紛抄起手中的工具,再次與官兵形成對峙。


    就在這一片嘈雜混亂之間,彷若亂石穿空、撕錦裂帛一般的清厲聲起,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手上的動作也都停了下來。


    宋引章頂著一張水芙蓉般的素麵盈盈走出,經過昨晚凶險至極的困境逃生,昔日那隻怯懦怕生,單純懵懂的小白兔已然變得比想象中還要堅毅、冷靜。


    任提點看著宋引章的打扮,一皺眉頭,沉聲道:“你又是誰?”


    “我姓宋。不知道你認不認得琵琶上的這兩個字。”


    宋引章高高舉起琵琶,陽光之下,柯政所題的‘風骨’兩字映入任提點眼中,令他心裏泛起一絲不妙預感。


    “是宋娘子,柯相親筆題字的宋娘子!”


    果不其然,通過旁邊那些讀書人和商賈的驚呼和議論,任提點臉色難看的壓了壓手,示意眾人暫且把刀放下。


    “我們姐妹三個,一起在馬行街開著茶坊,整日裏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如果她們真如提點所言是帽妖桉的反賊,那麽非但我逃不了幹係,當初給我題這‘風骨’兩字的柯政柯老相公和蕭欽言蕭相公,也一樣逃不了!”


    宋引章聲音堅定如金石,微微仰首,舉手投足間卻散發著前所未有的光彩,“至於這位公子,乃是神霄派林仙師的好友,提點既然生了一雙明察秋毫的雙眼,不如現在就將我們幾人緝拿歸桉,我還能順便給您指指去相府的路!”


    周寂朝宋引章遞去一個眼神,彷佛再問:‘教坊什麽時候允許你和她們住在一起了?’


    雖未言語交流,宋引章卻好像看懂了他的意思。


    這一刻,宋引章終於體會到了司藤整日被周寂拆台,那種氣不打一處來的憋悶感。


    有心白周寂一眼,示意他不要搗亂,又擔心任提點看出破綻。


    宋引章隻得強行板著臉,滿臉倨傲抱起琵琶,拿柯相提寫的‘風骨’二字,晃任提點的眼。


    任提點這下慌了。


    宋娘子之名傳遍整個京城,光看周圍眾人反應,就知道這兩字絕不可能作假。


    神霄派林仙師貴為當朝國師,可是真正的活神仙,給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在這上麵胡謅。


    


    柯相公、蕭相公、林仙師...這些大人物,沒一個任提點能得罪的起。


    眾目睽睽之下,任提點滿心忐忑,色厲內荏道:“宋娘子休得胡言,帽妖桉事關重大,諸任相公都是朝中高官,豈能任意攀咬!”


    “是不是攀咬,審一審不就知道了?管帽妖桉的,好像是皇城司吧?什麽時候又變成您這位開封府河務提點的事了?”


    適才任提點逼池衙內當眾跪下,他心裏正窩著火氣,在旁陰陽怪氣的擠兌道,絲毫不給對方台階下。


    一腳踢上鐵板,任提點哪敢真的審迅麵前幾人,適才耀武揚威的姿態全然不見,收刀長施一禮,拱手作揖道:“這位公子,還有三位娘子,在下多喝了兩碗黃湯,犯了眼病認錯了人,還請你們大人不記小人過!在下回頭就送上重禮,隻求諸位高抬貴手啊!”


    見到任提點認慫,圍觀的眾人嘻嘻哈哈地指點議論起來。


    一切看似圓滿解決,嬉笑聲中,趙盼兒環顧四周,明明看熱鬧的人群圍成了一個大大的圈子,而她就在圈子中心,這些人的視線卻都落在與任提點正麵對峙的宋引章和周寂他們身上。


    一種無法形容、無法言喻的感覺從心底竄氣,好似憤滿,好似不甘。


    明明宋引章已經借用她自己的名頭為大家解圍,趙盼兒還是走上前來,沉著臉看向任提點道:“您向我們賠不是,是覺得我們在故意為難你嗎?是因為真心覺得自己有錯,還是迫於高官權勢,不得不為之?”


    此言一出,頓時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周寂側頭湊近宋引章,小聲道:“她這是在幹嘛?”


    溫熱的吐息噴灑耳畔,酥酥癢癢,好似透過晶瑩剔透的耳垂流入心田。


    宋引章臉頰泛起一抹紅雲,輕輕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任提點默不作聲的看向趙盼兒,同樣想不通自己明明退讓,這小娘子為何還要不依不饒。


    “無中生有、因怒報複,是仗勢欺人;高官題字、親朋裙帶,也是仗勢欺人。這兩者之間並沒有分別!”


    趙盼兒自覺對方無言以對,提高聲音,義正言辭道,“咱們都是東京人,喝的是汴河水,住的是開封府,遭受了這麽大的天災,誰的心裏都不好受....沒錯,我們不過是些販夫走卒、商婦市人,比不得讀書人清貴,也比不得兵爺們勇武.....”


    周寂眉頭一挑,聽到‘高官題字也是仗勢欺人’不由看了宋引章一眼。


    為博名聲,這種時候還想著踩人一腳....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聽到後麵趙盼兒自稱‘販夫走卒’,就連宋引章也不由瞪大眼睛,訝異的看向趙盼兒。


    “這有什麽好驚訝的?”周寂嗤笑一聲,不屑道:“標準多樣,底線靈活,你這個盼兒姐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沒需要時看不起‘販夫走卒’,有需要時自己就是‘販夫走卒’,老雙標了。”


    宋引章終於忍不住白了周寂一眼,嬌嗔道:“你不是說你對盼兒姐沒有惡意的嗎?現在又這麽說她~!”


    “對啊,我對她這個人確實沒什麽惡意......”周寂餘光掃過人群當中天仙一般的絕美倩影,輕咳一聲道:“對劇不對人嘛~”


    經過趙盼兒的鼓動,周圍人群再次顯得群情激奮,任提點深知自己再不就驢下坡,隻怕惹出更大的麻煩。


    於是,他做出滿麵愧色的樣子,再度朝趙盼兒深深一拜:“多謝趙娘子點醒,任某有錯。”


    “不敢。消除誤會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化敵為友。隻要憂樂常與民同,美名定會遠揚。”趙盼兒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容,環顧四周道:“各位父老鄉親們,提點願意帶著大家一起修繕河道,大家說好不好?”


    “好!”“好!”“好!”


    錄人們在趙盼兒的鼓動下,紛紛揮手應和,然而這些錄人們湊個熱鬧搖旗呐喊,真叫它們下場幹活,它們跑的比誰都快。


    任提點深深的看了趙盼兒一眼,皺眉掃了眼四周,跟著笑了起來,“怎敢勞煩旁人幫忙,其實正如這位公子所說,任某聽聞衙內帶人徹夜清理河道太過辛苦,特意帶人過來換班的。”


    任提點說著示意左右道,“你..你..你...還愣著幹嘛,拿工具去呀!”


    官兵麵麵相覷,聽到上官命令隻好接過碼頭工人的工具,幫忙清理地上淤泥。


    眼看趙盼兒準備要走,池衙內想起先前刻意刁難對方之事,經過一番糾結,丟下竹耙追到幾人跟前,噗通跪在泥地上,就這麽在大庭廣眾之下,俯身朝趙盼兒磕了四個頭。


    “你這是做什麽呀?”孫三娘驚訝道。


    “這是你那天借的三百貫欠條。”池衙內直起身子,掏出欠條撕碎道,“軟舞我沒法還你了,不過那天我逼你磕了三個頭,如今我當街還你四個,這下算是兩清了吧!”


    “什麽三百貫?什麽軟舞?還有....磕頭?”


    宋引章先前在與沉如琢周旋,全然不知小姐妹們究竟發生了何事。


    就連孫三娘的臉色也變得有些青一陣白一陣。


    那日之事終究難以啟齒。


    趙盼兒總不能告訴宋引章,她為了錢,找池衙內給他跳了青樓軟舞,還跪下磕了三個頭。


    不僅宋引章,就連孫三娘她都沒有提過。


    “先前招娣來教坊找我,說是你們準備關了茶坊,改開酒樓,還問我要不要把茶坊的收益和投資都抽出來。”宋引章掩嘴道,“難道是為此事?”


    趙盼兒抿了抿嘴,沒有回答,轉而沉下臉看向池衙內道:“行了,起來吧。一碼歸一碼,就算沒有欠條,欠你的三百貫我也會還你,快回碼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