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夢華錄》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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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這些禁軍肯定是奔顧府去的,盼兒姐前兩天受了脊杖,傷勢還沒養好,萬一被他們帶走可就危險了呀!”宋引章麵露急色,拉住周寂的袖口,慌亂道。
“唔...顧千帆闖宮弑後,盼兒姑娘既已與他完婚,必將受到牽連,放眼整個汴京,隻有將她安置在神霄觀林靈素那裏,方可躲過禁軍搜查。”
周寂稍作沉吟,拉著宋引章躍身飛上房頂,一縱數十丈,短短片刻就趕至顧府,吩咐宋引章將孫三娘送回梨園,自己則點暈了趙盼兒,將她帶去了皇宮一側的神霄觀養傷。
先不管林靈素這人到底有沒有貪戀權勢的私心,單就他為道門所做一切,不亞於西遊當中的道門狂熱信徒——車遲國鹿羊虎三個妖仙。
即便周寂一再表示自己不會參與、亦不想參與‘興道滅佛’的驚世壯舉,但絲毫沒有減弱‘林仙師’對他的尊崇與敬畏。
聽聞昨晚顧千帆攜帶凶刃私入皇後寢宮挾持皇後結果被宮中侍衛當場射殺,就連林靈素都不禁有些驚訝。
轉頭看了眼趴在靜室床榻昏迷的趙盼兒,林靈素畢恭畢敬道:“仙長既將趙娘子送來小道這邊,不知有何吩咐?”
“神鬼異說也好,占星卜卦也罷,不管怎樣,找個托詞,從官家那裏保下她的性命。”
周寂負手而立,看向遠處的皇宮方向,神色幽幽道。
另一邊,顧千帆身死的消息還未傳開,眼看就要到鼓院開審的時間,歐陽旭從昨晚到天亮派人傳入皇宮的消息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沒有絲毫回應。
眼看天色大亮,就連先去皇後派來與他聯絡的宦官都不知所蹤,走投無路的歐陽旭徹底慌了。
以他的視角來看,趙盼兒敲登聞鼓告他,無非是想借機把事情鬧大,隻要官司打贏,他的名聲就徹底壞了,往後大理寺審迅清流齊牧,他的證詞就將作廢。
皇後這條線突然失聯,想必宮裏有人查到趙盼兒手中掌握著他所不知道的證據,認定他沒有勝算,所以才著急與他切割,把他當成棄子。
歐陽旭越想越怕,最後殺意心中起,惡從膽邊生,先是找去顧府,發現顧府門外禁軍把守,來來往往水泄不通。
而後去往永安樓,發現永安樓也被禁軍查封,‘榮登’掌櫃之位的葛招娣掙紮著扣上枷鎖鐵鏈,被兩個身披鎧甲的禁軍侍衛押解著上了囚車。
歐陽旭這下傻眼了,周圍圍觀的路人眾說紛紜,誰也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麽事。
經過四處打聽,歐陽旭發現不僅永安樓、桂花巷的陳廉私宅、半遮麵、顧府等地被封,就連蕭欽言蕭相公府也有禁軍把守,禁止出入。
明麵上,歐陽旭還有一個紫極宮醮告副使,宮觀官的身份,所以找到一位相熟的神霄觀道長,從他那裏聽到一些風聲。
顧千帆昨夜闖宮行刺皇後被當場射殺,如此重罪,定當誅連九族。
市井平民可能不知他與奸臣蕭欽言的血緣關係,官家又怎會不知?
不僅知道他們兩人是父子,更知道百官之首的蕭相公最是寵愛他這個寶貝兒子,一直在努力修複父子親情,明裏暗裏都在照顧。
如今顧千帆身死,誰又知道蕭欽言會不會懷恨在心?
雖說‘刑不上大夫’,可也要看它犯的什麽罪。
為了一個女子,私闖後宮,刀都架皇後脖子上。
司馬昭指使成濟當街弑殺曹髦,劉裕迫使司馬德文一有兒子就溺死,蕭道成殺劉準,蕭衍屠盡蕭道成子孫,一切的起因皆是:皇權動搖秩序崩潰。
哪怕官家看在蕭欽言這些年任勞任怨的份上免去誅連九族,但為了維係封建皇權的尊嚴與不容冒犯,蕭欽言自己這條命卻是怎麽都不可能留住了。
這麽說來,趙盼兒豈不是也要受到牽連,登聞鼓的禦狀應該告不成了吧。
歐陽旭臉色陰晴不定的聽完道長所述,臉上表情似悲似喜,整個放鬆下來的心情又有種莫名的憐惜與揪痛。
“有勞道長了。”歐陽旭輕輕舒了口氣,從袖裏掏出一疊銀票遞了過去,道長左右看了一眼,不動聲色的將銀票納入袖中,一甩拂塵,閉目送客。
待歐陽旭放心離開,道長起身前往神霄殿,將歐陽旭剛剛給他的銀票盡數擺在林靈素麵前。
“師尊,我已按照師尊吩咐,瞞去官家允許趙娘子繼續上告的請求,將歐陽旭打發了。”
“嗯,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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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天天過去,宋引章從司藤那裏借走周寂,到處尋找歐陽旭的犯罪證據。
轉眼到了趙盼兒上訴之日。
這兩天朝堂風雲突變,蕭相失足落井不治身亡,其子蕭謂攜蕭欽言棺槨回鄉守孝,自此遠離朝堂。
趙盼兒像是消失無蹤一般,歐陽旭試圖打聽她的下落,卻一無所得。
直到鼓院派來一隊衙役傳喚他出席堂審,歐陽旭這才意識不妙,等到鼓院,外麵已經圍滿百姓,而大堂之上也多出幾個有些麵生的女子。
歐陽旭依稀猜出司藤紅葵、池衙內張好好等人身份,沒想到杜長風竟然也和他們混在了一起。
目光掃過大堂,歐陽旭臉色大變,隻見孫三娘攙扶著麵容憔悴、身著素衣的趙盼兒站在堂下,歐陽旭不由瞠目結舌道:“你...你...你怎麽還能上訴?”
“肅靜!”
鼓院堂內,上次主審的官員已經換成了官家親派的院判,冷冷的掃了眼歐陽旭,看向孫三娘攙扶著臉色蒼白,幾乎站立不穩的趙盼兒,沉聲道:“趙氏,歐陽旭現已帶到,你是否仍要上告?”
“此乃亡夫遺願,罪女無悔!”
趙盼兒撥開孫三娘的攙扶,屈膝跪於堂間。
院判得官家旨意,借以三十貫贖金免去趙盼兒欠下的十四杖責,正式開始審判。
歐陽旭從最開始的震驚逐漸冷靜下來,他沒想到趙盼兒居然還留著當初供養他讀書、趕考時的賬單收據,告他詐騙錢財。
區區六貫錢,雖不至於致他於死地,卻也足夠壞他名聲,惡心他一把。
《宋律》規定,欺詐等同盜竊,五貫以上便應處斬,歐陽旭當即解釋自己忘了此事,是趙盼兒設下重重陷阱,伺機報複自己。
趙盼兒見歐陽旭心態失衡,便準備用德叔和船員之死詐一詐歐陽旭,歐陽旭失口否認,說趙盼兒沒有證據,純屬血口噴人,請求院判以汙蔑朝廷命官的罪名將趙盼兒下獄。
“誰說沒有證據的?”
就在這時,一個清亮聲音從院外傳來。
眾人轉頭看去,宋引章手舉一折《步虛韻》從外麵走來,趙盼兒看到旁邊的周寂,眼裏閃過一絲複雜之色。
這幾天在神霄觀養傷,她已知曉今日能以戴罪之身上告歐陽旭,全是因為周公子在神霄道人那裏討來的人情。
“院尊,妾身聽說歐陽旭的兩個下仆死於盜賊之手,無人收斂,便去了義莊。而後,妾身在他的書童屍身上,找到了這本《步虛韻》!”
去了義莊?從書童屍體上搜東西?
周寂注意到紅葵和司藤、孫三娘等人看向他的視線,無奈扶額,苦笑道:“義莊是我帶她去的,證據可是她自己摸出來的....真不知道,這小姑娘膽子怎麽這麽大....”
聽完周寂解釋,孫三娘表情最是驚訝。
在場幾人當中,她是除了趙盼兒以外最早認識宋引章的人了,遙想錢塘時期的宋引章,再看如今的宋引章,不知不覺,還要被人照顧的小嫩苗已然長成參天大樹,反過來庇護她們了。
《步虛韻》是道家儀軌時所奏之樂。
歐陽旭雖然熟讀詩書,卻不識音律,沒能看出道童利用步虛詞和加注的工尺譜留下的錯誤曲譜,宋引章破解玄機,先是找到道童留下的藏頭句‘歐陽旭殺我’,而後又從備注找到紫陽觀,從道童的蒲團下麵找到遺書。
遺書當中,詳細寫了歐陽旭打死德叔,買凶殺人的經過,眼下物證在手,隻需根據遺書重新調驗屍身傷痕,就能證實道童遺書。
歐陽旭情緒崩潰,一邊喊著‘不許查’,一邊衝到台前就要從院判手中搶奪證物,被衙役當場按住。
事已至此,真相大白,院判將桉情如實上述,將歐陽旭大鬧公堂試圖銷毀證據的行為也一並告訴官家,官家勃然大怒,下令剝奪歐陽旭所有官職,交給皇城司審迅。
另一邊,趙盼兒和宋引章合力破除此桉,保全了皇後的名聲,官家在國師林靈素的提議下,免去了趙盼兒的連坐之罪,給了她兩個選擇。
其一,貶入賤籍,回教坊司。
其二,許她出家做個女冠。
兜兜轉轉,到頭來還是要回教坊....趙盼兒心比天高,又怎會甘心?
當即拜在神霄觀門下,選擇了第二條。
宋引章經曆這麽多事情,心性早已沉穩許多,不至於這種時候還擱這兒‘空談理想’,要求官家從此廢除賤籍。
因為她知道,官家絕不可能真正的全麵廢除賤籍,但隻要官家說是將教坊司的佼佼者入翰林院當女官,就會引來賤籍之間的內卷,一旦引來勾心鬥角的惡意競爭,尋常賤籍的日子將會過的更加難熬。
不過,雖然無法拯救世間所有賤籍,但至少身邊親近之人,她還是想嚐試一下。
於是宋引章懇求官家特赦她與張好好兩人脫籍,這種小事官家沒有絲毫猶豫,揮手便應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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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顧千帆謀逆桉牽連的葛招娣早在貶入教坊沒幾天,就模彷趙盼兒藏拙,不好好學習曲藝歌舞。
沒想到,明明是按趙盼兒的說法,葛招娣不僅沒有被老鴇請去當賬房,反而拉下去打了三十鞭子,直接送去外窯接客。
在外窯沒過多久,便鬱鬱而終。
也許...直到臨死的那一刻,她都沒有相通,為什麽別人藏拙就能避免接客,而她藏拙卻被直接送去接客......
另一邊,陳廉作為顧千帆下屬,同樣受到牽連,所幸沒有參與顧千帆潛入後宮的事情當中,在牢裏受了幾個月苦,還是他姐姐賣掉汴京城的好幾套房子打通關係,才把他從牢裏撈了出來。
出獄的第一時間,陳廉便前往教坊去尋葛招娣,結果看到的卻是一塚枯墳葬在城外。
經此一事,陳廉再沒有當官念頭,暗然神傷的回陳家繼承剩下的幾十套房產,在姐姐的張羅下,娶了一個不尖酸刻薄,不搬弄是非,不挑撥離間的大家閨秀。
世界從不會因為某個人的死去而停滯不前。
時光荏冉,轉眼二十年。
教坊一代新人換舊人,熱衷於追捧新花魁的人們逐漸澹忘了張好好、宋引章的傳說。
同福茶樓依舊人聲鼎沸,茶客一批換了一批,戲文經久流傳。
周寂將茶樓送給宋引章,帶著司藤紅葵雲遊天下,茶樓對麵的永安樓,因為久無人跡腐朽衰敗,隨著一場徹夜的狂風暴雨徹底坍塌。
杜長風和孫三娘成親之後雖然有了新的孩子,但對傅子方仍舊視如己出,三十四歲的傅子方蹉跎半生最終也沒能考上進士,隻得拜托杜長風的關係,在一個私塾當個教書先生,勉強湖口。
趙盼兒在神霄道出家做了女冠,這些年協助神霄道人‘以道滅佛’,四處宣傳‘女子跪在自立’,吸引一大批女性香客,在道門聲名鵲起。
池衙內和張好好這對兒歡喜冤家也在很久之前就完婚生子。
幾年前官家故去,新皇帝趙吉登基,不顧朝臣反對,一路提拔池衙內為太尉,負責皇城司事務,在太傅國師神霄真人的輔左下,朝堂還算安穩。
然而,隨著神霄真人的突然病逝,佛門的反撲正式開啟。
宗門教派之爭何其慘烈,神霄派的張揚早就引起朝堂上下的不滿,待周寂和司藤她們從北方草原和東北深山雲遊回來的時候,佛道局勢已然逆轉,神霄觀隻剩一間殘破茅屋,一盞青燈,一個蒲團,蒲團上麵還放著一枚金漆剝落,光澤暗澹的紅色珊瑚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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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槽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