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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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嗒,一滴汗落在毯子上,洇暈開一片濁渾。

    身著大紅袍、腰佩金魚袋的幹瘦男人舉起袖袍擦了擦額頭的汗,那張瘦臒臉龐在明亮的燭光下顯出幾分氣虛的青白。

    他望了眼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的樓梯,額頭的皺紋層層堆疊。

    “哈,呼……這花萼相輝之樓,每次走,都膝蓋打顫,兩股戰戰,忍不住做出臣服之態,真不愧是聖人鍾愛的樓宇。居高望遠,吞吐天下,聖人也真不愧是真龍天子的典範啊。”

    明明氣喘籲籲,連續兩個“真不愧”,倒是說得臉不紅心不跳。

    “右相,時候還早,不如歇歇?”

    旁邊的黃門太監哈腰攙著楊國忠的胳膊肘,滿臉諂媚之色。

    “歇不得,歇不得。”

    楊國忠擺了擺手,“聖人在上麵等著某呢,做臣子的怎敢偷懶?”

    他壓著黃門的手臂勉強一撐,抬起左腳。

    剛邁過兩層台階,樓梯突然發出一連串不堪重負的響音。

    楊國忠皺了皺眉,回過頭。

    一道臃腫肥壯的高大身影大步踩著地毯,出現在了視野中。樓梯明明很寬敞,可他一露麵,似乎就擠占了所有空間,每一次腳步下落,都壓得堅實的楠木台階咯吱咯吱地響。

    “安節帥。”

    楊國忠皮笑肉不笑,“真巧啊。”

    “嗯,巧。”

    安祿山冷淡回答。

    他左手搭著一個黃門的肩膀,就像拄拐杖。那黃門拚盡一身力氣彎腰頂起安祿山的碩大肚子,憋得滿臉挺紅,卻不敢叫苦一聲。

    “你認了太真為義母,我是太真的長兄,這是私底下,我該喊你一聲侄兒。”

    楊國忠笑嗬嗬的,

    “如此高的樓梯,侄兒卻健步如飛,當真是一把子好力氣。不像某,平日操勞政事,為君分憂,這身子骨啊,難免疏鬆。”

    安祿山嗤笑一聲,也不多言。

    “陛下常說,侄兒雖然身材……嗬嗬,卻是能征善戰的猛將,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頓了頓,

    “上一個如侄兒這般特立獨行的人物,是誰來著?哦,漢末的董卓。”

    “嗯,是。”

    三言兩語之間,安祿山已經逼近了楊國忠,幾乎就貼在身後。燭台燈光一跳一跳,碩大的影子幾乎把楊國忠完全包了進去。

    “嗬,走得挺快。再快,有用麽?”

    楊國忠扭過腦袋,放緩了腳步,同時拍了拍黃門的手背,

    “慢些,慢些。有侄兒在後頭為某擋著風,某這心裏暖呐……”

    話音未落,

    安祿山突然邁開一個大步,直接跨過了兩三個台階,走到楊國忠前麵。

    肥碩的身軀裹挾著一股迫人的威風,楊國忠一個趔趄,先是愣了愣,雙目怒火噴湧:

    “安祿山,你大膽!某是當朝右相,身前隻有聖人,你如此僭越……”

    “大伯。”

    安祿山鼻孔裏噴出兩道白氣,轟隆隆的嗓門蓋住了剩下的話,

    “你該多吃點兒補藥了。不然,府上那麽多伯母豈不是寂寞難耐?”

    說完,大步登上台階。

    “胡奴……”

    楊國忠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咬牙切齒,片刻,重重一摔袖袍。

    “快走!”

    花萼相輝樓頂層,燈火如晝。

    燈會宴席不同於尋常宮宴座次森嚴,當中設一個大方桌,擺十幾把椅子,供皇帝和重臣們圍坐,以示君臣相宜,共度上元佳節;方桌之外,排列著各國使臣的單獨座位,位子尊卑憑的不是國力大小,而是和大唐的親疏。

    比如靺鞨,雖然國小人稀,但對大唐素來恭敬臣服俯首帖耳,便在最前一排;像吐蕃、南詔這樣的強國,邊疆交界多有兵事,隻好坐在最外圍。

    李隆基坐在方桌最上首,高力士隨侍在側,手裏輕輕撫著一個瓷盆。

    盆裏頭除了五色土,什麽都沒有,擺在那裏格外怪異,但也沒人敢多嘴什麽。

    “右相,這是您的位子。”

    “……”

    楊國忠望見對麵肉山一般的安祿山,眼皮冷不丁跳了跳。

    “右相,坐吧。”

    這時,李隆基瞥了他一眼,“上元佳節,大家就該和和氣氣的。”

    “喏。”

    楊國忠低眉順眼落座,也不去看安祿山。

    “開——宴——”

    有黃門扯著嗓子,響徹樓宇。

    侍女捧著食盤行列而出,盤中珍饈壺中美酒,隻報菜名都得說上半日。在座大臣們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驚疑不定。

    太靜了。

    既是宴席,為何無歌無舞?

    “哼,哈哈。”一道壓抑不住的笑聲發自角落。

    李隆基抬了抬眼皮,

    “吐蕃使臣,何故發笑?”

    “回稟大唐聖人。”

    吐蕃使臣離座而出,雖是吐蕃蠻夷打扮,談吐發音卻頗得漢體,

    “外臣,是在笑這宴席太無禮。”

    “大膽!”楊國忠豁然離座,“番邦蠻夷,懂什麽是禮?貽笑大方!”

    “外臣來自番邦,”使臣冷笑,“卻也知,禮非樂不行,樂非禮不舉。宴席沒有絲竹相伴,沒有音律相和,碗筷碰撞,咀嚼吞咽,亂糟糟一片,何其刺耳。難道這煌煌大唐,已經到了君不講樂國不講禮的地步了麽?”

    楊國忠正欲繼續嗬斥,腳下卻突然一晃,一屁股跌回了座位裏。

    花萼相輝樓跟著開始輕微搖晃,眾臣嘩然,滿麵驚惶。

    莫非,又是地龍翻身?

    使臣官員齊齊望向主座,隻見皇帝麵不改色,朗笑一聲,袖袍重重一揮:

    “舞,這不就來了麽?”

    ……

    “沒有舞,沒有酒,沒有肉,隻有風。”賭徒擺弄著骰子,正月寒風吹得他齜牙咧嘴,“說好的燈會麵聖,加官進爵,卻打發我們分散開來守門,這是搞哪門子?與其這般,不如放我們出去,上元節不設宵禁,還能在外頭好好耍玩……”

    陳酒也微微皺著眉。

    這和他想象中的燈會異人大比,的確不一樣。

    在宮門外等到了辰時,數個黃門小侍出來帶一眾異人進門,卻不是帶進花萼相輝樓中,而是分散著領去了興慶宮宮牆之上,之後便一直等到了華燈初上的現在。

    整整一天,無人問津。

    和他們一起守牆的,除了小黃門,隻有冷冰冰的神將猖兵。

    “讓你等,你便等。”

    小黃門捧著暖壺,上下打量賭徒,冷笑說,

    “能讓你這種泥腿子進興慶宮,天子居所,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派你們守宮牆是羅仙師的安排,你有置喙的資格麽?”

    “嘿,沒鳥沒毛的小……”

    賭徒正欲反唇相譏,宮牆一陣搖晃。

    藏啷啷啷啷~

    刀兵出鞘的聲音連成一片,眾猖兵們似乎早有準備,一時間,城牆上各色光華閃耀。

    陳酒握緊刀柄,目光投向了牆外頭。

    聖旨特許,上元節宵禁放開,長安城內綿延著一片望不到盡頭的熱鬧光景,熙攘街道如同一條條燈光點綴的銀河,幾乎驅散了夜色。

    然而在此刻,大片大片的黑芒從城內各處突兀湧出,匯聚成激湧的漆黑浪潮,朝興慶宮席卷而來!

    所過之處。

    燈滅,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