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夏正躺在宮殿最裏側的大床上。

    他眼眸緊閉,  依舊保持著巔峰時期的青年相貌，但漫長時光還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給他的氣質刻下滄桑與愁苦的痕跡,  即使失去意識昏睡已久,  他的眉頭依舊是緊鎖的。

    洛夏的軀體內生長出大量淺黑色絲線與暗紅色的棉絮狀物體，將他全身牢牢纏繞包裹住,  已經蔓延到他的嘴部，僅露出大半顆頭顱。

    “如你所見，洛夏大人的情況相當嚴重。”洛希道。

    安何平靜道“我可以解決。

    “那麽，我暫時不打擾了。”洛希說完,  從宮殿退出去,  然後緩緩關上門扉，將外界的聲響隔斷。

    他轉過身，看到洛修站在台階下方。

    “你竟然用本體過來了。”洛希說著表達驚訝的話語，語氣卻是毫無波瀾的。

    洛修態度不好地道“你開啟我的牢房，打點好一切,  不就是猜到我會過來。”

    洛希走下台階，“有你守在這裏，我也放心了，我有件事情需要離開一趟，過一會兒回來。”

    “王儲真是公務繁忙，沉得住氣。”洛修夾槍帶棒地諷笑，“就不提你漠不關心的安何好了,  洛夏大人在被施救的過程中也有可能出現意外,  不知道是什麽樣的急事,  能讓你在這種緊要關頭也要優先去解決。”

    “明日的祭神節相關事宜。”洛希平靜道,  “我相信你的能力,  有你在場的情況下，我也留下並無意義，不如暫時去處理其他一些比較重要的事情，這是最大效率化的合理選擇。”

    洛修嗤笑出聲“是啊，合理。”

    “我已經不期望你對我改變態度。”洛希道，“我走了。”

    洛修冷冷道“慢走不送。”

    房間內，纏繞著洛夏的淺黑絲線與暗紅絮狀物不停顫抖，扭曲翻滾著，像是纏成一團不斷蠕動的蛇類。

    暗紅色神力屬於偽神本身，絲線則是祂侵蝕安何的神格後，勉強動用疾病之神一部分權柄造成的產物。遇到安何，淺黑絲線沒有猶豫就認出了誰是自己真正的主人，暗紅色神力則發出摻雜憤怒與恐懼的無聲尖嘯。

    安何冷眼注視這一幕，淺黑絲線很快占據上風，像接到指令的士兵，整齊有序將暗紅絮狀物分開絞碎，融入自身。

    淺黑絲線染上了微不可查的紅色，直到所有暗紅絮狀物徹底消失，安何伸出手掌，淺黑絲線緩緩從洛夏身上解開，沒入他的掌心，與安何體內疾病之神的力量融於一體。

    洛夏依然雙目緊閉，沒有醒來的跡象。

    過了一分鍾，洛夏恢複正常的體表再度開始生長出絲線與絮狀物，這次生長的數量較少，顏色也變淺了，絲線躍躍欲試要向安何效力，安何卻將它們全部收回，接著不再有動作，任由暗紅神力蔓延。

    即使汙染症狀得到減輕，洛夏的眉宇仍舊緊鎖，似乎正在被某種濃重痛苦折磨著。

    這種痛苦不來自肉眼能看見的外在，而是源於洛夏的精神。

    安何看出，洛夏懷有非常嚴重的心結，他正在被夢魘籠罩著，偽神的神力一直以來持續不斷汲取他因為噩夢產生的負麵情緒。洛夏的靈魂如今變得十分虛弱，他不願意醒來，因此失去了反抗偽神的意識，所以也無法醒來。

    “看來要先做一下精神治療。”安何自言自語道。

    他要救的，可不是一個隻能躺在床榻派不上用場的廢人。

    安何鋪開精神力，包圍住洛夏，侵入他的意識，滲透進他的夢境。

    “讓我先看看困擾你良久，令你寧願長睡不醒的心結是什麽吧。”安何道，“雖然，我已經大概猜到了。”

    發現安何打算消除美味的負麵情緒來源，暗紅色神力沸騰起來，被安何輕描淡寫鎮壓下去。

    “先留著吧。”安何隨意看了眼紮根於洛夏體內的暗紅神力，“等下說不定還有用。”

    結果，安何也從洛夏那裏察覺到微不可查的抵抗力。

    夢境的內容對洛夏很重要，不想被外力入侵。

    生命與靈魂流逝的時候，洛夏無動無衷，牽扯到他的夢境，他卻開始產生了反抗意識。

    安何笑了一下，站在原地閉上眼睛，暗紅神力瘋狂幹擾，卻連拖慢安何一秒都做不到。

    不過由於神力的影響，在安何進入洛夏夢境的同時，產生了一道難以察覺的微弱精神漣漪，擴散出去。

    待在外麵的洛修發現裏麵遲遲沒有動靜，有點擔心，幾步跨上台階。

    擴散到宮殿門外的漣漪，剛好擊中了洛修。

    比纖細水流還要微弱的精神漣漪，本應不該對他人產生任何影響，但或許是洛氏血脈的聯係，又或許是神與神侍之間的共鳴——

    洛修一同來到了洛夏的夢境。

    這是遙遠的古老年代，是神明仍行走在地上的時代。

    農民正在田地采摘作物，烏雲毫無預兆覆蓋而來，雲層以極快的速度變得厚重，幾乎要壓到他們的頭頂。太陽被嚴密蓋住，泄不下一道光束，陽光明媚的上午仿佛眨眼間變為了黑夜。

    閃電在烏雲中翻滾，呼嘯的狂風幾乎能將人吹飛，農民們互相拉住對方，才能勉強站穩。

    難以想象這是在醞釀何等程度的暴雨。

    這種突如其來，堪稱天災般的天氣變化，古時的人們已經習以為常，他們互相攙扶拉扯著，打算離開田地，走向不遠處的石屋。

    正在此時，風雨欲來的天空投射下陽光。

    村民不用抬頭去看便知曉，這不是喜怒無常的天象對他們網開一麵，而是他們的第二顆太陽星到來了。

    “偉大的洛夏大人！”

    “我們感激您，讚美您！”

    “我們本以為田地的作物逃不了毀壞的命運，多虧了您，我們接下來不用餓肚子了。”

    洛夏一兩歲時便能看書學習，五六歲就能從野外獵回一頭比他龐大好幾倍的異獸。目前的洛夏尚是不足十八歲的少年，赫赫威名卻已傳遍眾多部落與城邦，凡是日輝船所過之處，民眾無不俯首，異獸無不退避。

    村民紛紛合掌，跪伏在地向上空叩拜。

    日輝船橫亙在天際，取代太陽照耀地表。

    閃電消弭，烏雲在此等強盛的光輝麵前不甘退讓。

    少年的洛夏姿態隨意坐在日輝船甲板邊緣，雙腿懸空，腳踩快要磨破的舊草鞋，身穿沾著泥土的寬鬆上衣與長褲，如果忽略他和陽光一樣耀眼的眼眸與發絲，忽略他如同太陽般俊朗的長相，以及作為他背景的光輝方舟，他看上去就和一名以戰士為目標，經過訓練從泥巴與汗水裏滾出來的普通少年一般無二。

    他懶洋洋托著下巴“你們快點幹活吧，不然等我一走，狂風暴雨又要重新襲來了。”

    洛修怔忪看著這幕場景。

    他正站在日輝船甲板上，位於洛夏背後，卻沒有任何人發現。

    洛修試探著伸手拍向洛夏的肩膀，結果手掌直接像空氣一樣穿過去。

    果然，他在這裏是幽靈一般的存在，是純粹的旁觀者，無法幹涉事態發展。

    洛修隨遇而安，收回伸向洛夏的手，閑散環抱在胸前。

    能旁觀洛夏大人的少年往事，也是不錯的新奇體驗。

    不過，他未曾想過的是，少年時期的洛夏大人竟然如此……活潑開朗。

    與他認識的洛夏大人截然不同。

    洛修印象中的洛夏，是可靠沉穩的長輩，悠久時光在他身上沉澱下來，讓他看起來像是一本包羅萬象的厚重古書，洛修小時候受他教導的時候，都懷疑世界上有沒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隨著慢慢長大，洛修開始看出他懷揣著心事，似乎在為什麽事情愧疚甚至懺悔。

    洛夏從不介意表現出心事重重的模樣，卻不會向任何人吐露煩惱。

    也無人有資格能讓他吐露。

    村民熱火朝天在田間農作，珍惜洛夏與日輝船滯留此地的時間，其中一人擦了把汗，抬頭問道“洛夏大人，您謁見過神明了嗎”

    洛夏臉色一垮，本來不錯的心情毀壞大半。

    他的父親是洛氏首領，擁有麵見神明的機會。洛夏出生以後，他的父母抱著打擾神明的惶恐心情，拜見了神明，向神明呈獻他們引以為傲的兒子，希望神明可以眷顧洛夏，讓他成為神子。

    結果，神拒絕了。

    短暫的失落過後，洛夏的父母又問“那麽，能不能把我們謁見您的資格，分給我們的兒子？我們希望他能當麵膜拜救我們於水火的偉大神祇，親眼目睹您的榮光，也希望您能見證他的成長，見一見人族未來的領袖，我們未來的希望。”

    神明說“可以。”

    於是，洛夏十二歲以後，父母就不停催促他前去拜見神明，希望他能早早獲得神的認可或欣賞。

    這件事傳揚開來，催促洛夏的聲音越來越多，不再局限於他的父母，洛夏無論走到哪裏都躲避不了。

    神明剛誕生的時候，與人類在同一片大地共處，隨著時間流逝，神明高居於遠離人類活動區域的山巔神殿之上，出現的時間越來越少，信眾都惶恐於神會不會徹底離去。在那些人眼裏，能直麵神明已是至高無上的榮耀，若能得到神明隻言片語的讚許，他們去死也是甘願的。

    但洛夏偏偏不去。

    神明拒絕他成為神子，無非是看不上他，他生來強大，也不需要神的認可。

    就算去謁見神明，也要等他足夠強大以後。

    到時候，他要讓神後悔當初的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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