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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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州王府原叫“極樂宮”,南北朝時已修建完成。自啟陵開國始就作為行宮,淮帝繼位初,極北之地的弩族三次犯境,都被異姓王杜震擋了回去,淮帝念其功高,便將極樂宮賜作昆州王府。

    “極樂宮”——舒儀一踏進王府,就想起這三個字來。江陵舒家別苑也是江南名園,可與此處相比,相差何止千裏,亭台茂盛,花柳遮顏。正殿引水為渠,池水環繞,玉階朱梁,壇以紋石砌成,壁飾以群仙彩畫,殿高三仗,簷角飛啄,鬱鬱與天相連。

    寧遠侯被攙扶著進了麟德殿。舒儀等走過殿前,兩百多王府下人整齊地排列著,見到王府的新主人,紛紛伏地行禮。前首是一眾宮女,當著正濃的日頭,妝容卻絲毫不亂,頭上的珠釵映著光亮點點在殿前閃耀一片,刺眼欲盲。

    麟德殿是杜老王爺平日和官員議事的地方。殿內寬廣,青磚色沉,讓人倍感涼爽,如同含霜。殿內放著兩口沉木箱子,樣式極其老舊,還有幾處不起眼的脫漆,靜靜的擺放在角落。

    王府的管家姓葉,四十開外的年紀,身材長大,麵色沉穩。今日也是倉皇得知寧遠侯回府,指揮若定,王府竟絲毫不見慌亂。此刻見寧遠侯麵色灰敗,兩眼紅腫似核桃,喉嚨嘶啞難以出聲。忙讓人沏了茶,奴仆個個訓練有素,不一會兒,殿內已安排妥當。

    “殿下,”葉總管恭敬地行了跪禮,“小奴等苦候殿下一個月了,殿下萬福。”

    此刻大殿上隻坐了三人,舒儀,舒軒坐在下首,張任知等品級不夠,隻能靜站一旁。尉戈拿過濕帕,抹了抹臉,抿了口茶,這才緩過神,擺手示意免禮。

    葉總管站起身,命人拿來一卷錦書,雙手奉在胸前:“殿下,這是您要親點的王府重要事物。王府的名冊,莊園,田地和王爺留下來的各式貴重器件。”

    旁邊已有人打開了第一口箱子,裏麵滿滿地堆著賬本。

    尉戈點點頭,嘶啞著嗓子問:“還有麽?”

    葉主管回話道:“大殿下和二殿下已經歿了,其女眷全遷到了從玉宮,包括三位小公子和兩位小姐。”

    杜震生有三子,世子本是長子,誰知長子葬身沙場。直到兩個月前,杜震竟與次子得了同一種病,兩人都沒挨過,先後離世。長子僅有一兒,次子有兩兒兩女,都隨著女眷遷入從玉宮。

    尉戈自然不願與他們多糾纏,從玉宮處於王府西麵,獨立成院,想來以後也不會多碰麵。他道:“就這樣吧,每月的份例照以前的規格送,不要怠慢了。”

    葉總管連連應諾,低眉垂目地站在一旁。

    舒儀吃著下人端上來的甜食,盛在一個蓮花紋的冰碗裏,那是用時鮮的瓜果拌著碎冰食用,她心下喜歡,不由多吃了幾口,頓覺的心口的一股燥熱散去了,一手執著墨扇,點向殿中的兩口箱子:“後麵那箱子裏放著什麽?”

    葉總管似乎沒有料到她會發問,一時有些恍神,答道:“是王爺留下來的私人物件。”

    “哦,”舒儀應了一聲,爽脆笑道,“打開。”

    葉總管微驚,看到主位上的寧遠侯臉色如常,仿佛並無不妥,心裏暗奇,殿內的下人都退地一幹二淨,他親自上前打開箱子。

    箱子裏放著一個金印和一本簿子,他看了看,不敢拿起。

    舒儀眼神清亮,在那箱子上瞄了一眼,道:“好,合上吧。”

    葉總管重新合上箱子,摸不透這白衣少年的身份,他便肅穆站著。尉戈喝完一杯茶,這才覺得喉口爽利了,開口問道:“今年水患這麽嚴重,永樂城可有流民?”

    “有,都聚在城西。”

    尉戈眉頭一挑:“有沒有開倉濟糧?”

    葉總管抬眼看了看上頭,答非所問地道:“殿下先看看賬冊吧。”

    舒儀見他處理事物有條不紊,話語也極為恰當,絕不是妄言之人。同尉戈交換了一個眼神,便讓張任知從第一口箱子裏取來賬冊。

    賬冊上滿滿爬著字,舒儀看了一眼,立時感到暈眩,順手就扔給了舒軒。殿中每人拿著本帳冊研究,唯獨她一人悠閑地搖著扇。

    看了一會,舒軒把賬冊遞到她麵前,指指點點,兩人私語了一番。

    尉戈放下手中賬冊,麵色有些難看:“王府裏明明有這麽大一筆閑款,為什麽不拿去救濟災民?”

    他嗓子本來就沙啞著,語音又森冷嚴厲,葉總管張了張嘴,沒有答話。

    “侯爺,這可不是閑款,這是軍餉,”舒儀輕捏著墨扇,緩緩道,“動不得。”

    葉總管這才開口:“王爺麾下七萬蒼龍旗,既要養人又要養馬,王府裏拿不出其他銀子來救濟流民了。”

    蒼龍旗的名號,殿中人人都曉得。那是杜王爺的直屬軍馬,以彪悍的征戰能力而聞名遐邇。其中更有五萬精騎,曾隨杜王爺三次擊退弩兵。

    尉戈麵色稍緩,長歎一聲,感到無比疲憊,即使身份改變了,似乎什麽都做不了的無奈依然存在,他淡淡道:“退下吧。”

    殿中悄無聲響,他抬起頭,驀然發現舒儀還坐著,以扇支著顎,垂目不知在思考什麽。尉戈微微一愣,問道:“水患成災,這筆銀子真的不能動嗎?”

    舒儀偏過臉,笑道:“侯爺,這並不是能否的問題,而是取舍。哪一個對我們更重要,我們就取哪個?”

    “前兩日,你同我說,要把名譽挽回來,要力取昆州民心。難道這不是對我最重要的?”

    舒儀笑意淺淺,優雅地說道:“民心固然重要,但是蒼龍旗才是你的保命之道。”

    尉戈驟然一驚,眼如鷹隼般射向舒儀。

    舒儀的眼光定在大殿的某一處,顯得有些迷離,說道:“京城有朱雀旗,袁州有白虎旗,東都有玄武旗,侯爺,如果沒有蒼龍旗,你這昆州王的位子形同虛設。所以,蒼龍旗的軍餉絕不可以動,水患之事,我們先上報給朝廷,然後再想對策。”

    她回頭微微一笑,正好對上了尉戈的目光,烏瞳中映著整個大殿,幽深難測,心下詫異,想不到他竟然已經擁有這樣威嚴的神色。

    “你說的對。”半晌之後,尉戈淡淡地道。

    舒儀走出殿外,豔陽火辣辣地射到臉上,她啪的一聲展開墨扇,遮住臉龐。遠處正有內侍打掃庭院,遠遠望去,滿園中綠蔭如雲,當著驕陽,如披金粉,一院精巧,越加像是瓊樓玉宇。

    “舒小姐。”張任知站在廊下,輕聲喚。

    “張大人,”舒儀半眯起眼,似乎對強烈的光照極為不適,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淡淡攏上一層青影,“找我有事?”

    張任知走上前,擋住大半的陽光,恭謹地說道:“下官能跟隨侯爺前來永樂城,都是小姐保薦之恩,下官等候在此,就是為了親口跟小姐道一聲謝。”

    他說著,半曲著身子就要行跪禮,舒儀怎能受此大禮,扇子伸出,在張任知臂下一架:“大人太客氣了,是侯爺有識人之明,跟我有什麽關係。”

    張任知怎樣使力都跪不下去了,就勢站起,抹了抹額上的汗,極有技巧地落後半步走在舒儀身後。

    “張大人找我還有其他事吧。”舒儀瞥了後麵一眼。

    “小姐,”張任知壓低了聲音,“剛才看的賬簿裏大有問題。”

    她輕搖扇子,問道:“什麽問題?”

    “蒼龍旗的軍餉,與朝廷撥的款項並不相同。下官發現,朝廷撥的銀子隻夠養馬,而蒼龍旗七萬軍士……”他含糊地含著下半句,有些話,以他的身份,還不能開口。

    “蒼龍旗七萬軍士,是沈閥給的錢,”舒儀接口,“張大人,是嗎?”

    恰巧有兩三個王府內侍正麵走了過來,張任知不吭聲,隻是連連點頭。

    舒儀含笑的眼細細打量了張任知,說道:“張大人為人精細,是剛才看帳簿的時候看出來的嗎?”

    “來永樂城之前,下官已經打探了一些情況。”

    “原來你和小柯有一樣的嗜好啊。”舒儀笑了起來,嘴角勾起秀麗的弧度,竟如孩子一般天真。

    張任知微低頭,老臉不由有些發紅:“下官認為,知己知彼,才是取勝之道。初來乍到,總要探清楚情況。”

    舒儀轉開笑顏,眼眸飛快一轉:“張大人說的對,以後王府的碟探就交給你處理了。大人可莫要讓侯爺和我失望啊。”

    張任知微怔,隨即露出狂喜的表情下拜:“謝謝小姐的知遇之恩。”

    “把小柯帶上,”舒儀略一沉吟,“他年紀雖小,卻曾是宗錄堂的弟子。”

    張任知哪有拒絕的道理,忙不迭地點頭答應。

    兩人繞著回廊走了不少的一段路,轉眼來到一個水榭,荷香陣陣,花紅葉綠,田田如蓋的碧綠荷葉遮蔽了整個池塘,上麵極盡緋靡地盛開著千朵荷花,嫋娜如少女,聞風而起舞。

    舒儀忽而轉過身,神色平靜:“張大人,從剛才我就想問你一個問題。”

    張任知低下頭:“小姐請問。”

    “我住哪個庭院?我好像迷路了,麻煩你帶路領我回去。”

    “……”

    尉戈一個人孤坐大殿上,感到陣陣疲倦,依著座不覺睡去。神誌混混噩噩,夢中走馬燈似的晃過許多張臉,滿麵笑容的李俊大哥,轉眼又變成了寧遠侯青麵獠牙地撲了過來:“你這騙子,搶走了我的東西。”

    他驟然一驚,張開眼,額際冷汗岑岑,手緊緊握成拳,生生的疼,隨著他的動作,身上滑下一件紫色披衣,眼睛餘光掃到三步遠竟站著一個人影。

    尉戈麵色森然,冷喝:“誰?”

    旁邊的墨衣內侍連忙跪倒:“殿下,小奴聽總管之令前來聽候殿下差遣,剛才看到殿下小寐,不敢打擾,又怕殿下有什麽吩咐,身邊沒人伺候,這才鬥膽留在這裏。”

    尉戈不置可否,望殿外一望,已是暮色低垂,好幾處院落點起了燈火,如明珠點點,他轉過頭來,看著那跪倒的內侍,聲音平靜地問道:“我可在夢裏說了些什麽?”

    “殿下什麽都沒說,隻是麵色有些不好。”

    “起來吧。”尉戈坐直了身體,看到那內侍站起身,竟是個麵色白淨的少年,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眉蹙起,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奴叫趙寶。”趙寶恭恭敬敬地回答,眼光稍抬,注意到尉戈一臉倦色,他又說:“殿下,該點燈了,我去叫人來伺候。”

    尉戈頷首,趙寶先取了火摺子,點亮了殿前兩盞宮燈。暈黃的光芒映在窗欞上,玉板明花紙糊的窗,間綴雙金花,外麵罩一層黃油絹幕,被那燈火透絹而過,浮在地上一朵朵金花,光影拖地狹長,越顯得殿內深幽。

    尉戈一眼瞥到殿內的兩口箱子,心中一動,喚道:“把第二口箱子裏的東西拿來。”

    趙寶正想出殿喊人,聽得這聲,忙應聲答應,取來兩樣事物,一枚金印和一本薄冊。

    尉戈隻對金印淡淡望了一眼,接過冊子,借著燈火就翻閱起來。薄冊上不過三四頁有字,他很快就看完了,麵色僵硬,眸中簇簇寒光如刀,看地趙寶心弦直顫。

    “你快去把舒儀請來。”尉戈冷冷道,怕趙寶不認識,又補充說,“是今天那個總是含笑的白衣少年。”

    趙寶應了一聲就往殿外跑。燈火照著他的身影,筆直地竄到殿口。尉戈看著,心頭百轉千回,劍眉攏地極緊,手中的薄冊被他捏地變了形狀,突然喊道:“趙寶。”

    趙寶剛跑到殿口,轉過身:“趙寶在。”

    “不用去請了,誰都不用叫了。”尉戈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眸中陰霾漸漸褪去,麵色淡定,聲調平靜不起波紋。

    趙寶驚疑不定地抬起頭,隻見尉戈唇邊噙著絲冷笑,反反複複將手中薄冊翻了個遍,然後走到宮燈旁,取下燈罩,就著燈芯上的火,把薄冊給燒了。

    火星極小,燃了半晌才把整個簿子燒起來,尉戈麵無表情地靜靜看著,轉過頭,對著趙寶微笑:“我看你人挺機靈的,以後就在我身邊當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