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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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一輪新月掛在聆裳宮的簷角上,映地瓦片透亮生光。一名守夜的侍衛提著燈路過宮門,瞧見宮內影影綽綽地有些光亮,頓覺稀奇:這荒僻的宮殿無人居住,深夜怎會有人。他走到近處,借著燈光瞧清了那個站在宮門口的人——是皇帝的近侍周公公。他立刻打住腳步,轉身走開。

    這回頭的路上又看見小宦官引著一個人走來,須發皆白,精神矍鑠。侍衛匆匆望了一眼,不敢再看,匆匆低頭走過,隻當今夜什麽也未曾見過。

    周公公在宮門口看到來人,搓搓手,微笑著迎上去:“楊閣老,陛下正等著您呐。”說完接過燈,推開宮門,領著來人走進殿。

    楊老抬眼就看見坐在燈旁的皇帝,他恭敬地跪地行禮,動作一絲不苟:“見過陛下。”

    “楊老,”皇帝捧書在燈前,視線卻似乎並沒有落在書上,抬頭道,“早說過不用行大禮,如今你年紀也大了,論輩分,朕還應該喊你老師。”

    “君臣之禮不可廢。”楊老被周公公扶起,坐到皇上的下首位置,他腰背筆挺如竹,倒不像上了年紀的人。

    皇帝放下書卷,狀似無意地談到:“他死了?”

    “是的,正是在初一。”楊老在回答時不免觀察皇帝的神色,可什麽都沒瞧出來,皇帝神色平淡一如平常。

    “外麵都是什麽表示?”

    楊老答:“有幾個公卿大臣請求給他追封諡號。”

    皇帝皺起眉頭,似乎對這個回答並不滿:“前些日子很多人進諫希望我治舒家的罪,現在突然就變為要追封了?”

    “群臣進諫時是希望把舒家的勢力打壓下去,自然要羅列罪名。可如今舒老已死,也沒有能接替的掌權人,群臣的目的已經達到,把罪名安在一個已死的人身上,還不如追封他一個諡號,以安定一下門閥士族的心。”

    皇帝淡淡一笑:“這些家族總喜歡排除異己,可真當異己消除了,又害怕同樣的命運落在自己的頭上。”

    楊老含糊地應了一聲,心裏對皇帝真正的意思摸不準,也就不敢冒然回答。

    燈火輕輕晃動,映在皇帝的臉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他臉色並不好,似乎重病纏身,他一手支著桌,揉了揉鬢角,又問:“老師對舒老的死怎麽看?”

    楊老驀然一驚,每當聽到皇帝稱他為老師,這都是一種試探,他連呼吸都變地謹慎起來:“舒家百年身為王輔,於國功勞甚大,可惜前陣子關於舒家通敵一說在民間都流傳很廣,此時舒老一死,民心可安……也不算是壞事。”

    皇帝嗬嗬笑了一聲:“你的意思是,他死的正是時候,”頓了頓,他忽然笑容一斂,語調變地悠長,“舒家做事總是那麽恰到好處,先祖宣帝和先皇灝帝都是在舒家的輔佐下登基為帝,去年春天,舒老將他的孫輩全派到朕的四個兒子身邊,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如果皇子中有一個願意接受舒家,那麽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幫助皇子取代朕,幸好朕的幾個兒子還算本分。當朕明白舒家的意圖,還來不及追究,他就死了……舒老此人做事一向高明,每一步都走在最好的時機上,就連死也不例外。”

    楊老聽地驚心,感慨道:“可他死了,再也掀不起波浪。”

    皇帝遙遙頭,歎道:“不要小看舒家,舒老並不是個肯甘心認命的人,他明明可以和朕再耗上一段時日,可他放棄了,這讓朕疑心他謀有後招,或許,他已立好了繼承人,借著一死,讓舒家修養生息。”

    房內燃著炭火,楊老卻覺得脊背上冷汗涔涔,坐著的身子緊繃著。

    皇帝低頭沉吟半晌,問道:“舒家的後輩如何?”

    “舒老的兒子都沒有什麽出息,遠遠比不上他們的先祖,倒是孫輩出了幾個才華橫溢的,聽說現在留在京城裏的隻有兩個姑娘,其中一個小的還來過我家中,看起來文弱乖巧,瞧不出有什麽特殊之處。”

    皇帝笑笑:“當年第一次見到舒老,我也以為他是個憨厚老實的人。”

    “也許舒家人自有不凡,可如今已沒有他們插手的餘地。”楊老陪著苦笑了一下。

    皇帝不置可否,話鋒一轉:“給我說說其他事吧,聽說這幾日大臣們互相走動很多?”

    楊老猶豫了一下,不敢隱瞞,如實道:“有些大臣們認為四皇子已經成年,不宜再住宮中,何況……”他艱難地吐了口氣,“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在藩地,四皇子獨留京中不合祖製。”

    皇帝臉色驟然一沉。

    楊老呼吸一窒,微微低頭。心想,舒家被打壓,劉家如今勢大,太子一係自然要警惕了。他身為太子的老師,談及這樣的話題最是為難,心底長歎不已。

    皇帝陷入沉思不願多談,擺手讓他離開。

    楊老立刻起身,行了大禮走出殿外,這才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回頭看著聆裳宮朦朧的燈火,眉宇深鎖。

    舒家倒了,皇子間的爭鬥卻好像浮出水麵……莫要惹起紛亂才好。

    ————————

    舒儀走在庭院中,覺得舒府一下子變地那麽空曠,就連新春的氣息也不足以彌補這樣的空曠。她心不在焉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靈堂前。

    堂前跪著舒軒,一身衣冠勝雪。舒儀看見他眼眶微紅,心中一痛,走到他的麵前。

    “姐姐,”舒軒仰起頭,“你也來看太公?”

    舒儀燃上一柱香,跪在他的身邊:“我是不孝子孫,想到太公,我覺得很羞愧……太公說地很對,我是個懦弱的人,心裏總希望兩全其美,其實哪一方都沒有做好,現在想要後悔,卻已經來不及了。”

    舒軒看看她,慢慢說道:“原本是一家人,可是在懷疑和猜忌中耗費了時間,姐姐後悔這個?”

    “以前我總覺得太公對不起我,其實,是我猜忌他在先,我那時以為自己很懂,仗著年紀小,言行無忌,以為是他人對不起我,”舒儀心中一酸,聲音低啞,“真奇怪,如今太公去了,我才記起他的種種好,其實他並沒有對不住我的地方,至少他十七年來將我養大……”

    舒儀輕聲地說著,忽然想起幼時的一段歲月:那時舒老總把她帶在身邊,即使來了訪客,也總讓她待在椅旁玩耍。來到舒家的客人無一不是有身份的,舒老與他們總要相談許久,她肚子餓了,就抓著舒老的衣袖喊“太公,我餓了”,舒老無奈地笑笑,把她抱起在膝,塞上兩塊桂花糕。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突兀地出現在她的腦中,舒儀覺得心裏又苦又澀,忍不住落下淚來。

    舒軒環住她的肩:“姐姐,我們不能為過去而活。”

    舒儀點點頭,拭去臉上的淚水,抬頭看著擺放在高台上的靈牌,緩緩道:“我不是舒氏子孫中最聰明的,可您既然已給我指明了道路,我隻有遵循這個走下去,將來的日子不知會是怎樣,我定會竭盡全力保住舒氏王輔之名。”

    舒軒摟住她,心裏沉沉的,歎息道:“權力之爭的路上滿是荊棘,姐姐,我們一起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