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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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五年前,他還不是太子,隻剛及束發之年。
那年,皇後娘娘千秋節辦得極其盛大,可是趙凜知道,不管是母後,還是他至高無上的父皇,又或者是他太子胞兄,還有那些賀壽的妃嬪臣子,他們不過是明麵上的歡慶,暗地裏,早已劍拔弩張。
趙家天下自傳給他祖父成祖,成祖又傳給他父皇,近百年。
早年趙家稱霸天下的盛況已過,潛在下麵的不安翻湧上來。
尤其此前一年,他胞兄被立為太子,雖然胞兄是嫡長子,可完全不見安穩,以至於第二年的千秋節,母後才要執意大辦,昭告天下這江山繼承人是誰。
他在母後和長兄的保護下,比旁的皇子過得安穩得多。
他深知危機四伏,可卻沒想到一個不經意,有人竟把矛頭對準了他……
千秋節之後,皇後娘娘設小宴回請,趙凜同幾位皇子一道,在這場多半是女人的宴請上,百無聊賴。
本朝成親晚,在趙凜之上,十八歲的四皇子還沒有成親,他們這些人來此,也不過是為了挑選日後成親的王妃罷了。
趙凜對此不感興趣,又同其他皇子並不親近,眼見著天色漸晚,思量再喝一盅酒,便借機遁了。
可那最後的一盅酒,他隻喝了一口,便嚐出了不對之處。
那酒入口發澀,回味微苦,可他當時並未留神,一口已經吞了下去。
趙凜端著那還剩半杯的酒水,愣了幾息。
心頭立刻升起不妙之感。
急急起身離席,心跳便快了起來。
一股股熱意自周身各處而起,在體內橫衝直撞,最後全部聚在丹田,齊齊向下湧去!
趙凜一下明白了過來,他被下藥了!
兩位太醫看了之後,都是搖頭。
太醫隻說這藥不是尋常藥,現在配解毒藥方,隻怕來不及。
皇後娘娘當時便急了,問二人該如何辦?
“六皇子隻喝了半杯,毒性不至於太過,最好順其自然。隻不過這藥性烈,發作快,藥效強,六皇子又從未經過此事,要是立時便發泄出來,虧了身子,日後子嗣怕是艱難了。”
“配藥不成,發泄又不成,該如何?”皇後娘娘急問。
當時趙凜已經被汗水全全打濕滿身,兩眼發熱,頭腦昏沉。
皇後娘娘心疼不已,“當如何?”
太醫略一琢磨,“若是六皇子能忍一個時辰再發作,便能抵去利害!”
可皇後倒吸一口冷氣。
服藥不過一刻鍾的工夫,人已經成了這般半昏迷的狀態,如何再撐一個時辰?
皇後娘娘還要催促太醫另想辦法,趙凜出了聲,“撐著便是!”
“凜兒……”
天色好像凝固一樣,日頭落得那麽慢,天色暗得那麽緩。
從沒有哪一日,趙凜覺得這一個時辰這般煎熬。
直到天終於黑透了,太醫立刻傳了話過來,可以了!
皇後娘娘早已準備好了侍寢的宮女,時辰一到就送進了趙凜房裏。
趙凜渾身的汗將窗前太師椅上的坐墊浸濕,他呼吸粗重,眼睛燙到幾乎睜不開。
第一個侍寢進了房裏,那香粉的氣息立刻就讓趙凜暴躁起來。
他忍著暴躁睜開了眼睛,卻見一女穿著輕紗,快步向前走來。
那扭動的姿態和身上的香粉一樣讓人暴躁不已,此人走到他身前跪了下去,“六皇子殿下,今夜讓奴婢來服侍您。”
她說著,不經他同意,竟伸手來解他的衣帶!
趙凜實在忍不住了……
“滾出去!滾!”
那讓人暴躁的女人一走,趙凜才略略鬆快了一些,接著又進來了第二個人。
不知是不是方才那女人被他轟走的緣故,第二個進來的,竟然畏畏縮縮,眼中還帶了淚,向他走近,仿佛在靠近一頭餓狼。
趙凜實在不耐,“出去!”
第三個第四個也是那樣讓他厭煩不已,皇後娘娘急的發慌,“凜兒到底要什麽樣的?”
太醫也著了急,“殿下,不能再忍了,毒在體內,須得發泄!”
明明春寒料峭,可房裏的冰鑒搬進來一座又一座,趙凜也知道如此下去,隻會更加傷身,可那些女人實在讓他不想靠近。
房中燈盞全部被他熄滅,他坐在五六個冰鑒裏汗流浹背。
這時,門又被人推開了。
他看過去,不是那些穿著薄紗的女子,她隻穿著尋常宮女的襖裙,慢慢走過來,腳步不急也不緩。
約莫見他太過口幹舌燥,她走到桌邊倒了杯茶水,靜默著端了過來。
天黑透了,房裏燈光全熄,他瞧不清她的樣子,可她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的香氣,淡到幾乎聞不到,可那香氣卻莫名讓人安心。
趙凜接過茶碗,仰頭喝盡,她又倒了一碗過來,趙凜全都喝了,放到了一旁。
她沒再倒茶,安靜地跪坐下來。
趙凜看了她一眼,房裏黑著,什麽都看不到,她靜默跪著,好像一盞尚未點燃的燈。
她不說話,趙凜也未開口,兩人就這樣隔著半丈的距離靜坐了半盞茶的工夫,趙凜覺得自己不似方才那般煩躁了。
“你不是我宮裏的人。”趙凜頭腦仍舊發脹,試著轉移注意。
她說是,“奴婢未曾在殿下臉前行走過。”
她的聲音,同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香很相似,輕緩而沉定,讓人莫名心安。
可趙凜卻從她的語氣裏聽出旁的意思。
“你不想為我侍寢?說實話。”
他在猜她會說是或者不是,她沉默了一會。
“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麽?”趙凜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
她又沉默了一會。
“大概沒想到吧,可事情既然落到了頭上,想不想似乎也不重要,終歸是天意。”
趙凜沒聽過這般說法,抬眼看了她一眼。
室內昏暗,他隻瞧見那如羽般的睫毛輕扇,緩緩垂下,似要掩下心思。
趙凜從冰鑒中拿出一塊冰握在手中,好歹讓他靈台有片刻的清明。
“天意?那人在天意中當如何?”
這一次她沒有沉默,“回殿下,當盡人事,聽天命。”
她聲音有些悠遠,又似乎夾雜了幾分滄桑,他一時分不清她的年紀。
她靜默地跪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趙凜隻覺她同那些宮人都不太一樣,似乎並未在這深宮中滋長了欲望,或者平添了怨恨。
她很平靜,稍稍有些情緒,也不過是不知前途的惘然。
手裏的冰迅速融化著,冰水滴答作響。
趙凜又拿了一塊放在手心裏,問她,“如今這般,你如何盡人事?”
她再一次沉默,過了幾息,“奴婢可以為殿下說些旁的,分散下難耐。”
她說了一個民間誌怪的故事。
“相傳有草木之精靈,轉世為人,意外托身殺手女子身上,她為了脫身殺手組織,潛入一位將軍府上,成了替嫁新娘,以便刺探軍情。卻不想這將軍待她如珍似寶,女子亦動了情,可她卻怕殺手幫派追殺,隻好逃離那將軍,遠走江湖……”
趙凜手心的熱不停融化著冰塊。
他起初聽著還有幾分不耐,火氣在體內橫衝直撞,腦中轟轟作響。
可她像一個跋山涉水走來的人,聲音如清泉叮咚作響,緩慢地講述不屬於她、又都屬於她的故事。
漸漸地,趙凜竟聽了進去。
月光照進窗欞,灑在青磚之上。
趙凜看到她背著光,那身形纖細瘦弱,腰間不盈一握。
她緩慢地說著那個故事。
“……將軍終於尋回了夫人,卻不懂夫人的無奈,心頭萬般氣憤不肯消散,日常對待頗多折磨,夫人的轉世壽數卻已經到了頭……”
趙凜手裏的冰完全化了,化成了一灘水,他不得不出聲打斷了她。
“世事難料,不若專於此刻。”
她抬起眼簾看向了他。
趙凜在那眸中看到一泓溫泉,清澈而溫暖。
趙凜在那如水的眼眸裏再也忍不住了。
他突然俯身探去,一把將她撈進了懷中!
軟玉入懷的那一刻,他看向她驚慌的眼睛,呼吸急促起來。
“你已經盡人事,該聽天命了。”
話音一落,他一把將她抱起,直奔那輕紗飛舞的床榻而去。
整整半夜的忍耐,體內那翻湧的岩漿瞬間將他吞噬。
他腦中一片空白,接下來的一切皆不在記憶之中……
直到天邊升起一縷不起眼的白亮,趙凜才恍恍惚惚回過了神來。
他看到女人的側臉,打濕的青絲緊緊貼在她的麵頰。
她不住輕顫著,卻緊緊閉著唇不肯出聲。
趙凜憐惜,將她攬進臂彎,抱在懷裏。
“留在我身邊。”
落了話音,他心滿意足,擁著她瞬間陷入了黑鄉。
日上三竿,趙凜醒了過來。
床是空的,房間裏沒有任何其他人。
淩亂的房間昭示著昨晚的一切。
趙凜起身尋了衣裳,站在廊下問起來,“她人呢?”
下麵的人卻搖了頭,“回殿下,不知。”
“不知?”
趙凜奇怪,將身邊伺候的人全都叫了過來,可竟然沒人知道她在哪裏,最後問道守門的太監,才說天未亮就離了去。
趙凜擰眉。
下麵的人連忙猜測,“約莫是去皇後娘娘處複命了。”
趙凜以為有可能,換了衣裳去了皇後娘娘的宮裏。
皇後娘娘見他自行而來,又驚又喜,再見他神清氣爽,全無病態,不住念佛。
半晌,趙凜才得以開口問了昨夜的人。
“……既然成了兒子的人,便讓她到兒子宮裏來吧。”
不想皇後娘娘卻擺了手,“侍寢宮女而已,不必。”
趙凜還以為皇後娘娘並不看中,不由道,“好歹是兒子第一個女人,應該放入後院。”
他說得已經十分明白,可皇後娘娘起了身。
“此女已經求去了,本宮答應了。”
趙凜大驚。
“求去?”
皇後娘娘說是,“那是個明白人,這般求去,與她與你都好。”
趙凜卻突然心慌起來,他還要再問,皇後娘娘已經擺了手,“當務之急,是要查清何人下毒。你日後還有許多女人,不必在意此人。”
“怎會不在意?”趙凜驚詫。
皇後娘娘看了他一眼,“你若是上心,更不能說與你了。你去吧,本宮也乏了。”
趙凜恍惚走了,回到昨晚的房中,伺候的人已經將房間全部收拾妥帖,整齊如新,再無半分淩亂。
房中燃起了沉香,日光照進來,還是那間他住了多年的房間。
昨晚的一切如同幻像,似乎從未發生。
他恍惚站在房中,有人拿了一支木簪過來。
“爺,在床下發現此物。”
趙凜將木簪拿到手裏,那造型奇怪的木簪上還有絲絲香氣,正是昨日她身上那股讓人心安的清香。
趙凜看著木簪,終於知道那不是幻像,她來過,隻是求去了……
她為何求去?
難道昨晚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的事嗎?
趙凜四下看去,沒有那人半片影子,隻有躺在他手心的那支木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