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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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薰兒毫不在意,反而坦然,“方才所說,隻是相處之中的直觀感受而已,人有千麵,何況身為君王,我沒有臆想期待什麽,無論他心性性格藏了多少,於我而言,發掘分毫,皆是驚喜。”
顧淮川徑自朝前走,而後又慢慢停下,顏薰兒落後一些,這才跟上,他側身與顏薰兒對麵,若有所思道:“你還真是通透。”
顏薰兒當然看出他的反常,“你今天心情不好,是遇到了什麽事?還是我方才說錯了話?”
“薰兒,如果我早點認識你,或許能受你影響,不至於一再偏執,錯過那麽多了。”
錯過?
顏薰兒對顧淮川的私事完全談不上了解,自然難以體會他這抑鬱悲傷之情,她隻勸到:“若有悔,可趁早挽回。”
“晚了。”顧淮川輕歎,朝旁邊撤了兩步,顏薰兒才發現眼前是兩扇緊閉的門,門楣處掛著的牌匾上赫然刻著:浮生殿。
浮生殿?看著十分熟悉,好像在哪裏聽過。顏薰兒來宮中的次數屈指可數,除了朝堂長樂殿、齊王寢殿龍元宮、顧淮川住處筵熹殿,其餘聞所未聞,唯一能有點聯係的,就是那位已逝的北離公主說過,“我一人在偌大的浮生殿裏黯然消瘦,淮王不心疼……”
她試探性道:“是慕晴公主生前住的地方?”
顧淮川沒回答,踏上門前台階,直接將門拉開,顏薰兒在原地徘徊片刻之後決定跟上,一跛一跛的跳上台階進了門,不遠不近的跟在他後麵。
進去之前,顏薰兒以為沒有人,隻是好奇前門為何沒有上鎖,沒想到顧淮川剛一站到中庭,就有幾個丫鬟零零散散跑了過來,在顧淮川麵前畏畏縮縮的跪成一排,看著十分慘淡。
顧淮川朝她們伸出手,立即有個丫鬟從腰間摸出一把鑰匙遞到顧淮川手上,顧淮川將鑰匙緊緊捏著,捏到指尖發白才脫了力,手臂默默垂下。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裝滿錢幣的錦袋扔到地上,回身朝顏薰兒勾了勾手,便朝主屋走去。
顏薰兒跟上,有些尷尬的路過跪在一邊謝恩的丫鬟們,除了那位遞鑰匙的看著不同,其餘看起來都是溫順賢良的女子,性格也十分怯懦,和印象中那位敢怒敢言,果斷拔簪自殺的公主相差太大。
顧淮川用鑰匙開了鎖,緩緩推開門,在門外站了很久,顏薰兒隻知道一定有故事,但不明就裏,隻默默站在他身後,透過門口狹小的視野朝裏看,主屋桌椅茶具整齊精致,木格的擺件架上擺了滿滿的瓷器古玩,每一件都價值不菲,顏薰兒對慕晴的印象再次升華,目光一件件欣賞過那些珍貴擺件之後迫不及待的想要進去看看。
顧淮川似乎感應到了顏薰兒的念頭,跨過門檻,終於進了主屋。
顏薰兒緊隨其後,盡量讓自己表現的虔誠一些,站在桌邊打轉,目光卻一件不落的將外屋的陳設瞧了個遍。顧淮川坐在屋內一角的梳妝鏡前出神,氣氛實在沉重,顏薰兒隻能繼續收斂自己的好奇心,一言不發。
“薰兒,你想問什麽就問吧,憋著不難受?”
顏薰兒有點怵,雙手捏著桌布一角道,“淮川,你心情不好不想說話那就不說,不用顧及我。”
“沒什麽不好說的,說起來,那日慕晴打了你,我還沒有正式跟你道過歉。”
“誒,不用不用,公主力氣小,看著是下了狠手,其實我臉都沒腫,而且,打我的又不是你……”
“因我而起,你好歹是相國府千金,哪裏受過這樣的委屈,當然是我不對。”
“怎麽忽然跟我客氣起來了?”顏薰兒趕忙把話題拉回來,“那日慕晴公主說你對她不好,你今日又因為她心情不好,想必你們之間有誤解吧。”
“我和她之間,不是一句誤會能解釋的清。”
顏薰兒記得,慕晴自殺之前說過,她遠赴重洋來龍元和親,淮王卻未娶她。顏薰兒當時莫名其妙被卷進混亂中,除了害怕,魂都被顧齊修勾去了,隻單純以為這是顧淮川理不清的感情債之間的一環,北離族嫁公主求和,他不喜歡,不願意娶也是情理之中。
現在想想,當年顧西漸死在北離,龍元和北離的關係臨近冰點,顧齊修還在風月閣大開殺戒,北離說得好聽是和親,其實就是皇室族親被顧齊修殺沒了,出下策賣了慕晴公主求和,這嫁的一點政治意義也沒有,龍元完全可以拒絕,卻還允她來了。雖沒給名分,沒婚禮,但也好好養在宮中,從這屋內的陳設就可以看出來她的生活是極其精致奢侈的,絕沒受過苛待。
慕晴幾乎被滅族卻在仇家的地盤滿懷期待的生活了四年,按照她自己的話來說,她對顧淮川是有感情的,才能在這裏住下。但顧淮川有異母兄弟未娶妻者,兩個親哥哥也比他大,慕晴怎麽就剛好被“進獻”給他了?
顧淮川從慕晴擺珍藏的架子上的最高一層抽出個一眼看就有些年代的古董盒子,表麵刷著朱紅色漆,鑲了一圈墨藍色珍珠,大約有一個茶盤的大小。顧淮川把它放到桌麵上,慕晴走了這些天,上麵已經積了一層淺淺的灰塵,他用手拂去,指尖輕輕撫過盒頂的每一道雕刻浮紋。
“我第一次以皇子身份去北離的時候才七歲,說的好聽點是邦交,其實就是父皇緩解內憂外患形勢的無奈之舉,給人當人質的。我在北離兩年,慕晴是我第一個異族朋友,北離很在意男女之別,那個時候她剛進學堂,每天逃課來找我玩,誰都勸不住,為這件事,她被越硯山關禁閉收拾,慕天本來就看我不爽,為這事心裏氣不過,還跟我打了一架。”
越硯山和慕天,就是慕晴的父親和兄長,越硯山是被顧齊修殺的,慕天幸存,也是小小年紀繼承王位,因為當年的重挫,至今都根基不穩,如今兩族之間,確實是血海深仇了。
顏薰兒好奇道:“你被打了?”
顧淮川道:“慕天和慕晴同齡,小我三歲,不過五歲的小孩,拳腳都沒練開,就拚一股勁,半個幫手都沒帶,赤手空拳衝到我院子裏,哪裏會是我的對手。”
顏薰兒沒忍住追問,“那後來呢?”
“後來啊,”顧淮川差點沉進溫馨的回憶中,顏薰兒的話像是提醒,讓他心中懸在半空將墜未墜的大石轟然落下,墜進深海,激起浪花,久久難平,他緊握的雙拳青筋暴起,語氣間打著顫,“哪有什麽後來,自從西漸橫死,兄長蕩平北離皇宮,兩族徹底決裂,我和慕晴年少時感情再好都作罷了,我隻要看到她,就會想到西漸慘死,看到九哥的憤怒,看到兄長滿身是血執著斷劍從風月閣殺出來時的滔天戾氣。”
“那年兄長繼位,第一件事就是排除重重阻力接我回來,走的那天早上下著春雨,馬車停在門外,慕晴在屋裏跟我道別後又跟到院子,我出門,站在門口勸她進去,她猶豫好久沒有跟出來,用小女孩自以為體麵的方式先關了門,我轉身上了馬車,都能猜到她一定趴在門上哭。”
“薰兒,仇恨會劈天裂地,頃刻之間便讓我和她隔了萬丈深淵,我以為我能跨過去,隻是時間問題,怪我,我沒有盡力。那天我從馬車上跑下來,在她門口像麵壁一樣站了半個時辰才走,竟是此生最後一次為她回頭了。”
雖然故事隻有寥寥幾句,但逝者含恨,生者更甚,凡人哪能做到置之度外,感情畫在族親悲劇的布景板上,注定了難得圓滿。
顏薰兒安慰道:“你雖然沒娶她,但慕晴這四年確實好好住在這浮生殿裏,從吃穿用度到仆從數量一概不少,你願意接受和親要求接她過來,還安置在了皇親才能住的皇宮宮殿,也是為了保護她吧?而且按照九王爺的脾氣,怎麽也不會答應讓她進宮,一定也是你從中周旋的。你是盡過力的,做了那麽多義務之外的事已是不易,公主已死,結局已定,你何必糾結做多做少,對錯與否呢?”
顧淮川的嗓音更沉了幾分,無奈道:“如何才能這般坦然啊。”
“想開些,無所求。”
“無所求。那我問你,感情之上,何謂無所求?”
顏薰兒輕咬下唇,略微思索一番道:“如我愛慕齊王,唯一會讓我開心的就是他好,他如何看我不重要,我是否有幸得到青睞更不重要。他娶後娶妃不影響,傷我殺我都不影響,我既喜歡,他便萬事值得,換了任何人,不如他的,我定是做不到這般……哎呀,不小心說跑偏了,抱歉。”
顧淮川低下頭,看著木盒的雙眸似乎清明了些,又似乎更加晦暗,這幾年來,他舍不得傷害慕晴,卻幼稚的扮演著花花公子的形象,希望和她劃清界限又希望看她吃醋生氣,希望她和自己吵架卻又不敢見她。她忍了四年,唯一一次將生氣表現出來,卻是和他永別了,他想要的太多,又介意的太多,怎麽能懂顏薰兒那種無私無求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