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這艘船,永不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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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貨運船隻在海上默默漂浮著,像一隻懶得劃水的巨鯨。

    簡安在發動機遙遠的鳴動聲中慢慢睜開眼睛。

    她看到頭頂環形的逼仄空間,從高度目測,僅有一米多高,空間不過二三十平左右,是安置在貨船中央的一處隱蔽牢籠。

    於斯譚正坐在一邊看著她,眼睛裏閃爍著柔和的光芒。

    他身上那件深灰色的衣服已經換掉,唯有一張淡然的臉龐和湛藍色的眼睛依舊清晰。

    於斯譚看簡安想起身,急忙示意她繼續躺著,自己則俯身過去,距離她更近一些。

    “你的衣服……”

    “每天都換。準確的說,這是他們批量生產的囚服,每天換下來的囚服就地處理掉,第二天更換為新的囚服。以防路過的船上有人認出我。”

    簡安聽罷,心裏一陣酸楚,聯想到這麽多年,安娜為了尋找於斯譚所做的努力,內心百感交集。

    她不由得伸出手去,撫摸了下於斯譚額上柔軟的頭發,低聲道:“如果安娜知道你還活著,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於斯譚眼裏柔軟的光亮頃刻間便黯淡下去,閉上眼睛,將額頭抵在簡安手心裏,也低聲說道:“看到你那一刻,我以為你是安娜,可是等我看清楚你的眼神,我便知道你不是。”

    “安娜這幾年心裏太苦了,所以才有了我。”

    “我知道……”

    於斯譚克製住自己的情緒,起身將簡安抱起,放在這房間裏唯一一處有光亮的窗口的位置。

    隔著空洞的窗口往外看,外麵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海域,海浪不斷低聲敲擊著船身,一聲又一聲,不知疲倦。

    偶爾有清冷的風吹進來。

    於斯譚拿起一條薄毯圍在簡安身上,自己就地圍坐在她身後,下巴擱在她的頭發上。

    “這幾年,我一直被監禁在這艘船上,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連一件熟悉的衣物都沒有,唯有腳下這條鐵鏈時時禁錮著。”

    簡安低頭看了一眼那條鏈子,默默將手指放在靠近於斯譚腳踝的位置,墊在粗重的鐵鏈之下,希望能減輕一點他腳踝的挫重感。

    於斯譚接著道:“我試過逃跑,一次又一次,後來發現這毫無可能。這艘船,永不靠岸。每個月有固定來往的船隻為我們補充物資,除此之外,連一個能往外遞消息活人都看不見。”

    “二叔他們都以為,你會被藏在跟月光石有關的地方,沒想到,你一直在海上,這簡直就是慘無人道的海上監獄!”

    於斯譚苦笑著搖搖頭,簡安說的這些,是他早就預料到的。

    從自己五年前失蹤那一刻開始,無論是於家、簡家,還是死對頭林家,都隻會圍繞著a市--紐約--巴黎這三點一線苦苦搜查,絕不會想到,他竟被人擄到海上,藏進一艘永不靠岸的貨船上。

    “當年,林立原本隻是想借我拿到月光石,沒想到剛開始行動,就被更大的勢力圍擊了,月光石也被那些人搶走。”

    “這究竟是誰動的手?”

    “我也不清楚,聽口音,像是美國南方鄉下的俚語,以前於家做生意,從沒有在南方結交過什麽勢力,所以,我至今也想不明白,這背後究竟是誰在操控這一切。”

    “那……月光石呢?”

    “下落不明。但是可以肯定&nbp;那些人還沒有掌握月光石的秘密,否則,我早就被他們扔到海裏毀屍滅跡了。”

    簡安聽了這話,稍稍放下心。

    以前聽宋清河說過,那塊月光石,是唯一一個不用借助任何催眠環境或催眠介質,就能直接對人行使催眠術的寶貝,隻不過,這寶貝也不是人人都會用,唯有於家知道其中的秘密。

    她起身重新打量起這個屋子的構造,希望能從中找出幾處逃生的漏洞。

    於斯譚自然知道簡安的想法,他搖搖頭,倒了杯水遞給她,道:

    “沒用的,我在這兒待了五年,而且我學過建築,這就是一個360度的環形牢籠,往上是他們的執勤室,往下是他們自己的寢室,我們這個屋子死死夾在中間,一點可以借力的地方都沒有。”

    簡安隻好放棄,裹緊了身上的毯子。

    看來,逃是逃不出去了,隻能等人來救。

    如果有人的話。

    海上的生活無聊而煩悶,一天24小時不著痕跡地漂浮著。

    那些人穿著破舊的工裝,每天隻需要裝模作樣地翻騰幾批箱子,以防引起不必要的懷疑。

    一日三餐會按時送來,隻有黑麵包和苦咖啡,偶爾會有兩隻葡萄作為維生素的補充劑。

    他們就像臨時從人群中找來的一些人,其貌不揚,行為舉止很自然,早就達到讓人看一眼就忘掉的境界,卻又極其有組織、有紀律。

    因此,簡安仔細觀察了幾天,仍然很難對這些人進行描述或概括。

    這樣的人,如果是在簡家,一定會成為二叔培養的重中之重。

    他們倒也有一部分的仁慈,得知於斯譚救了一位姑娘,而這姑娘因為肺裏嗆了冰冷的海水,大腦受了傷,便不再追問來曆。

    索性將簡安跟於斯譚關在一起,隻在餐時多供應一人份的食物罷了。

    簡安很清楚,這些人如今能有一副好的麵孔,其實得益於這幾年於斯譚為他們做過的一些事。

    海上生活煩悶,幸而有於斯譚在。

    他懂建築,剛一來,便為這些人解決了二十七人如何單獨占有二十人空間的住處:用舢板當作隔板,先將有限的房間空隔出來,左右空間大的,便加長高度,做出兩間閣樓,船板上鏤出一塊透風的窗口,可以觀景,可以吹風,可以釣魚。

    就這樣,原本無用的扁平空間,成了人人搶手的好寢舍。

    他會喝酒,教那些人如何取一桶海水擱在發動機上,借海上強烈的溫差讓水溫降下去,第二天大家可以一起喝冰啤酒。

    他還教那些人太極,拉花,調酒,茶藝……

    每個月貨船接應的物資補給中,茶磚成為必不可少的日用品。

    出於感激,這幾年,那些人也給了於斯譚朋友般的待遇,除了不準逃跑,吃食跟他們一樣差之外,幾乎再無別的苛待,生活異常安穩。

    每天下午五點,是於斯譚獨有的甲板放風時間。

    一直守在屋外的傑森確認四下無人,既無過往船隻,也無直升飛機,百般謹慎,這才打開房門,在門上輕敲兩聲。

    “他這是提醒我們,可以出去了。”

    於斯譚笑著衝簡安解釋,一邊伸手扶好她,一起來到甲板上透透氣。

    他小時候接受的英式教育,讓他至今即使身陷囹圄,也仍舊保有一種紳士風範,談笑風生間,仍彬彬有禮。

    身後又一人緊跟過來,跟傑森並排走著。

    “那是伊萬,他們負責咱們這一個小時的空當。”於斯譚接著解釋道。

    見簡安回頭,伊萬跟傑森慵懶地點下頭,算是打招呼了。

    在他們眼中,簡安隻是頭部重傷的一個病人,並不值得得到他們的任何重視。

    今天的風跟簡安第一次看到於斯譚那天的風一樣大,吹得人額頭清爽。

    於斯譚掏出口袋裏藏著的麵包屑,均勻地撒在甲板上,等海鳥落下來啄食。

    簡安看著於斯譚,於斯譚開心地咧嘴一笑,道:

    “給海鳥們加個菜,算是今天格外安好了!”

    簡安看他這個聰明無邪的性子,不由得也大笑一聲,心裏暢快了許多。

    傑森的雙眼瞄見麵包屑,不由得上前一步,道:“小魚……”

    原本,他們一直稱呼於斯譚為“於”,隻取一個姓作為名字,後來叫的久了,就擅自為他起了綽號,叫“小魚”。

    伊萬不以為然地努努嘴,示意傑森別過去。

    這時候,有一隻海鳥收緊翅膀,搖搖晃晃地落到甲板上來。

    細小的鼻子自然是聞到了麵包的香氣,一步一頓,緩緩試探。

    於斯譚耐心地等著海鳥過來,將一些麵包屑放進手心,看著海鳥一口一口啄食。

    這隻鳥體態小,應該是隻幼鳥,吃東西很慢,於斯譚的手擱了好久。

    他索性伸展雙臂,整個人就地擺出一個舒服的“大”字躺在甲板上,肆意享受著陽光和海風。

    簡安回屋用杯子取了水,放在於斯譚手旁,作為海鳥進食後的飲用水。

    “一餐葷食,再加一杯美酒,這隻幼鳥可太幸福了。”

    於斯譚笑著說完,便閉上眼睛昏昏欲睡了。

    簡安看著他潔淨的額頭和充滿笑意的眉眼,心裏不僅感慨:於斯譚到底是於斯譚,被囚禁的這五年,不僅沒能使他泯滅心性,反而更顯出他身上難得可貴的品質:簡單,坦誠,遊韌。

    這讓簡安更加堅定了讓安娜回來的決心。

    除了安娜,沒有人能彌補這麽好的於斯譚了。

    晚上,兩人照例是圍坐在窗前,安安靜靜地看著海麵。

    “斯譚,你有想過,我們出去之後的生活嗎?”

    “大概是……繼續生活吧。”

    於斯譚的話回得漫不經心。

    大概是覺得,簡安問的這話的意義,還不及此時他手心裏捧著的一杯熱咖啡。

    他衝杯子吹了兩口,遞到簡安嘴邊,笑道:“試一試,這杯加了糖,我特意找伊萬要的。”

    簡安一嚐,仍然是又苦又澀,剛想開口,卻突然從後味中品到一絲甘甜,舌根處又滑‖嫩又香醇。

    “怎麽跟咱們前兩天喝的不太一樣?”

    “我怕你不習慣這船上的飲品,就用釣魚的絲線做了個小濾勺,先把咖啡渣過濾了,然後再加糖。怎麽樣,口感是不是好了很多?”

    簡安看著於斯譚期待的眼神,又接著喝了兩口。

    果然,跟以往粗陋的口感完全不一樣。

    她舍不得一口氣喝完,急忙把杯子送到於斯譚嘴邊,盯著他多喝幾口。

    “這是專門為你做的,連傑森他們都沒喝過,你快喝!”

    於斯譚說著,複又將杯子送到簡安口邊,笑意盈盈的眼睛還特地朝門外看了一眼,以防傑森等人聽說之後,搶著來找他要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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