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雛鳳清鳴 第十章 戢兵定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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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姐,我先走了。”前台接待小妹換了自己的便裝從更衣室走出來,衝正在擊打沙袋的林回雪說道。
林回雪停住沙袋,衝她揮了揮手:“去吧,辛苦你了。明天見。”
“嗯。”受了林回雪的誇獎,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轉身離開了拳館。
李廣成看著手機從電梯裏邁步走出來,遠遠瞧見林回雪在打拳,便指了指擂台:“你要打,不如跟我對練啊。”
林回雪繞著沙袋打了半個小時一點氣喘的跡象都沒有,聽見丈夫主動請纓要跟自己對練,不由得喜上眉梢,向他招呼道:“好啊,隻要你別打不過我耍賴就行。”
“我打不過你?講笑話也要遵循邏輯好吧?”
二人各自從兩頭縱身一躍跳上擂台,不戴護具也不換衣服,都衝對方拱手行禮,而後擺開架勢。
既然是跟媳婦對打,輸贏都無所謂,李廣成也不講究什麽尋其破綻、後發先至,直接邁開步子向林回雪衝去。林回雪見丈夫氣勢洶洶,左腿向右後撤步,抽身躲過了直來的崩拳,右臂輕舒向李廣成頸左探去。
李廣成見狀左臂一抬擋下林回雪這招,右手隨之來抓她手腕。林回雪屈膝探步,俯身遊走,從李廣成的左臂之下滑了過去,她八卦步走得順滑流暢,果然身似遊龍,難以捉摸。搶到了李廣成身後,林回雪抬掌向李廣成頸後劈去,李廣成早有警惕偏頭閃過,扭身扣住她肩膀,手上勁朝左,腳下勁朝右,一記低掃將林回雪摔翻過去。
林回雪自然不會就此敗落,隻見她伸手一撐地,竟借李廣成摔她之勢向他腦袋回以鞭腿。李廣成抬手一擋,不提防腳下被林回雪另一隻手搭住腳踝。
“喂,你穿著裙子也想用地麵技來鎖我嗎?”李廣成說著腳下猛地一震,千斤之力墜到腿上去,憑林回雪腕力根本無法扳動。
帶入地麵的想法失敗,林回雪“嗖”一下站起身來,象征性地拍了拍手上的髒汙:“反正已經關門了,又沒有外人。再來!”
說著,林回雪又縱身上前,她步子壓得極低,李廣成以為她又要攻下盤,於是氣往下沉做好了準備。哪知林回雪虛晃一招,忽然騰身而起去攻李廣成咽喉。李廣成吃了一驚,左臂攔右臂穿,將林回雪胳膊抵在了兩臂臂彎之間。這下李廣成隻要稍微用力便可折斷林回雪一臂,應該算他勝了。
可就在他鬆懈的刹那之間,林回雪腳步靈動,身子一轉掌法一鑽,小臂上忽然撐起一股剛勁將李廣成雙臂“砰”一下彈開,而後林回雪擰身追擊雙掌齊出,一聲脆響拍在了李廣成胸膛上。
李廣成吃了一擊,往後退了半步,想要再出手,又覺得自己已經吃了一招,算是輸了,於是笑著衝林回雪拱了拱手:“老婆厲害,我輸了。”
林回雪似乎對李廣成剛才的表現不是很滿意,跳下擂台一邊洗手一邊問他:“你分明是不用心跟我打,看不起我是不是?”
“不是不是,”李廣成跟過去解釋道,“我那些打法太凶,不敢亂用。”
頓了一下,李廣成又笑嘻嘻說:“不過你剛才那下擰身仰探接雙撞掌打得好,我也是沒意料到,這打法也就你這麽軟的腰能使得出來。”
林回雪關掉水龍頭,笑著往李廣成臉上一甩水:“吵架的時候說我長手長腳的打八卦掌像個怪猴子,現在又會說好聽的了?”
“那是氣話,這是實話。”
“好啊,我總算是明白了,”林回雪見李廣成一臉奉承模樣,撇了撇嘴,“你還說遊書浪裏浪蕩沒有正形,說話顛三倒四胡攪蠻纏,這不都是跟你學的?”
李廣成嘿嘿一笑,忽然想起自己跟林回雪切磋岔開了話題,便將手機遞給林回雪:“差點忘了,我明天要去趟恒玉。”
“去幹嘛?”
李廣成為難地聳了下肩:“哎呀,‘定戢會’換會長了,邀請我去參加交接儀式。雖說我沒什麽興趣,人家來請咱不得去看看啊?”
所謂“定戢”,定功戢兵。《左傳》有言:“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定戢會起於17世紀,最初是無名的民間門派糾紛調解組織,官家為固皇權,資以錢糧鹽鐵,名以定功戟兵,定戢會由此而生——東西流派、南北拳術,各派武學由此一會得以聯接。後時局動蕩、天下劇變,風起雲湧、新舊更替。又過二百年,火器西來、國門洞開,局勢經百年離亂而終一統和合。定戢會沉浮數百年終於重建,時代變遷,如今定戢會以發掘流失拳種、弘揚武學為己任,並致力於無力經營的小門派的傳承,在社會上頗有名望。
實際上,雖然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但為世人所知曉的拳術流派不過冰山一角、依附於大勢力的門派數不勝數、如龍文齋一樣幹脆自成財閥的也不在少數,門派間的私鬥雖沉於水下,卻達到了空前的頻繁。在這樣的環境下,定戢會調解紛爭的職責就更顯重要。
“我記得田求安的任期還沒滿吧?”林回雪雖然不怎麽關心這些事情,但通過李廣成和韓授也多少有些了解:定戢會現任會長是高安市長樂拳館館長、項王槍與金翅拳傳人田求安,田會長現年五十七歲,雖然說話鼻音重又有點摳門,但任會長期間一直克己慎行,也算無功無過。明明還有將近一年才應該卸任,為什麽提前更換會長呢?
李廣成摸著下巴猜測道:“我聽說田老哥有心髒方麵的問題,可能是年紀大了情況不好,力不從心了。”
“管他的,你去吧,”林回雪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反正這種事情我向來不愛參加的,你去了就代表我了,到時候記得跟我師兄問個好。”
“好嘞。”
“你可得在遊書學會了呼吸法之前回來啊。”
“這可難說,遊書天賦不低,今天可能還摸索不出什麽來,明天沒準就小有成效了。我們約定半個月驗收,那時候我肯定回來。”
……
第二天,太陽還沒露頭,詭異的嘶喊聲便已經響徹樹林,方圓數百米沒有鳥雀敢在枝頭逗留。那些稍稍駐足的,也在一驚一乍的怪叫驚擾之下很快地飛離了此地。
透過薄霧、穿過層林,李遊書的身影出現在帳篷邊最為粗壯的那棵樹前。衝拳、擺拳、勾拳、劈掌、撣手、戳指、鞭腿、肘擊、膝撞、貼身靠甚至是頭槌——李遊書正用盡一切手段毆打著眼前這棵大樹,汗滴匯聚細流從他額前腦後淌下,被浸透的背心緊緊黏在他的身體上,顯露出同齡人中少見的健碩身材。
怪叫同樣也是李遊書發出來的,時而如同猿猴般“蕪湖”,時而如同破風箱般嘶喘,有時又斷斷續續地唱上幾句“駙馬爺近前看端詳”——他這麽做是為了分散自己的痛苦,實際上,他已經高速連續毆打那棵樹超過了三個小時,他要將自己身體裏的氣力壓榨得一幹二淨,要讓自己倒下之時連流淚和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一絲。
這是李遊書繼打坐之後想到的第二個辦法。既然極致的“靜”不適合自己,那就采取極致的“動”,用這種極端的方式來開發身體的潛能。
這也是李遊書回憶夢境時想到的:騎著鯊魚的嬰兒,多麽可笑的形象。可鯊魚這種生物如果停止遊動,很快就會陷入窒息;胎兒雖然在子宮中無法使用口鼻,卻可以靠臍帶實現氧的置換。
現在的我就是鯊魚,過後的我就是胎兒!
累死啦!累死啦——!!
李遊書的腦海中閃過一聲又一聲的哀嚎,但他依舊沒有停止手中的動作,要打,要狠狠地打,自認為的精疲力盡不是精疲力盡,真正的倒下才是精疲力盡。他手上的動作已經比三個小時前慢了不是一星半點,但越是這樣李遊書越高興,等到自己真的無所保留之時,這副身體能否回應自己的期待呢。
新長出來的樹葉伴隨樹幹的顫抖而一同晃動,樹下稀稀落落地蓋了一小層樹皮的碎屑殘渣。樹不會哭泣,它默默地承受著李遊書的擊打,等待他累倒在地的那個時刻。
終於,李遊書的拳頭碰擦在樹幹上,手腕一歪向右滑了出去。在那瞬間,他感覺到了樹的反擊。這棵默默無言的樹,迅捷而有力地架開了自己的攻擊並將自己狠狠地摔了出去。
樹並不會動手打人,是李遊書脫力了。他最後一拳滑脫,身體已沒有多餘的力量調整重心,於是整個人向前栽倒在地。
撲通一聲,李遊書趴在了地上,長長地向外呼出最後一口氣。他確信自己什麽也做不到了——四肢如同被斬落一般失去知覺;雙眼疲勞而充血,透出駭人的紅色;呼氣的氣管傳來撕裂般的疼痛,連勾一勾小手指都成了極其困難的事情。
汗水很快地洇濕了李遊書身下的土地,幾片樹葉翻騰舞動著落到了他的身旁。在這瞬間,李遊書覺得自己呼出的這口氣好長,長得沒有盡頭一般。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朦朧而緩慢,他看見了塵埃的飛舞、看見了草尖的抖動、看見了蚊蟲振翅的間隙、甚至看見了空氣的流動、微風的軌跡。一切都那樣清楚明了,又如幻夢一般不可思議。
此刻,李遊書唯獨沒有感受到自己。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塵霾林影,筆直打在了李遊書身上。
我明白了。
我在萬物之中。